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經年幾度還複來(五)
她這日一個人上街去租話劇要用的道具,已經算是入了秋,只是秋老虎卻盛得很。日頭毒辣,曬得整條街蔫巴巴一片。
租道具的地方離政府大樓不遠,她出了店門,把租據對折了放在手包裏頭,擡眼的時候看了眼政府大廳,卻發現今日樓前巡視的警衛明顯多了不少。想起來已經快兩個禮拜沒見過他,瞧這陣勢,應該是忙得很。
她曬得難耐,想着抄個近道趕緊回家,七扭八拐鑽到了一個小巷子裏頭。巷間民居檐邊搭簡易涼棚,她挑陰涼底下走,果然有陣陣清涼,舒爽了不少,再往前走一段就沒有涼棚了,她停下,站在原地歇了歇,擡起手拭了拭額角的汗。
她記得前面有個很窄的小巷子,兩側都是石牆,裏面偶爾會跳出來一兩只貓,便暗暗給自己提了個醒,免得一會兒見到,又要一驚一乍的跳起來。
她這樣想着,正要走,卻突然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和大口喘息聲,不由得一驚,下意識回過頭去。那人見到她時一手拉了拉帽檐,卻還是朝這邊沖過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被她一把扯住,引着躲到那小巷子裏去了。
“你就在這,不要出聲。”她輕聲道,說着把手裏租的道具袋子扔到他腳邊,扯住了一條露出邊角的絲巾,将那絲巾拉出來,一邊抓亂自己的頭發,一邊向外走。
“丫頭,你別......嘶......”他一個沒站穩,壓在石牆上的力氣又重了幾分,卻見她已出了這條巷子,便不敢再大聲說話。
“兩位大哥,這是要去哪啊,不如......”她說着扯下方才松松攏在頸間的絲巾,旗袍的扣子方才被她扯開了兩顆,絲巾剝去露出的是她雪白的一段頸子,作勢要去拉那兩人。
“哪來的小蹄子,滾開!”
“二位爺,別呀,這日頭毒辣,倒不如來我家中避避暑。”她軟着嗓子道。
“小□□別擋路,爺爺今天有急事。”那精瘦的男人一把将她推開,一臉兇神惡煞。
她佯裝害怕,向後縮了縮。
身量高的那個一直沒往她這處看,倒是一直環視四周,“可曾見了一個高的的男人慌慌張張跑過來的?”
“男......男人,見了的,方......方才往那邊跑了。”她說着擡手指了一條岔口最多的巷子,擡起的指尖還微微發顫,好似當真吓得不輕。
兩個男人聽罷,将她往旁邊一推,撒腿便追了過去。
她肩頭“咚”地一下撞到石牆上,疼的她哼了一聲。見兩個人走遠了,她忙跑回那個小巷子裏去尋他。
真的是吓了她一跳,她匆匆忙忙跑回來時,看到他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垂在身旁,曲着腿倚在牆上,嘴唇發白,額角淌下汗來,手上還沾了不少血。
他看到她回來,強撐着站起來,用力笑了笑,“丫頭,你這是要吓死我。”
“沒人接應你?”她其實快要哭出來,卻還是盡量冷靜問他,聲音裏卻有些發顫。
“這個過道出去,右轉,左手第三家。”他一手撐着牆,輕聲道,又笑了笑,“小心些。”
她聽了趕忙依言去尋,仔細數到第三家,立刻敲了門,一刻也不敢耽擱,剛敲了兩下,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竟是那天的黑衣小厮,身後還跟着出來了那個醫院裏頭見到的軍官。
她來不及多說,只顧道了聲“快些”,便匆匆轉身往回跑,魏散原見了忙跟着過去,待見到陳世忠也是一愣,當即蹲下身,示意湘如扶他上來。
好不容易将他背回去,安安穩穩放到床上,她坐在床邊不肯走,卻遲遲不敢哭出來。魏散原剛過來要同她說話,一瞥到她,就立刻轉了頭,她有些摸不到頭腦,下意識蹙了蹙眉,正要起身去問,卻聽他突然開了口:“丫頭,轉過來,稍微伏下些身子。”
她以為他是有什麽話要悄悄同她講,忙又坐下來,依言向他貼了帖,卻見他擡手去系她領口的兩枚盤扣,還調笑道:“你這丫頭也太不小心,給我看也就罷了,還要給別的男人看。”
他系的費力,指尖都在發抖,她顧不得嗆他,感受到他顫抖的手指,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乖,不哭,忠哥沒事。”他又要擡手給她擦眼淚。
“你別動。”她一手抓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在眼睛上胡亂蹭了蹭。
他勉力笑笑,“好了,快放開,醫生過來了,你先出去,免得一會兒吓到。”
她搖頭,“我不”,說着攥住他一只手起身挪到一旁站着,讓出他身前的地方來。看她這樣,他也就不再說話,索性由她握着,倒是察覺出她手心裏裹了一層滑膩膩的汗。
那醫生要她幫忙将他衣服脫下來,她紅着一張臉,卻還是顫巍巍去扯他的一只袖子。見他一直盯着自己看,難免心裏毛毛的,這下許是因為醫生來了,讓她覺得安心不少,便終于瞪回去,惡狠狠道:“看什麽看,轉過去。”只是眼圈仍紅如兔子一般,倒沒有任何威懾性。
他聽話扭過頭去,握着她的那只手卻緊了力氣,她站在旁邊咬着下唇,看見醫生給他打了麻藥,刀子,鑷子,紗布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操作着,他的手因為疼痛握着她的力氣又重了幾分,她俯下身來,用兩只手包裹住他的,将臉貼過去蹭了蹭,卻發現他攥的更緊。
醫生處理完,便出去和魏散原交待注意事項,留他們兩個人待在屋裏。
她反應過來,立馬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卻又被他握住。
“來,坐下。”他捏了捏她的手,“又吓到你了吧。”
她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剛才竟對他有那樣的親密舉止,心跳快的不行。
他握着她的手,看見手腕上的紅痕,輕輕揉了揉,“捏疼你了,是我沒控制好力氣,我的錯。”
她依然埋着頭不肯說話,他扯扯她的手,“來,離忠哥近些。力氣都在方才用完了,現在忠哥是病人,多遷就遷就我,嗯?”
她一只手往前抻了抻凳子,側腰就靠在他床邊。
“來,再近些。讓忠哥看看你,怎麽又哭了?”
她再也壓抑不住,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滾落下來淌到他手上,他笑笑:“忠哥沒事,我現在可看不得你這個樣子,看到了要心疼的,忠哥還帶着傷,你也忍心?”
她不理他,只顧着哭,扯了他方才脫下來的襯衫袖子擦眼淚。
“一面吓唬忠哥,一面還要禍害忠哥的襯衫,都是你的理了是不是?”他拉了拉那件襯衫“好了,往後都好了,忠哥跑了半天,累了,先睡一覺,醒了全都告訴你好不好?上來陪忠哥睡一覺?”
“呸,沒正形。”她擡起頭來,紅着眼瞪他。
“小丫頭終于肯理我了,來,聽話,出去洗把臉,都哭花了,再看看你那堆道具丢沒丢,忠哥下個月還要去看呢,嗯?乖。”
“你要睡就睡,別拿我當小孩子說話。”她咬牙。
“好好好,我們湘湘不是小孩子,是大姑娘了。”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親了一下。
“你......”她又羞又氣,當即抽出手來,頭也不回往門外走。他倒是聽見她氣鼓鼓的嘟囔,“一天到晚沒個正經,就會吓人。”
她出門,坐在院子的石桌旁,上頭是還算翠幽幽的葡萄架子,把毒辣的太陽遮的嚴嚴實實。她有些心神不寧,想着他方才極為親密的舉止,只覺得心裏毛躁躁的,又想到他莫名其妙被人追殺,還受傷流血,心裏就亂糟糟一團。
她皺着眉坐在那裏,正出神,魏散原便坐到對面來,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她回過神來。
“秦小姐,幫忙在這裏照看他一天,我就先走了,他那邊丢了個大爛攤子給我,我得去給這老混蛋斷斷後,先失陪了。”他站起來,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你可不要走,他睡醒了要是瞧不見你,福緣怕是要受罪了。有什麽需要的就吩咐福緣,別看那孩子才十四,卻機靈的很。”
“哎?你別......”她叫他。
“你放心,你家那邊交給我。你照顧好裏面那尊大佛就算是給我救命了。”他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頗有些溜之大吉的意思。
她想着要在這裏過夜,有些不自在,冷不丁聽見個少年的聲音,“少奶奶,您餓了嗎?”
她愣了愣,“你喊誰?”
“少奶奶您啊,您別逗福緣。一會子給您下餃子吃吧。”
她皺眉,“我不是你家少奶奶,不許再瞎喊。”
“哎?方才魏副官交代的,說是福緣這麽喊準沒錯,少爺聽見了要打賞的。”少年頗為不解,撓了撓頭。
“你......”她無言以對,想起來方才魏散原還和她說這是個機靈孩子,敢情是故意匡她。
“少奶奶,您先擱這兒歇着,福緣進去看看少爺,趕會兒給您下餃子,可是要吃醋麽?”
“不用不用,你快去瞧你家少爺。”她搖搖手,嘆了口氣。
八月末九月初,正是昌平一年裏最難捱的日子,又悶又熱,綠意卻還算旺盛。她趴在石桌上,藏在葡萄架子的陰涼底下,還覺得有些驚魂未定,但擔憂之餘,更多的卻是平靜和心安,還隐隐夾雜着期待的情緒。
她想着,他躺在身後的房子裏,雖然受了傷,卻是已經脫離危險,要算得上是平安,魏散原也一定會有辦法給他善後,福緣小心翼翼地要照顧他,她坐在他的院子裏,離他也不過十來米。他說醒來還有話要同她講,那會是什麽呢?
她一只手撐着下巴,看着外面一圈葡萄葉子投下的光斑,巷子裏頭還有人吆喝着“酸梅湯,酸酸甜甜,能消暑哩”,是外鄉來的南方女人,聲音綿綿悠長,如同在露水裏浸出來的一般,透透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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