6 鐘罩龍瓷

多苦的日子都熬出頭了,如今做了奴才,受主子挫磨天經地義的,嬉笑怒罵在她聽來俨然沒有分別了。念瑭加快手間動作,屏息低聲道:“奴才愚笨,耽擱王爺時辰了。”

常祿心裏哼着曲邁上階,六硯迎上前招呼:“公公來了,王爺在裏頭吶。”

常祿嗯了聲,擻了擻下袍,驀地卻側過身問:“怎麽沒進去伺候着?”

六硯回道:“王爺吩咐奴才擱外面候着。”

常祿起疑,随意往門內瞥了眼,一眼不夠再瞥一眼,破天荒的一幕驚地他舌頭都僵了半截,姥姥的!當真撞了邪了,祝兖不喜人近身,挨着碰着都得膈應半天,更別說跟人臉貼臉地說話了,這丫頭成精了,冰挂子心腸都被她改了性了!

見她眼神木讷讷的,祝兖想起随皇帝木蘭行圍時,獵場裏的狍子,眼睛珠兒大,膽子針眼兒小,聽見動靜屁股炸白毛,尥蹄子就逃,平時一副傻乎乎的模樣,有時遇着人反而愣着眼,僵着脖子不動彈,這一人一鹿真真是一副臉子。

蓮蓬衣是“一裹圓”的外形,念瑭系好帶子垂下手才發覺鬥篷張着兩襟跟鐘罩似的将她裹進半身,祝兖胸前的繡龍眼珠渾圓,目露兇光正好跟她對上眼。

這時常祿的嗓音不緊不慢地從門外漫進來:“奴才常祿給王爺請安了。”

念瑭恍然間松了口氣,算是找到了臺階,躬身退去一旁,聽見祝兖道了聲進。

常祿進門甩袖跪身行了套大禮,略猶豫了下,仍用尋常的語調回話說:“恭祝王爺,側福晉有喜了。”

果然祝兖只淡淡嗯了聲便沒了後話,擡腳往門外走了,念瑭不禁擡頭看向他的背影,冷淡到近乎殘忍的性子,似是一片深湖,石子投進去激不起一波一漪。

銀安殿五間兩耳,正殿共七楹,老福晉寝宮設在東暖閣,全子引着念瑭進了東耳室的值廬,一明兩暗的格局,暗室裏各搭有排山炕的通鋪。

赤條條的炕身上積着灰塵,全子抄起袖子,下巴指了指道:“喏,就這兒了,沒別的地兒了,膛爐子壞好久了,隔天請示掌事的來修罷。”

王府規矩大,丫鬟們分門別類,等量不一,全子近身伺候主子用膳,“當上差的”是殿裏丫鬟中數一數二的大拿了,原本常祿交代她安置念瑭,她自覺是有損臉面的,她一個王府包衣出身的正經丫頭,陪一個費錢買來的奴才跑腿,傳出去主子臉上也無光,不過聽常祿的口吻又似乎十分要緊。

心頭倏地一跳,全子隐約品出不尋常的味兒來,祝兖晌午不明不白的态度在她看來似乎帶着那麽一絲偏袒的意思了。

念瑭辟出一塊地方置了包袱,輕福了下身,“姑姑忙您的,我自己收拾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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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子拉回思緒,點了頭,語氣略放緩了道:“缺什麽找掌事的,我那兒抽不離身,先走了。”

念瑭送她出去,回身看見窗紙上的破洞張着口直灌冷風,便又折身出門進了東廂殿,幾個人翻箱倒櫃,掌事左右上下正忙着指揮,壓根兒沒瞧見她進門,念瑭靜身立了會兒,等人忙活完了,走近蹲了個安:“嬷嬷安好。”

掌事的精奇嬷嬷金茗是老福晉的陪嫁包衣,正身旗人出身,幾乎是王府裏臉面最大的仆婦了,念瑭跟她打過幾次交道,說一不二的脾氣,很有幾分老福晉的氣度。

金茗嗯了聲,倒也沒有故意為難,四五十的年紀,鬓角梳得嚴絲密合,渾身上下找不出拖泥帶水的痕跡,出口問清她的來意,立馬便招呼一丫鬟上前吩咐道:“你跟她上茶庫去,先拿東西,我這會子不得空兒,完了回頭再補條子。”

念瑭道完謝剛走出沒兩步又被她叫回身,金茗指了指案幾上的一堆盤碗盅碟問:“老福晉讓挑套用具,晚上擺宴要用的,你瞧瞧,哪副好?”

一套黃瓷暗龍,一套藍地黃龍瓷,腳後跟兒都曉得的事拿來問她,這便是有心考較了,念瑭心裏打着鼓,愈發謙卑地道:“奴才蠢笨,只覺着暗龍那花型兒好看,”觑她臉色,并無不豫便又補了一句:“奴才覺着櫃裏那套五彩龍鳳的也好看。”

側福晉肚中胎子龍鳳不明,老福晉盼孫兒盼得望眼欲穿,也沒人敢拿這份殷切抖機靈,回頭失了策,挨頓巴掌也難抵的業障。

見她話說得圓滿,沒刻意賣弄的痕跡,金茗有了思較,王府下人多出自自家包衣,外頭買進的奴才安排進外間打雜已是天大的臉面,近身伺候主子還遠遠不夠格兒,顧慮着王爺的人情,也并不耽擱她這處設防,爺們兒家的碰着副好皮囊容易迷眼,不過這丫頭眼力界兒倒是不淺,不像是個沒腦子的主兒。

話又說回來,她也不過是個奴才,還能替主子換套心腸不成,上了年紀,金茗颠算了會子,頗有些累了,湊了下額間的抹額,一面吩咐人去取那套五彩龍鳳的杯碗,一面叫退念瑭:“你去罷,用多少拿多少,別給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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