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經年幾度還複來(四)

夜裏突然下起雨來,并不很大,只是夾着微微的風,他的搖椅置在窗邊,窗子沒有關,便有冰冰涼涼的雨絲尾随着風潲進來,有幾滴落到了他臉上,像是有人靠在他身旁痛哭,眼淚統統砸到他的面頰。

他那時正在做一個夢,身邊有人在哭。

開始是他母親,然後是素央,兩個人都是嗚嗚咽咽,用手絹拭着淚,眼淚還沒流到下巴就被棉質的布料吸收,他只覺得自己無力地躺着,躺到最後,那個痛哭的人竟然變成了她。

她卻沒拿手帕。開始是沉默地落下淚來,然後是抽噎,最後竟變成了嚎啕大哭。眼淚順着面頰滑落下來,落到他的肌膚上,她哭得那樣兇。

他想要擡手安慰她,想摸摸她的臉,她似乎在說什麽話,可他一個字都聽不清,手臂像是受了束縛,使不得力,嘴也像是被人封起來,一個字都無法說出,他只能看着她在他面前失聲痛哭,只能感受到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到他臉上來。

無能為力的驚懼終于使他驚醒,他呼吸有些急促,睜開眼,這才發現不過是窗外的雨潲了進來。

他站起身來,把窗子關好,用手去抹臉上的雨水,下意識皺了皺眉。

這種夢他很少做了,多半是在小時候才有的。他記得其中一次是因為見到一個仆人被槍打死,胸口汩汩地湧出血來,他那時正躲在後院的一棵大樹後面,見到這個場景吓得哭了起來,手裏拿槍的那個人看到了他,是家裏的管家。奶媽正急急忙忙找他,聽見哭聲趕緊跑了過來,見着眼前的場景是也吓了一跳,卻什麽都沒有說,一把将他抱起來,踩着纏足的小腳慌亂跑開了,嘴裏一直嘟囔着“小少爺不怕,小少爺不怕。”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死人,當天晚上,他便做了噩夢,那個仆人滿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一直在問“小少爺,小少爺,你為什麽不救我......”,聲音越來越幽遠微弱,仆人卻突然伸出手來掐住他的脖子,那時候,他也如今天這般,力不得用,口不得言。

喝了一口水,他便坐回床上去,想的卻是,她為什麽會哭。他心下不安,想着明天要去看看她。明明不想讓她過早摻和進來,卻讓龔建華将這事逼得提上了日程。他擡手揉揉眉心,有些自嘲地想,如果真的将她拉扯進來,或許不是因為龔建華,而是因為自己控制不住的期盼。

第二天一早,天已經晴了。湘如到了學校,便聽顧菲說起聯校的話劇演出,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正等人去報名,演出當天似乎還會請來一些有臉面的人物來觀演,算是這幾年裏搞得最盛大的一次活動。

“湘如,你要不要去?”

她想了想,有些猶豫。

顧菲卻湊上來拉她的手,“好湘如,你就去吧,權當是陪我”,她聲音小了下去,“你知道的,任正陽他們學校也會參加這個活動。”

她架不住顧菲軟磨硬泡,最後只好應下,兩個人吃完午飯回教室找班長報了名,是席勒的《陰謀與愛情》,英文譯本。她的英文不如顧菲,只想着報一個小角色,顧菲卻是直接報了露伊絲,班長告訴她們,到時候還會有篩選的面試,才能定角色,說是先讓她們回去等通知。

他放學在學校門口等她,神色已十分自然。

她卻意外。極力克制腳步迎着他的笑容走過去,用力笑了笑,是不太自然的神情。

聊了不過一兩句,她便有些心不在焉,昨夜的場景在她眼前一幕幕回現,他的手指,手臂,外套,影子,這些摸得到的和摸不到的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嘆了口氣,左手的食指指尖在右手手背上用力按了一下,想讓自己趕快醒一醒。

她回過神,其實記不得自己方才答了什麽話,只好随口開了一個新話題,講起了話劇聯演的事。兩個人聊到話劇比賽,她倒是想起來今晨顧菲同她講回會請一些有臉面的人來觀演,想着就試探地問了他一句,“下月初的聯校話劇演出你是否受邀了?”

他笑,“你報名了?”

“嗯,”她點頭,“是《陰謀與愛情》裏的一個小角色,我英文不大好,想着報一個臺詞少些的。”

“我會去的。”

她想起了什麽,艱難開口:“你以後不必特地來接我回家,我不想給你添麻煩的。”

他剛剛擡起來的想揉揉她發頂的手又落了回去,“無妨。”

“我......”她還要說什麽。

他對她笑笑,“丫頭,再給我一點時間。”

她再沒有旁的話可說,只是将頭垂了下去,不再看他,也不看窗外。不再探究這句話的意圖,他若不做,她便不明白,多餘的思考是留給好奇心的,不是留給她的。

他想起昨天夢裏她的淚面,心中倏的一個激靈,不安的情緒又湧上來,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在座位上摸索着尋找她的那只左手,想将她抓在手裏,卻落了個空。他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他快要一刻都不能等,那樣的一句話,差一點,差一點,要脫口而出,卻在最後一刻,被恰巧停下的汽車生生截斷了去路。

待她下車進了房門,他才重新拉開車門 ,坐了進去,今天中午,他終于收到南邊來的電報。

大哥被砍斷的那條手臂,素央身下浸了血的刺繡地毯,讓他不得不收起方才見她的情緒,報仇這種事,說是十年不晚,可到了時機,還要往後拖,便是另當別論。趁她還沒被他徹底攪和進來,要快刀斬亂麻,最佳不過一刀連根都剜下去,以絕後患。

幾個賣貨郎擔着扁擔杵在商行,醫院,影院的門口買一些小玩意,大多數還是一些小吃食,左邊的筐子裏是包好的小馄饨或者小湯圓,右邊的是個銅制的小爐子,生了火,架了口鍋底熏黑的小鍋,扁擔靠右還系着幾個小盒子和一個布袋子,小盒子裏頭是分裝的鹽,糖和辣椒油,布袋子裏頭是酥黃的脆皮燒餅,也是小食的一種。

賣貨郎買完了左邊筐子裏的東西便要起擔回家,布口袋裏剩下的燒餅中年的拿回去給兒女做零嘴,青年的送給弟弟妹妹,實在沒有,還可以送給鄰裏的小孩子。至于燒餅,明天一早,再做新的出來賣,這樣的規矩是不變的。

他讓老夏停了車,下了車去買脆皮燒餅,拿油紙袋子裹了拎回車上,老夏看見愣了愣,半天,嘆口氣道:“沒想到少爺還記得這個。”

他手指摩挲着袋子的邊角,沉沉地“嗯”了一聲,用一邊的四方小油紙墊着掏出來一塊,頓了頓,又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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