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朝朝暮暮與君同(四)

再相見已是過了五六天,她坐在一處老去的西式庭院裏,身旁是個棕發棕眼的中年女人。

陳世忠同她講,這老師是個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法國人,自幼在法國長大,父親去世後,便随母親重返父親的故鄉,算起來也快有三十年的光景。

她面前攤着一本書,一個敞開的筆記本,一支拔了蓋子剛剛吸飽水的鋼筆還有一方沒來得及蓋蓋子的方底玻璃墨水瓶。

她正一手拿着墨水瓶的蓋子,一手握着瓶身,要将這擰上,卻恰巧瞅見他從大門那處過來。

心中一驚,握着瓶蓋的那手本是朝着瓶口用力一扣,這下倒好,直接扣到了自已手上,她忙把蓋子安上,想着起身去沖洗,站起來的時候一個不穩,手上的墨水直接蹭到了筆記本上,污了幾個新學的單詞。

實在是太狼狽。

自己這驚慌失措的樣子,全數落到他眼裏,倒不知自己為何惶惶然局促成這個樣子。

他見她此狀,朝着那教師微微一點頭就是打過招呼了,盛着絲笑意便過來看她。

“今日學了什麽?”他問道。

她懊惱的給他指了指筆記本上面的幾行字,“都在這了”

“是因為學了這個不想讓我看見方才才那麽慌張?”他右手的食指劃上了一行字,是被污損的一塊裏難得幸免的一句。

竟有一行是看得清的,她忙低下頭去探,竟是這一句,“Je t’aime.(我愛你)”

“念給忠哥聽聽。看看你學的怎麽樣。”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面不改色,讓人看着就是一副從從容容,檢查學業的模樣。

“你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他站在對面搖了搖頭。

她咬咬牙,想着讀便讀了,“Je t’aime”

再擡起頭來看他反應,卻發覺他笑模樣愈來愈深。一個激靈便曉得自己這是又被框了。

“Jade,為什麽第一課要學這個?”她有些憤憤。

“愛是一種很普遍的情感,表達愛意是生活的必需品。”Jade在一旁微笑着說道,她受的是法國人的思維教育方式,并不覺得直接說明,表達愛意有何不妥,如她所言,她覺得這就如吃飯喝水一般稀松平常,說出來根本不必覺得難為情。

只是湘如上的雖是新式女校,在這方面卻還是受着中國的影響大些,她本就是個薄面的,此番一說倒更讓她覺得臉頰滾燙。

他立在一邊,覺得熱鬧看夠了,就懶懶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靠在椅子背上,手指敲在木質扶手上打着節拍,這是他習慣性的小動作。

大概是今日十分空閑,才有功夫來招惹自己,她腹诽道。

“湘湘學法語這些天還适應?”他開口。

這話不知是在問她還是Jade,于是她偷偷望了Jade一眼,沒有說話。

“是在問你。”他直起身來面朝着她。

“還好。”她如實回答。說完卻又覺得這回答難免太過簡短敷衍,卻又說不出個什麽別的所以然,最後只好又補了句明志的,“我自是能夠學好的。”

突兀的一句,擺在這,顯得有些傻。Jade在一旁善意笑笑。

“好志氣。”他笑道。

他起身,“我先走,你們只管在這裏,要什麽我遣人去安排。”

“有事?”

這是明知故問。她印象裏,他似乎是有忙不完的事,她卻潛意識覺得全是公事不會忙到此等地步,繞是他再盡職奉公,也不至于如此,就是那公認自律勤勉的政府老人也是有逸事傳出,他卻一天到晚都忙得不可開交,偶爾來看看她便已算得忙裏偷閑。

他點一下頭,笑笑,“晚些來看你,細說。”

他交代完就快步朝門口走去,皮鞋敲在石板地上,一陣噠噠聲。來通報的黑衣小厮跟在後頭。一前一後兩抹影子扯在地上。

她看得出來,這是在回避,一副外人在場,不便詳談的架勢,想來是件秘密且重要的事,她本以為他對Jade早已信任。

她偷偷擡眼去敲Jade,卻見她毫不在意。

察覺到了她隐秘探尋的目光,Jade調過頭來笑着看她,沒有絲毫不自在,“法國人的隐私,中國人的私事,都是有權保密的。”

她釋然,原來是自己多慮。

“還有心思學下去嗎?”Jade半開玩笑似地問她。

她眼睛盯着面前攤開筆記本上的一大團黑墨水愣着,突然反應過來,是在同她講話,忙一邊抓起筆和本子,道“有的,有的。”

卻聽Jade那邊“噗嗤”笑出聲來,“鋼筆抓反了。”

她還記得,那日最後學得兩個詞,一個是Démocratique(民主),一個是éternel(永遠)。

他來見她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她刷好了碗,正在用手巾将碗擦幹放到櫥櫃裏去。

自從他上次同她講過學法語的事,她回家便簡單交代,方彩是喜上眉梢,秦煜明也不過微微皺眉,權作是默許。因此她這兩日便一直待在這宅子裏,只是回家過夜,第二天便早起過來,給花澆澆水,剪剪枝葉,等Jade來了,就把那一堆張張頁頁掏出來攤在桌子上,讀讀寫寫一天也就過去。

門口有汽車的聲音,車燈順着門縫映到窗子上。

來了。

院子的門被打開,屋子的門被打開,廚房門口挂着的珠簾被掀起來,一只手從她手裏接過洗好的最後一只碗,用毛巾擦幹,放進櫥櫃裏,櫥櫃的門被關上。

“還有什麽吃的嗎?”他一套動作他行雲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都是剩下的了。”

“無妨,在哪,我端過來,咱們邊吃邊聊。”

“食不語。”她擡頭看他,有意為難。

他笑着正要再說,被她一句截住,“等些時候,我去熱一熱。”

“不用,我來。”

她見他轉身出去,再回來時西裝外套已經脫掉,單穿一件襯衫,袖口挽起來,像模像樣。她有些詫異。

洞察了她的疑惑,他端着盤子,解釋道:“忠哥在國外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這一句她聽來,腦子裏卻有了畫面。

他一個人。

一個公子哥,饒是過了幾年不大得意的日子,也是兩手清閑,他一個人在異國,無人照應,倒連做飯熱菜都學會了。

他背對着她,立在煤氣竈跟前,襯衫被燈光鍍上一層黃暈。

“不說話了,在害怕?”他笑,“放心,湘湘去法國忠哥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菜鏟撞擊鍋壁發出聲響,“我今天學了很多詞。”

“嗯,很好。”他翻了一下鐵鏟。

“我……”

“知道你沒話說,在忠哥跟前不用覺得沒話說會尴尬,懂了?”

她點點頭,想起來他背對着看不到,複又“嗯”了一聲。只是覺得他背後怕是長了眼睛,能直接看到她腦子裏,她想了什麽都清楚。

“聽Jade說,你白天很少說閑話。”

“好像是吧。”她記得自己确實很少同Jade講旁的話。

“不喜歡她?”

“不是。”她搖頭。

“那是為什麽?”他把菜倒進盤子裏。

她有些難以啓齒,“為了給你省錢。”

他端起盤子,轉過身來,“不說話是為了早點學完好給我省錢?”

“嗯。”她想接過他手裏的盤子,被他躲開。

“別燙着,忠哥自己來。湘湘是覺得我窮了?”他又笑,“找人給你上課,這點錢忠哥還是花得起的。覺得過意不去,回來多給忠哥登幾個頭版,好好誇誇我,嗯?”

兩個人在桌子邊上坐下。

燈光暧昧,他卻突然問起,“湘湘是不是一直不相信南軍的真共和。”

她一愣,随即點頭,如實承認。“是。”

“忠哥也不信。”

她詫異。

“忠哥只是不信舅舅的真共和。”他低頭笑了笑,燈影下,她瞧出了幾分不屑的意味。

“但忠哥的共和是真的。”他頓了頓,“民主也是真的。

“不是好奇忠哥在忙什麽?”

他扯了扯襯衫的領子“這個”;從口袋裏掏出一只鋼筆,“這個”;最後把打火機放到桌子上,“還有這個。”

她有些驚訝,“你搞實業?”

他點頭,将香煙盒拍到桌子上,指了指上頭的輪船圖案,“這個也是,不過,都在北邊。”

她不可置信地追問:“你要反缪督軍?”

“他要複辟。”他頓了頓,“他想做皇上。”

想做皇上,這樣大的野心。她震驚。這個民國,其實剛剛開始還沒有多久,金銮殿的倒塌還沒完全,就要有人再次為它不顧良知地添磚加瓦。

“人和槍都要錢。來錢的方式很多,不害良心的卻只有這一個。忠哥只能做實業,況且,中國正需要這個,需要我們自己的工業。”他把筷子撂下,力氣有些大了,敲在桌子上,“啪”的一聲。

“他們,都不知道麽?”

他們,那些把南方當做民主天堂的人,将性命丢到戰場上供人驅使,灑下一腔熱血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是在拱手把民主出讓?是在滋生□□的瘋長?軍閥的□□尚且如此,若是帝制,他們在九泉之下又該如何自處。

他沉吟片刻,“活着的人裏,一部分是知道的。不過不敢聲張。那邊有的人已經打好了皇親國戚的算盤,只是這件事藏的深,知道的也不過十多人。”

“湘湘,忠哥在南邊,在北邊,都要受制于人,實在是沒有表面上這樣風光。工廠的事也要遮遮掩掩地讓別人去做,親力親為的不過是一些無用之事,還每天忙成這樣,讓你連個影子都看不到。”

家難國難,難為他還在想着她的一絲絲不情願。

“你只管去做,不要管旁的。我都明白。”她沒有怪他,他做成了,這就是再好不過的事。

若是不成,結果最壞,又能是什麽樣子。

将這件事登到報上嗎?怎麽能夠?南軍尚且有他,民主還有一線生機,若是讓南軍內部反目成仇,北軍不戰而勝,下次從頭再來還有多少年,還有多少人肯從頭再來?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她心中暗暗念了這一句,卻滿是悲涼,若江東子弟不再,又該如何。

她知曉自己獲知了一個天大的秘聞,也知曉他身上抗着滔天的責任。她只要守口如瓶,可他,千千萬萬。

“知道忠哥為什麽叫陳世忠嗎?”他不想她再想下去,遂換了話題。

她搖頭。

他道,“我祖父是前朝遺老,到死都沒能忘了他的大清。我父親是個真正的纨绔,他大抵是覺得我父親那樣子無法寄托,索性将遺願綁在我身上,給我取這個名字,不過是要我像他一樣,一生一世忠于清廷。”

他自嘲笑笑,“不過後來長大了,懂了事卻沒改,忠哥想着,人這一輩子,總是該有一件畢生忠誠相待之事。世忠世忠,對什麽忠,始終是要自己說了才能作數。”

“不用太擔心忠哥,我方才将自己說地那麽可憐,只是想要你心疼的,現下沒人敢動忠哥,也不會有人敢動你,懂了?”他說着捏了捏她的手,将他手掌展開,掌跟跟她的比齊,“手這麽小,難怪湘湘長不高。”

“我不矮。”說着把手抽了回去。

“嗯,不矮。”他将手收回去,撐在額頭邊上,微笑望她。

月光有一些灑了進來,有暗光的地方才能看到,如同碎銀,旁的地方,充溢着或多或少的暖黃色燈光,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屋子裏來,風聲,草葉聲,甚至還有水聲,可是這都與今夜無關了。

湘如突然這樣想,這些都與今夜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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