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羨慕

金色。鋪天蓋地的金色。

結構對稱,裝潢華麗。即便是一個成年人都能感到氣勢磅礴,何況他是一個孩子。

衣着光鮮的人們坐滿大廳,姿勢優雅。他也坐在其中,比其他人矮了半截,只能看見額若隐若現的舞臺上,豎琴和圓號金光閃閃地奏和。突然人群爆發出掌聲。是一個女人,藍紫色裙擺翻滾如烏雲,瘦長身材,黑紗遮面,緩緩鞠了個躬,拖着長裙坐到鋼琴前。

琴聲宣洩而出的時候,人群突然鴉雀無聲。

她的十根手指是郵差,把所有接收到這信函的人凍結在時間裏。魏子虛以為自己置身于一個金色的冰窖。音符密密麻麻,無孔不入,拿劇毒的螯針去蟄他。他好不容易掙脫,拉了拉旁邊大人的衣角。

“爸爸,爸爸......”

大人低下頭,逆着光,他的表情漆黑一團:“噓——安靜。”

魏子虛抽氣:“爸爸......我害怕。”

“別怕。她是非常出色的鋼琴演奏家,能現場聽很幸運了。乖一點,子虛。”

鋼琴家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額頭汗水虛浮,在聚光燈打出的巨大金色光斑中,她的影子掙紮欲出,宛如一頭瘋狂的怪物。

“子虛以後,也要成為一個出色的人哦。”

朱腴房間的門被撞開,人們魚貫而入。

常懷瑾和莫晚向一左一右扶着林山栀,她手裏還牢牢捧着那碗冰糖紫薯粥。朱腴側躺在床上,右手伸出床外,面如死灰,表情卻很平靜。本來氣勢洶洶沖上來的人,看到朱腴的臉色,心裏開始犯怵,反而停在床邊不知所措。肖寒輕趕到,推開前面的幾個男人,面容嚴肅地走到朱腴面前,俯身測她鼻息。

“斷氣了。”

聽到這個結論,林山栀卻突然恢複了力氣,掙開兩旁人:“什麽?我出去熬粥之前......半個小時前,她還健健康康地跟我說話呢!”她疾步走上前,也把手指放到她鼻下,等不及,又去搖她,叫她的名字,仿佛她出去叫人來,只是以為多點人幫忙,就能戳穿朱腴這一次的惡作劇。

其他人的臉色比朱腴更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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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合微微回頭,暗中掃過所有人的臉。除了朱腴和林山栀,其他所有人都聚在大廳裏,到底是怎麽下的手?

或者說,何時下的手?

“朱腴,朱腴,你醒醒,醒醒啊?”

“你氣我那麽多次,次次我都原諒你,這次我也會原諒你的。所以你別玩了,不好玩,不好玩知道嗎!”她語言開始混亂,抽出兩只手去拍打朱腴的臉,冰糖紫薯粥摔落,清脆地裂成了碎片,同時她全身脫力,跪在了那些碎瓷片上。瓷片把她的膝蓋和朱腴的手都磨出了血。

“嗯?”肖寒輕注意到異樣,低頭仔細觀察起來:“這血不對勁。”

駱合走到她身後:“哪裏不對勁?”

肖寒輕:“血的顏色太深了,正常的人的血顏色應該淺一些。”

饒是這麽說,其他人對血的顏色也沒有概念。彭岷則走過去拾起一片瓷片,在手背一劃,擠出幾滴血跟朱腴的做對比,鮮紅和深紅對比明顯。

駱合:“不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嗎?”

肖寒輕:“死了只是凝血功能變化,對血紅細胞影響不大。這種顏色是溶血,應該就是她的死因了。”

“死”這個字極大地刺激到周圍人。韓曉娜臉上驚懼之極,後退幾步,轉身欲出門,流井伸出胳膊攔住了她。相處一天的人突然暴斃眼前,驚慌之後是恐懼。兇手就在身邊,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駱合也很難保持冷靜,眉頭高高皺起:“是毒嗎?”

肖寒輕沉思一會:“更多情況下是藥物副作用,毒的話......也有這種可能。”

如果是毒,至少有一個着手點了。彭岷則開口問道:“有什麽方法能驗嗎?”他目光示意摔在地上的冰糖紫薯粥。

肖寒輕搖搖頭:“這裏沒有設備。”

“你們,你們為什麽能那麽冷靜地讨論啊?”聲音打顫,鼻息紊亂,聽得人心裏也是一涼。循聲望去,是人群最後方的魏子虛發出的。他一直退到無路可退,整個身體貼着牆,手向門的方向扒着,用力到指甲外圈發白。瞳孔放大,在慘白的臉上漆黑得可怖。

“有死人,快,快報警啊!殺人了...殺人了!”衆人本就心慌,他叫聲刺耳,身旁的趙倫直接一腳踢在他小腿上,把魏子虛踹倒在地,“叫屁叫!女人都沒叫!”

“喂!你說歸說,動手幹什麽!”彭岷則去扶魏子虛,後者無知無覺,肌肉軟得跟灘爛泥一樣,任由他拽起來。

場面有混亂的趨勢,駱合當即轉頭說道:“不想呆在這裏的就回去,最好聚在一起,不論進哪個房間,記得把門窗都鎖死。”

照片上朱腴手捧一大束紅玫瑰,穿着紅色A字裙,氣質熱烈奔放。Director沒有食言,她墓碑上的照片處理得很好,毫無PS痕跡。魏子虛與照片中的朱腴對視。一個小時前,她還語氣暧昧地對他耳語。

魏子虛嘆一口氣,轉身往洋館走去。他一直低着頭,渾渾噩噩,沒走幾步,徑直撞上了一副結實的肉體。

“嗯?是你?”那人看清是魏子虛,稍一遲疑,抓住他的胳膊,“過來。”

他沒用商量的語氣,拖着魏子虛向西側樹林走去。魏子虛竭力想将胳膊抽出來,兩只腳後跟着地,想增大阻力。可是他速度不減,魏子虛掙紮一會兒就要手忙腳亂地保持平衡,免得慣性使他跪到地上,“你幹什麽!彭岷...則?”

他叫出彭岷則的名字時,彭岷則已經順利地将他拖過樹林,樹林後的天地豁然開朗,方圓幾裏的人工湖波光粼粼,倒映着夜空中一輪明晃晃的上弦月。

彭岷則松開手,坐到草地上,并且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你也坐吧。”

看出彭岷則沒有惡意,魏子虛還是有點後怕,“你,你突然上來拖走我,就不想想會有什麽後果嗎!”

他的半邊臉映照着月光,精美得如同一尊會說話的雕塑,彭岷則仰頭望他:“哦?有什麽後果?”

“哼,一看你就沒想過,”魏子虛一副痛心的表情,“這裏可是剛發生了兇殺案!我要是狼的話,你現在已經涼了,四肢都給你卸下來丢到湖裏去,等明天你被人發現的時候,全身泡得浮腫軟白,結一層鹽粒,你肚子上的腹肌也從巧克力變成菠蘿包了!”

彭岷則想到自己悉心照料的六塊腹肌連成一片的樣子,內心驚顫,“哇,這麽恐怖的嗎?”

魏子虛鄭重地點頭。

那凜然的表情,讓彭岷則聯想到忘記松果埋在哪的小松鼠,正在思考自己冬天的出路。他想起這個男人有點好面子,之前在朱腴房間失控,可能自己也覺得丢臉,就打算吓唬他來找回場子。他壓抑住想笑的沖動,問魏子虛:“那你呢?就沒想過我是狼,你現在該怎麽辦嗎?”

魏子虛就知道他會這麽問,一挽袖子,擺出基礎防禦姿勢,“我練過,不怕你。我跆拳道藍帶呢。”

彭岷則被他極不标準的姿勢震到,“你在逗我,藍帶不是小學生的水平嗎?”

魏子虛皺眉,意識到自己被看輕了,勾勾右手,“少看不起人!那來打一架試試啊?”

他那小胳膊小腿,跟面花鳥屏風似的,真要打起來,怕是兩下就被人打殘了。彭岷則想,天亮他要是因為這個被當成鐵狼處理,才是贻笑大方。“好啦好啦,我不打你,也沒有人會被丢到湖裏去。而且這是淡水湖,不會結鹽粒的。”他站起,把揮舞着拳頭的花鳥屏風拉下來,坐到他身旁。

“我早上沿高壓電網跑圈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地方,有水有樹,晚上過來看,還有月亮。正好遇見你,我覺得在這裏呆會你心情應該能輕松些,就把你拖過來了。我确實沒有想太多。”

魏子虛擡頭,上弦月高挂在空中,周身萦繞着寬出兩個直徑的淡淡光暈,光暈邊緣加深成橘黃色,“能發現這種地方,你也是厲害,還有心情賞月......”

彭岷則無奈地笑:“那怎麽辦,大家抱在一起哭嗎?逝去的人已經沒有牽挂了,活着的人總要繼續活着。既然活着,開心地活和煩悶地活,為什麽不選個輕松點的活法呢?”

魏子虛看他一眼,眼神漸漸暗淡:“你還真樂觀......”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肩膀,彭岷則說:“這是我最大的優點了。你也看開點,別先被自己吓倒了。”

魏子虛輕輕點頭,眯起眼睛專注地看月亮,“這月亮比我以前看過的都要大,還有月華,看來這裏大氣散射作用弱,大氣層稀薄,可能位于低緯。今上午那只捕鳥蛛是粉趾屬,新大陸常見品種。我覺得,我們現在可能在澳洲。可是現在國內春末,從氣溫上不好判斷是不是南半球......”

彭岷則吃了一驚,原來有人是這麽“賞月”的嗎?“诶?你腦子這不挺清醒的嗎!”

“誰腦子不清醒了...”魏子虛咕囔,“我之前那是...那是...我沒見過死人。”眼前浮現出當時的情景,魏子虛肩膀又開始微微顫抖,“對不起,我知道大家心裏都害怕,我不應該瞎叫。”

彭岷則眼看好好的氣氛又要走偏,打個圓場:“別再想了,沒人會笑你的。對了,你上午跟駱合讨論哲學家的時候,你說你喜歡尼采?我不是很了解他,能給我講講嗎?”

魏子虛笑起來,他知道彭岷則在努力地幫他轉換心情,他也很感激。

“尼采是叔本華之後非常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他的哲學觀點主要以散文詩的形式寫成,很容易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應該是‘權力意志’。書房有很多他的書,我可以找給你看。”魏子虛頓了一頓,“不過‘權力意志’也是他被後人誤解最多的部分。二戰期間,被納粹分子奉為‘種族主義’聖經,據說希特勒也因此去拜訪尼采。可是那時候...”

上弦月光芒清冷,像是誰一甩雪白的衣袖。“那時候,尼采已經瘋了。經過了短暫的,從未被人理解的一生,他在生命最後十年瘋了。他瘋了之後,他的妹妹伊麗莎白,給他穿上一身白袍,打扮成聖人的樣子,并且将他的哲學觀點篡改,宣揚‘種族主義’。有一次伊麗莎白坐在床邊哭,尼采看到,一臉錯愕地對伊麗莎白說:‘別哭了,伊麗莎白,我們現在不幸福嗎?’”

這可真是個致郁的故事。彭岷則突然想讀一讀尼采的哲學了。他身旁的魏子虛臉上卻帶着恍惚,“原來瘋了之後,他才能體會到幸福嗎......”

或許,他是值得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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