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可知我是夢中人(五)
他晚上進去的時候,她正靠着枕頭用右手翻一本書,旁邊還放了幾份報紙。
見他進來,她合上書,同他解釋道:“下午幾個同學來看我,怕我無聊,給我帶了書和報紙。”
“倒是我疏忽,忘了你在這裏悶,到底是她們女孩子心細些。”他看見床頭櫃上裝奶油餅幹的鐵皮盒子,笑着指了指,“就猜到你不會好好吃晚飯,帶了喜福樓的包子和粥,起來吃。”
他坐下來把餐盒打開,一面同她說着:“去的及時,那幾個學生沒有給他們帶走,外頭鬧得越來越厲害,要求政府釋放他們,不出幾日,保他們出來會很容易。”
“麻煩你了。”
“不必同我客氣,他們本來就不該被關起來,政府無能,要你們這些學生出頭,反倒受了害。”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搖頭,“是你真的不必如此照料我。我不過是受了些皮肉傷,又不是金貴的小姐,不需如此入微的照顧。報紙我看過了,知道現在外頭很亂,你有很多事要忙,不要将時間浪費在我這裏。這裏有醫生,有護士,我很好。”
他一時沒有說話。
入了六月,天氣燥熱起來。病房在陽面,白日裏留下的暑氣還沒蒸幹淨,依然能讓人熱的發悶。這樣的天氣裏不過清晨和深夜能涼快些,這樣傍晚将将黑的時候卻還是不肯給人爽利。雖然開了電風扇,治熱卻只在皮毛。
兩個人這時都靜着,只有電風扇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他終于開了口,“你便當我來你這裏是來消遣。外面很累,你這裏不用防人,我反倒自在。”
這樣一說,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推辭。他面上确實流露出倦容,空下來的手在椅子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
這裏熱,她穿着薄薄的病號服,又一直沒怎麽動,算不得太難受,看着他還是嚴嚴實實地裹了一身西裝,領帶也沒有松動下來,怕是會熱壞了,忙說:“你先将外套脫下來,這裏太熱,受不住的。”說完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關心的太密切了些。
他聞言一面解西裝的扣子,一面笑着說:“本是要脫的,怕你見了覺得不自在就穿着了。”
再沒了話題,兩人之間沉默着難免尴尬。她忙想着找些天來聊,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兀自着急。
還是他先挑了話題,“好了以後打算怎麽樣?”
“自然是要回學校去的。”
“再之後呢?”他看她的眼睛。
她避開:“想要去法國留學。”
“想學什麽?”
“報紙編輯之類的吧。”她答。
“怎麽不去學經濟,工程呢,許多出國的留學生選的都是這些專業。”
“這些專業學的人太多了,到時都回國來,中國不會缺這樣的人才,況且,因着人多,這些專業的‘學術死亡率’也是極高的。倒不如去學學報紙編輯,免得國民一個兩個地被政府的文客蒙了頭腦。”
現下條約的事情鬧得這樣大,真正知曉裏面貓膩的卻沒幾個人,國民了解的內容大都是通過政府特批發行的報紙。裏面幾個文客舞文弄墨,一陣東扯西扯,反倒閉口不提條約的害處,國民不清楚實情。
即使學生的游~行将這事鬧大,裏面的條條款款卻還是無法普及讓人知曉,也就引不起反對的千層浪。
她能想到這裏,他覺得很好,卻仍要問“不去學醫麽?”
“醫者仁心,治病救人自然是好的。可救身不救心,到底只是讓肉和骨頭在世上多存一時罷了。”她講這話神色認真,能得看出是很早前心裏便有了計算比較。
他點頭,“你想了很多。”
“是。”她坦言,“只是不想中國一直這個樣子,雖然不是我一個人能改變的,但還是想着,要做便做自己覺得最有用的。”
“你這樣想很好。”他微笑着,“我今日就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不必覺得麻煩我,權當是給我找個解脫的借口。”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朝着那盒奶油餅幹點了點,笑着:“這個少吃,不要貪嘴。”,便開門離去了。
她傷口一天一天好起來,左臂左手動起來影響也不大,心情雖然不好,卻偶爾能被他逗得笑笑。這幾日他每天都來看她,同她講外面的狀況,給她拿報紙過來,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不再像開始那樣拘謹。
她叔叔嬸嬸一直沒有來過,倒是淑曼偷偷溜進來看過一次,還給她帶了一小塊起司蛋糕,只是沒說幾句話便急匆匆的回了家。
出院那天,他親自過來送她,同她開玩笑:“你住院這幾天承了我這麽大的恩情,日後要記得還給我,連同我給你削的那十幾個蘋果一起還。”
她笑着應了。
到了家門口,她下車同他道別,他卻堅持着讓手下将她的行李提進門,才讓老夏驅車離開。
她站在門口目送車子越來越遠,像上次一樣,只是這次月亮沒有來得及在路上鋪好一塊白紗。
她嬸嬸鬥完麻雀牌回家已經是晚上八點,聽林媽說她是被一輛別克汽車送回來的,又有人給她提箱子,便以為她和鄭二已經談起了戀愛,巴巴地要來她房裏探探虛實,想着再說些好話。
方彩進來的時候,她剛剛洗過澡,正有些費力地用右手扯身上那件小背心,左肩上的傷就露了出來。她看到方彩進來有些驚訝,小聲喊了一聲“嬸嬸”,便不再理睬。
方彩卻湊過來,指着她肩上的傷誇張叫道:“啊呦,湘如,竟是這樣的嚴重,我和你叔叔這些天實在是忙得脫不開身,也沒能讓你過去看你。看着真是讓人心疼死。”
方彩身上還有在麻雀館裏染到的煙味,混着一股脂粉味,嗆得她咳嗽了幾聲。
“現在的天也太熱了,你這容易感染呀,趕明讓你叔叔叫人把電風扇也安到你這屋裏來,涼快涼快能好的快些。”方彩拉着她到床邊坐下。
“不必麻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方彩終是忍不住問她:“你和鄭二公子兩個人相處多久了?”
她一愣,瞬間明白過來,“我和他沒有相處。”
“什麽?”方彩尖叫着提高音量,“那是誰送你回來的?”
“是陳護軍使送我回來的。”她臉色已經沉下來。
方彩聽到面上又擠了笑,還欲說什麽,便被她打斷了“嬸嬸如果沒什麽事,就先回去吧,我打算睡了。”
方彩一聽,有些不悅,卻還是僵硬笑了笑,“那你好好休息,陳護軍使也是很好的,你要好好把握,湘如。”最後一個字拉長了音,牽起她手臂上一片雞皮疙瘩。
方彩出門後,她翻身爬上床,輕聲念了一句,“陳護軍使”,倒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感謝他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照常上學,學校裏對條約的事仍然是每天關切着,印的少的報紙常常是搶不到手,所幸能向別人詢問道實情,知道北邊幾個大城市鬧得很大,工人商人們都已經參與進來,事情确實如他那天所言“不會那麽糟”。
她去看過孟媛媛一次,在墓地,送了一束花,立在她前頭卻不知道說什麽,說什麽都已經不重要,反正她再也聽不到,她被釘在了自己受萬人矚目的勇敢時刻,竟是成了愛國這場偉業的犧牲品,可她前些日子還同自己講過話,言辭懇切,鼓動着拳拳赤子之心。
這天她從顧菲手裏好不容易拿到了有關條約的報紙,就一面讀,一面朝學校門口走,剛出校門就被老夏喊住。
“老夏師傅?”她有點驚訝。
他笑眯眯點頭,“秦小姐,少爺在那邊,讓我喊您過去,說是有事。”老夏喊他“少爺”,這倒是她不知道的,醫院那幾天的交談,她只知曉了他擔任護軍使,并沒有聽他提起過自己是哪家大戶的少爺。
她順着老夏指的方向走過去,刻意加快了步子。
他後來想起來,對這個畫面記得清楚。她穿着學生的制服,上面是一件淡藍色的中袖布上衣,下面是一條黑色長及腳踝的裙子,迎面吹來的一陣風将她的裙擺吹得鼓起,如同一只要展翅的黑色大鳥,裙擺下露出她白色的短襪和黑色的方頭小皮鞋,還有她纖細雪白的腳踝。她站到他面前時,因為剛才走得太急,在微微喘息,額頭上,鼻尖上,還有細小的汗珠,臉頰有些發紅。
她在他面前站定時,他還懶洋洋的倚在別克汽車的車門上,微笑望着她,的确,他不穿軍裝時,是像個少爺的,那種能在戲樓裏聽上一天戲,在紅木方桌上鬥上一天雀的風流少爺。
他先開口的:“記不記得說要還我人情了?現下有個忙要你幫,願不願意?”
“自然願意。”她笑言,“總不會是要我給你削蘋果。”
“不至于,”他低頭看了一眼表,“上次和鄭二說約你去菲羅吃飯,這次是真的要你去了。時間還早。”
“好。”她點頭,自己繞道另一邊去拉車門。
他也上車,調笑她:“你倒是一點都不給男士做紳士的機會。”
“給不給你機會,你不也還要當紳士。”這是笑他了。
“幾個學生已經保釋出來了,平平安安,中央政府也發了通知,條約會再争取協商。”他換了話題。
她揚揚手裏的報紙,“知道。”
已經知道了,難怪今天心情這樣的好。
“不問問為什麽請你吃飯,倒要算你幫我忙?”
“問這個做什麽,左右我還了人情,又吃了你的飯,裏外裏,我不虧,”她轉過來沖他笑,“你虧。”
“我母親急着要我相親,我不想去,總得找個借口搪塞她。”他調整了下坐姿,把頭斜靠在車窗上,“那些大家小姐有時候有點難處理。”
她就笑:“你這個大家少爺也不好伺候。”,她低下頭來折手裏的報紙,取笑他“我這是你使的第幾把槍了?”
他卻認真在答:“第一把。”
她被他認真的語氣弄得有點不自在,忙扭頭去看窗外,他就看着她笑。因為臉是微微側過去的,陽光能夠勾勒出她的眉骨,睫毛,顴骨,嘴唇和下巴,還有幾縷碎發。
“你叔叔嬸嬸那裏我已經托你的同學去打過照面,說是約同學一起出去看電影。”
“好。”她正怕他原原本本說出來,引得她嬸嬸扯住她問個不停。
車子開到菲羅門口,他對她說:“你先別下車,讓我坐一回十足的紳士。” 她就笑,真的老老實實坐在位子上不動。
他下了車,轉到她這邊給她拉車門,一只手護在她頭上,另一只手扶她的胳膊,是典型的英國紳士做派。
因為還沒到用餐密集的時間,兩個人進店後有許多座位是空的,就挑了一個靠窗視野開闊的位置坐下,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菜單。
“要吃什麽?”他一面翻菜單一面問她。
她不常來西餐廳吃飯,看着菜單上一樣樣東西覺得繁雜得很,搖搖頭,說:“和你一樣。”
“好,紅酒能喝一點麽?”
“一點點。”
“好,一點點。”說完他就笑她。
兩個人點了兩份牛排,一個沙拉,還有幾個加了牛油的可頌做甜點,他本來想點焗蝸牛和柳橙鵝肝醬,但事先沒有了解過她的口味,怕她吃不慣,只好點了兩份最大衆的牛排。
牛排上來時,他先将她那份拉到自己面前,一面用她的刀叉切着,一面同她聊天。
“傷好些了?”
“嗯,”她顯得有些窘,“牛排我自己切就好。”
“處處照顧你這位女士,這也是我今天做紳士的一部分。”他笑。
“謝謝。”她小聲。
他将切好的牛排推到她面前時,那邊的小提琴手恰巧開始演奏,是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他把她酒杯裏的紅酒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裏,搖搖手裏的杯子笑着說:“有點不合禮儀了,不過确實是一點點。”
窗外華燈初上,燈亮起來的時候,漫天流火一般,黃澄澄,金燦燦的光撒了一天一地,外面還有拉黃包車的腳夫,穿旗袍高跟鞋的摩登女郎,戴圓眼鏡穿長衫的教書先生,跑跑跳跳總了兩個角的小孩子,脖子上挂了煙盒報紙的販賣少年,世界上是有這樣多的人的。
他卻偏偏只見眼前這一個。小口咂了紅酒,因苦皺眉的女學生,穿着藍衫黑裙,正往窗外望去。
店裏水晶燈折出的光輝映在她的手上,有一塊七彩的光斑。牛排她吃的不多,紅酒就是那麽一點點也沒有喝完,倒是偏愛牛油的可頌,吃了兩個。
因着牛排是他切的,紅酒也是他給倒的,她沒有吃完有些過意不去,咬着可頌的當口,擡頭望了他一眼,卻看見他也在望着她,就有些歉意地指了指牛排和高腳杯,他笑道:“不礙事,你們女孩子這些向來就吃不多,反倒是甜點更合胃口。這家的可頌确實做得好,以後可以帶你常來。”
“帶我常來,你還要拿我當幾回槍啊?”她咬了一口可頌。
“當到,我母親不再催我相親?”他笑。
她打趣道:“怎麽不說當到你娶妻?”
“那樣也好。”
她一愣,“哦”了一聲,就咬着可頌,偏頭去看窗外形形色色的人。
她就是這個樣子,打趣他的時候從來不覺得不好意思,反倒是遇到事關禮貌和他認真語氣的時候就有些不知所措,總想着做些什麽來轉移注意力。
吃完飯他送她回家,到了家門口,應經快要八點了,她站在門口沖他揮揮手,就轉身開門進去了,老夏将車開出這條街,才同他說明天有個姓龔的老板在四方飯店設了個飯局,邀他過去,詢問他的意思。
“找人回話,明天不去。”他将車窗搖下來,“缪督軍那裏有消息了麽?”
“還沒有,倒是老夫人發了封電報過來。”
“嗯,開車吧。”他合眼假寐。
作者有話要說: 吶,最喜歡請人吃飯的男人了,比如忠忠。
老棠晚上沒吃晚飯,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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