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霜雪難埋一真心(一)
被單因為她昨天夜裏發汗,都已經讓人換了新的,她看了一眼新換的枕頭套吞了吞口水,一對的鴛鴦戲水。
“上來了。”他靠在床邊,歪着身子同她說,眼睛裏帶着笑意,看穿了她心裏那點小局促。
她脫了鞋,又彎下腰将兩個人的鞋擺周正,一大一小兩雙皮毛拖鞋,看上去真的是像新婚夫婦,想到這她又不禁臉頰發熱。
只是陳世忠倒沒給她害羞的機會,伸手一拉,讓她順勢躺在他胳膊上,被子蓋好只露出脖子和臉,貼近了問她:“湘湘想家了嗎?”
想家了嗎?如何說想家了?到底是追着他來的,見着他對她來說和回到家是一樣的。
她搖搖頭,實話實說:“不想,只是在這裏呆着多少有些不舒坦。”
“是不舒坦,”他手指卷起她一縷頭發,慢慢繞着,“不過地震來的是時候,回去的日子該會提前兩天。”
他計算着她出來最少也有十天,除了在車上,便是在旅店,哪裏都不自在。這回一震,倒是又省下來幾天待在西北的日子,這邊民風民俗依天而動,他被扣在這裏的消息剛傳出去,就趕上了地震,落在百姓嘴裏這是張希違背了天意,再不放他們衆口難平。
她沒讓他再解釋為什麽,他說什麽總有自己的考慮。這方面她不如他,信他便是了。她翻個身,面朝着他,抓住撩弄她頭發的那只手,問他,“我們不該出去躲躲?之前讀過的書說是地震發生常接二連三,之後怕是還有餘震。”
“是我忘了這回事”,他笑,“只想着和你睡覺了。”
他說着将她按到懷裏,“還是安心睡一會兒吧,出了什麽事有忠哥都護着你,況且看這樣子,地震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她靠着他,沒有睡,盯着他的衣襟看。
被他發現了,“不睡?口渴想喝水麽,我去給你倒。”
她搖頭,“我不困,睡了太長時間了,不是說要聊天嗎?給我講講我沒聽過的吧。”
“你沒聽過的很多,想從哪開始聽?”他半撐起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講講那天在題壁樓裏的事吧,一直沒有問過你。”
“題壁樓,”他沉吟片刻,“那天我們分開以後,我是去見了一個叫杜全的商人。他有事要我插手,所以用鴉片把我引了出來。那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只是我沒想到,他找我原來是談女人。”
談女人?她盯着他看。
“怎麽,呷醋了?”他挑眉。
她扭開頭,“你接着說。”
“其實是要借我的手殺了鄭斯詠,大概是杜全和他因為女人結了仇。”他低下頭來,靠近她耳邊,笑道:“看見沒,這就是紅顏禍水了。”
她悶悶地沒搭腔,于是他躺平了,在被子裏去抓她的手,兀自說下去:“那天一定要讓你去,是為了讓他們看看,你是我護着的人,旁人動不得。所以說到談女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了。忠哥可是為了你,體諒下我,別再吃醋了?”
她從他掌心裏掙脫出來,伸手去抱他的腰,“我沒吃醋,你不要亂猜。不許說話了,現在睡覺。”
他瞧出了她小小的不自在,笑:“湘湘真是霸道。”只是說歸說,他到底樂得配合,往她那邊貼了貼,雖是沒打算睡,但也阖眼假寐。
他聽見她的呼吸聲,知道其實她也難以入眠,但不打算拆穿,她這樣安安穩穩躺在他懷裏的時間,他總是不會嫌長的。
再起身時已經快到傍晚,冬日裏天黑的早,她往窗外看的時候已經有些蒙蒙灰了,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時,看到的是他小臂上搭着兩件狐貍皮披風,站在床邊微微彎下身來問她:“要不要去院子裏逛逛,透透氣。”
她點點頭,掀開被子下地去找大衣,想起來唯一帶的一件被人拿去洗了,就去衣櫃裏翻他的衣裳,挑了一件最短的穿上,也已經到了小腿。
她一邊卷着袖子,一邊朝他走過去,他自然而然地接過她卷袖子的活兒,“怎麽?忠哥的衣服格外好穿?回去找人給你按着我的尺碼做幾件?”
明顯在揶揄她,一律不理。
他給她系緊腰帶,順勢把披風給她披上,帶子系好,後面的兜帽也戴好,絨毛遮住了額頭,露出她一對眼睛來,他摸摸她的眉心,“出去吧。”
院子裏積雪已經有厚厚一層,管家勤快,已經讓人清掃出一條小路,他轉過頭來對她說,“現在是賞雪的好時候,看看哪裏最好看?”
賞雪?才這麽大的一片院子,一無假山,二無廊亭,要賞哪裏的雪?
“覺得無處可賞?”他笑,将她的帽子往前拉了拉,“山丘溝壑,平原山脈,此處盡有,你找找看?”
她沒頭緒,讓他提示。
“房檐下一排積雪略高,是山川,走的路是溝壑,還保持着原樣的是平原。看看像不像?”
她配合地去看,房檐下的一排因着地震抖落了一層霜雪,果然高于旁處,連綿如山脈,而整塊雪地高低皆有,錯落有致,真的像是他所說的景致盡有。
雪下得越來越大,雪花粘連在一起,下落路線也不再曼妙,反而橫沖直撞。
他擡手給她拂去帽子上新落的雪,問她:“還想不想看忠哥寫字了,現在寫給你看。”
現在?無紙無筆,談何寫字?
在她訝然間,他已經撿起了被大風催折的一段樹枝,在雪地上寫寫畫畫。
她湊過去看,寫的先是“莫謂東方皆落後,亞洲崛起有黃人”,他還記得。
然後是“秦楚縱橫日,幽燕十六州。未聞南北海,處處扼咽喉。”
“四萬萬人齊淚下,天涯何處是神州。”
……
他對她招手,“來,這最後一句是寫給你的,雖說俗了點,但是是真心話。”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忠哥給不了你太多,但會一直愛你,”他摸摸她臉頰,“這是忠哥第一次喜歡一個姑娘,哪裏做得不好,你多擔待着,告訴我,我去改,不能委屈你。”
她聽得心頭泛酸,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偏頭去看一地的字。
那是他的家國和她。
雪愈下愈大,他沒說話,伸手給她緊了緊披風,用自己的披風包住她,擁着回到屋檐下。
她去拍他肩頭上的雪,仰臉卻看到他睫毛上落着一小片雪花,漸漸融化掉,他望着雪地上留下的字,讓她轉過身去,下巴擱在她頭頂,她順着他的視線一同望過去,是“東方”,是“亞洲”,是“天涯何處是神州”,還是“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他說出來的話是對她,未說出來的話是對家國。
雪地上的字遲早會消失,他心裏的,他說過的卻不會,是千丈雪也難埋。
天色黑下來,北風打着旋兒,院子裏點的一排燈籠投在雪地上紅色的光,映襯出他的字。他俯下頭來,低聲喚她,“湘湘”。
她聞聲轉過去,被他吻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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