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經年幾度還複來(六)

她是被熱醒的,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

她忙拭了拭額角的汗,進屋子裏去看他。

他已經醒了,她進去時正好看見福緣用毛巾給他着擦上身,腹間裹得繃帶透出來些血色,她急忙調過身去。

“哎,少奶奶,您怎麽走了,少爺剛剛還同福緣問您呢。”

“福緣,毛巾給我,你先出去。”他吩咐道。

“好嘞,爺。”福緣一面應着,一面将手巾疊好搭在銅盆的盆沿兒上。

福緣從她身邊過去的時候,賊兮兮地朝她笑了下。

“來,丫頭過來。”見她還是背身對他,又道,“知道你面皮薄,襯衫套上了,不過來看看忠哥?”

她聞言轉過身來,坐在他床邊的凳子上,“還疼麽?”

“坐近些,就來床邊坐。忠哥看見你就不疼了。”

“不正經。”她扭頭瞪他。

“好了,”他伸過手來,“有好多話要和你說,現下我沒什麽力氣,你離近些,我好省着點用。”

她聽話坐到床邊,身子卻還繃着力氣,瞧見一旁立着個臉盆架子,有些擋路,站起來挪遠了點,才又坐下。

“湘湘,忠哥好多事都沒告訴你,老實說,這件是最不應該開頭跟你講的,但忠哥忍不住了,能不能先聽忠哥說完?”他去尋她的手,擱在掌心裏輕輕揉着,她難得沒有躲開,倒是想起來那天夜裏,在醫院他也是這樣揉着她的手。

“你是個聰明孩子,忠哥待你不同,你可看得出來?”

“嗯。”她埋頭輕哼。

“別害羞,嗯?忠哥很多話沒和你講,是忠哥不對,以後忠哥和你慢慢說。”他手指的力氣重了幾分,“你心裏,是怎麽看忠哥的,是不是也覺得忠哥輕浮,不正經?”

她咬了咬下唇,“不會,我沒有。”,她頓了頓,“你特別好。”

“真心話麽?”他一笑,索性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手心裏。

“嗯。”她紅着臉點了點頭,“真心話。”

他擡手攬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拉了拉,讓她頭埋在自己肩膀上,她撐着身子想坐起來,“乖,別動,讓忠哥抱一會。”她聽見他輕聲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會讨厭忠哥,因為忠哥上次吓着你了。”

“忠哥真的特別好嗎?”他圈在她腰上的手臂緊了緊力氣,“你喜歡忠哥嗎,願意讓忠哥照顧你嗎?”

她愣了一下,嘴唇顫了顫,卻沒有說出話來。

她聽見他在她耳邊柔聲道,“湘湘,往後,都跟忠哥在一處,好不好?”

尾音有點輕微的打顫,他在緊張。

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擡起手臂圈着他脖子,額頭抵在他肩上,輕輕道:“好。”

“怎麽又哭了?”察覺到她的淚水,原本圈着她腰的手向上擡了擡,輕輕拍着她的背,“我又惹我們湘湘不開心了?”

她撐着床,離開他的肩膀,一只手胡亂抹眼淚,“我沒有。”

他一只手握着她肩膀,另一只手移上她面頰,在她眼尾輕輕蹭了蹭,“輕點擦,對自己這麽狠。”

“來,再往上坐一點。”他拉住她抹眼淚的手,“忠哥還有話要說。”

她搖搖頭,“這就夠了。”,說着将他的手反握住,“別的不急,等你好了再說。”

“好,別的不急,等忠哥好了,再慢慢和你說,到時候可不要反悔。”他握着她的手,輕輕親了一下,“你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她紅着臉,這次卻沒将手抽回來,“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誰要反悔。”

“嗯,不反悔,”他側過臉,在她的手心裏蹭了蹭,轉移了話題,“剛才聽福緣說你想喝酸梅湯了?”

他話音剛落,就見福緣從門口端着一個白瓷托盤,上頭放着一把玻璃壺,還有兩只玻璃杯,正要進來。壺裏盛的正是酸梅湯。

她從他那裏把手抽出來,掩飾地在臉上抹了兩下,福緣已經麻利的站到跟前來。

“少奶奶這是怎麽了?”

“你,你往後在外頭不許這麽喊了。”

“在外頭喊不得,現下在家裏總歸可以吧。”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調笑道。

福緣聽了嘿嘿一笑,一副了然的樣子,“少奶奶您放心,以後福緣只在家裏這麽喊您,在外頭也照着魏副官喊您一聲‘秦小姐’。”,說完将托盤撂下,殷勤地往杯子裏倒了酸梅湯,遞給她。

酸梅湯是福緣下午出去買的,買來以後就一直放在冰缸裏鎮着,方才看她午睡醒了,這才取出來稍微散了散涼氣。

因着是冰的,一倒出來,玻璃杯上就附了許多小水珠,她隔着杯壁去看裏頭的液體,只覺朦朦胧胧,像藏在水霧裏頭,顏色淺了一度,她便盯着杯子看了一會兒。

“福緣說的沒錯,你家少奶奶果然想喝這個了,光看着都愣了神兒。”陳世忠在旁邊笑着說道。

“可不是,中午的時候少奶奶在外頭坐着,聽見門外有人吆喝酸梅湯,魂都出竅了,福緣喊她都沒聽見。”福緣說着将腰間別的白手巾抽出來,利索的擦擦手,“眼下喝了酸梅湯,一會兒就有胃口了,福緣這就給你們下餃子去。”說着轉身出了門。

她兩只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你打哪兒騙來個這麽憨厚的孩子。”

“三年前南邊鬧了旱,他家裏頭沒了口糧,父母為了給他尋個活路,就把他送了親戚,誰知道那親戚轉手将他買了,當時瘦的皮包骨,我瞧着實在可憐,就養在身邊打打雜。”他一面說,一面将那杯子從她手裏接過來,特地轉到她方才喝過的地方,就着酸梅湯抿了一口。

“你,你就不能用自己的杯子。”她紅着臉小聲呵斥道。

他笑,“不能,我就愛用你用過的,以後都這樣。”

她瞪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去拿另一只杯子。

“我們家湘湘臉皮這麽薄,讓忠哥以後怎麽逗你,嗯?”他說着伸手去捏她面頰,被她一把拍開。

樣式簡單的落地鐘敲到九點的時候,魏散原回來了。

福緣還算是孩子,十四五歲,到底嗜睡些,飯後刷了碗,又将鍋臺擦了一遍,見沒有可做的活了,便回到自己屋子裏悶頭睡了。陳世忠又傷着,話說得多就容易倦,也早早歇下了,剩她一個人閑得無聊,就跑到院子裏看星星,正巧趕上了魏散原回來。

“他們都睡了?”

“嗯。”她應了一聲。

“你別這樣神色恹恹的瞧着我,事兒辦妥了,盡管放心就是了。”他無奈嘆口氣。

她雖想聽他親口告訴她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時卻也忍不住的擔憂,想着盡快了解些什麽,“魏副官,他到底生了什麽事?”,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後悔,當時不要他解釋的人是她,如今趁着他睡了,背地裏又找旁人問詢的也是她,确是不妥帖的行徑。

“他嗎?”他問道,“總歸,是件他盼了許多年的好事。”

“哦,那便好。”她悶悶開聲,心裏卻是因為魏散原沒有和盤托出而松了口氣。

“我知道你也想聽他親口說,我就不多嘴了,等他明個兒睡醒了,鐵定什麽都跟你說了,半點兒不瞞着。”他說着順帶手的倒了一杯撂在石桌上的酸梅湯,喝了一口,又問道,“還有什麽吃的嗎,晚上沒吃飯,現下餓得難耐。”

她指了指廚房,“福緣煮的餃子還剩下十來個,就扣在菜板上青花碗下頭,你就湊活墊吧墊吧。”

“成,”他應了聲,又沉了沉,“秦小姐,我曉得這話不當說,但還是給你提個醒,世忠要做的事除了兇便是險,此番将你扯了進來,他也是心尖上吊刀,你可考慮清楚了?”

她聽了就笑,“有什麽考慮不清楚的,最多不過一個死嘛。”

語罷頓了頓,輕聲道:“左右已經死了那麽多,不差我這一個。”

魏散原看她這樣倒不知如何再說,只得起身去廚房,留她自己一個坐着。她支着下巴看星星,看了一會兒,卻坐不住,扭身進了陳世忠躺的屋子,用暖瓶裏的熱水在盆裏燙了手巾,立到他床邊給他擦了擦臉。

她坐在床邊盯着他看了一會,打了個哈欠,覺得困了,便回了隔壁的屋子。屋子是福緣下午收拾出來的,雖然不大,好在幹淨,她洗了把臉,一面用手巾擦着,一面走到窗邊去關窗戶。

入了秋,雖是秋老虎尚是盛的時候,太陽下去了,卻也是夜涼如水。

她想到這,便忘了他屋子裏的窗是否關着,只得尋回去看。原是沒關的,她想好在自己出來瞧了瞧,要是不關,夜裏涼風吹進來,倒是有可能害了風寒。

她進了門,剛在窗前站定,伸手去推那窗子,便聽見他在後頭喚她:“怎麽又回來了?”

“吵醒你了,我過來看看窗戶關沒關,”她關好了,回過頭來,問詢道,“要喝水麽?”

“不喝了,來,彎下腰,讓忠哥抱一下,”他笑笑,貼在她耳邊柔聲道,“因着忠哥折騰了一天,累了吧,回去早些睡。”

“嗯,”她點點頭,又想起了什麽,直起身來,“哦,對,魏副官說,已經沒事了。”

“好,不會有事。安心去睡吧。”說着捏了捏她的手。

她應了下,一邊揉着肩膀,一邊出去了。

待她回到自己房裏,才覺得是真的乏了,脫了鞋,一扯被子便和衣睡了。

她早晨醒來已經八點了,好在是禮拜天不用上課,她揉了揉眼睛,便下了床。

福緣喊她的時候,她剛往盆裏倒了點熱水,準備洗臉,頭發還沒來得及梳,福緣那邊門卻敲的急,邊敲邊喊她:“少奶奶,爺說您上學要遲到了,您快些,一會出了這巷子福緣好給您攔車。”

她站在門口,沒有開門,沖外頭的福緣笑嘻嘻道,“今天周天,是公休,你們爺又作弄你呢,也就你個小傻子才肯信他。”

聽見他在外頭小聲叨咕,“今個公休麽,怎麽從不見爺給我假?”,她就又說,“我收拾好了就出去,你還是先去看看你家爺是不是在屋裏偷着樂呢?”

她洗了臉,坐在鏡子跟前兒梳頭發,昨天夜裏大概是睡得不老實,壓得一撮頭發翹了起來,她沾了水,将這撮頭發壓了下去,又整了整衣領子,這才出去。

她進到隔壁屋子的時候,陳世忠正在讀福緣早起拿回來的報紙,見她進來了,便沖她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坐過來。待她近了,他就将報紙塞給她。

她低頭看了一眼,旁的沒看清,倒是瞅見兩個大标題,拿大號的宋體字印着,

一個是“鄭市長昨日遇刺身亡,歹徒逮捕無果”,一個是“陳護軍使見義勇為,搭救落困小姐。”。都是抓人眼球的新聞,前一個她倒無需反應,左右不是什麽好官,沒了便沒了,後者倒是讓她産生點好奇的情緒,他昨日何時搭救了別人?

恍然間,她有了猜測,卻又不敢這般猜測,一時語塞。

“就是你想的那樣,是我殺了他。”他柔聲說。

她站在原地發愣,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伸出一只手,拉她到床邊坐下,“是害怕了嗎?”

她搖搖頭。人死在她面前的樣子她也見過的,現下再說害怕,倒是矯情了,只不過是不适罷了,她其實不想他手上沾了人命。她覺得他清清冷冷,溫和體貼,這樣的人,就應該兩手幹幹淨淨。

她一直都這樣想,卻忘了他是軍人,也是要随時準備上陣殺敵,抛頭顱灑熱血的,更是忘了題壁樓外頭也會有因着官場糾紛,一跨出門檻,就頃刻斃命的倒黴蛋。

她沒有說話,他拉過她一只手,“是覺得忠哥讓你讨厭了?”

“沒有。”她把手抽出來,下意識地抓着他一截襯衫袖子,“是我的問題。”

他揉了揉她發頂,“怪忠哥什麽都沒和你說。”

她挪了挪,坐得離他近了些,“現在可以說了嗎?”

“嗯。”

今日是難得的陰天,沒有毒辣辣的太陽,屋子裏殘留的暑氣蒸的幹淨,窗子開着,有涼風在外面,吹得樹葉沙拉拉作響,掉了幾片葉子,也有風吹進來,把白色的窗簾吹得鼓起,一起一落間,露出暗紫色的木質窗框。

他不徐不疾的敘述節奏,像是在講睡前故事,而內容,卻是國恨家仇,千裏山河。

窗簾起起落落,她坐在他床邊,聽他講完所有的事,像是翻完了一本裝幀精美,內容卻極為嚴肅的書,在合頁時,有的不是通讀的暢快,而是揮之不去的沉重。

作者有話要說: 一周二更,有時多加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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