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戰栗
“子虛最近表現怎麽樣?”
“聽他老師說,挺好的,今天還帶頭表演情景劇,和平時一樣積極。”
“你說......老方家女兒那事,不會給他留下陰影吧?”
“有可能,唉,他們實在太慘了。要不帶子虛去看看心理醫生?”
“心理診所就開在學校旁邊,要是被他老師同學看見了,會不會嘲笑他啊,小孩子都不懂事。”
“那再觀察幾天?那女孩之前和子虛走得近嗎,是不是還送給他一只小刺猬來着?那刺猬呢?”
“......別提這個了。子虛朋友多,我看跟那女孩也不是很要好的樣子。”
“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之前還羨慕他們家搶到了海景房,過幾年肯定升值呢。”
“我就跟你說那片房子那麽便宜不正常,肯定是之前出過事,不好往外盤了。還是踏踏實實盯着海澱區的新樓盤吧,是不是今年3月開盤?”
“3月底,我托熟人問一問,看能不能先預定着。”
房間外,小男孩跪在門縫邊聽着。
直到卧室熄了燈,一片漆黑中,小男孩輕輕合上了門。
黃昏,太陽從地平線落下去了,只剩下個半明半暗的光圈,昏沉沉得令人疲倦。要是配上鳥鳴或市場上收攤的嘈雜,是很有人情味兒的,像是某種歸家的信號。
可是這裏沒有鳥鳴。幾十米高的高壓電網,照理說是擋不住飛鳥的,洋館之外的環境也維持的很好,郁郁蔥蔥,修剪得當。可能禽獸的直覺要比人類敏銳,這被圈禁出的土地死亡之氣強盛,再溫馨的環境也掩蓋不了。
光線又暗了一點,洋館裏陸陸續續亮起了燈光。除了風吹過樹冠發出的簌簌聲,一片寂靜。
在這片不祥的寂靜中,駱合一個人穿過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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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厚實,有些微露水,腳踩過去聲音明顯,不多會兒就被沾得濕濕答答,但是駱合注意不到,他的眼中耳中空曠一片,所有龐雜的想法擠在心間,像老舊收音機發出的噪音一樣頻繁且刺癢。
在失控的環境裏呆久了,人好像也會退化,退化出一些動物的本性來。
駱合覺得,他就像躲藏在水溝裏的某種動物,能嗅出暴風雨來之前的氣味。
他很不安。
有一些不協調。有一些東西被遺漏或遮蓋過去了。一些很致命的東西。
駱合感到不安的時候,就會一遍一遍梳理現狀和未來計劃。
現在能确定有三人是狼。這其中肖寒輕是激光狼,已處決。林山栀很有可能是毒殺狼,已處決。那便只剩下第三只狼,武器不明确,至今只殺了常懷瑾一人。
昨天晚上肖寒輕被監視,那麽襲擊趙倫的,是第三只狼嗎?如果他因為武器失效暫時撤退,那真正殺了人的是哪只狼?
有可能林山栀根本就不是毒殺狼,毒殺狼另有其人。有可能肖寒輕雖然被監視,卻把武器借給別人實施殺人,那麽那人是人是狼都有可能。
關于林山栀,她刻意遮掩的态度很可疑,也有殺人動機和殺人時機,這麽分析下來十分順利。可是關于肖寒輕,駱合有一點想不明白,那就是魏子虛遇襲那天,她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據。有五人看見她從一樓自己房間走出來,那個高度發射激光根本不可能射中魏子虛。
那就是有人幫她殺人,那個人和昨天殺了人的是同一個嗎?
駱合走到了墓地,墓碑旁還留有激光灼燒的痕跡。他順着向前走去,果然在樹林裏看見了另一道灼燒痕跡。他站在痕跡旁擡起頭,注視着洋館二樓的三個房間。
早在第四天審判的時候駱合就有疑惑,魏子虛說他在禱告的時候被狼襲擊,狼的準頭不好,他站着都沒射中。可是在離洋館二十米左右的墓地沒射中,怎麽在一百米的樹林就射中了呢?
駱合目測了一下,兩處灼燒痕跡幾乎在一條直線。魏子虛說他情急之下想跑出射程,那繞圈跑不是更容易躲避激光嗎,為什麽沿直線跑?當然,也可能他只是覺得這樣跑距離短。
還有一種可能。駱合腦中隐隐約約響起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個冷酷無情的可能。
正因為激光軌跡是一條直線。他是沿着軌跡在跑。
這個荒謬的想法剛冒出來,駱合就把它甩在腦後。怎麽可能,那不是自殺嗎。
主動求死,可他不是沒死嗎?
人什麽時候會主動求死,在不是絕境且身心健康的情況下?在他能以此獲得好處,而且知道自己不會死的時候。
可是魏子虛怎麽能确定自己不會死,狼不會趁機殺掉他?因為他們說好了?狼為什麽要和魏子虛說好,魏子虛又不是狼。
魏子虛不是狼?駱合眯起眼睛。為什麽他潛意識裏會認為魏子虛不是狼呢?
駱合習慣凡事先往壞裏想,每一個人都被他假定為是狼,再用事實去洗清他們的嫌疑。可是他唯獨沒有懷疑過魏子虛。
這一點本身就很可疑。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信任魏子虛的呢?
是因為他第一天晚上的懦弱表現太深入人心?是因為他總是棄權逃避置人于死地?是因為他人畜無害的樣子太過自然?
當把注意力轉移到魏子虛身上時,駱合回憶起了所有他從魏子虛身上感受到的不協調。
第一天,他覺得魏子虛的外表跟他罪犯的身份不協調,單純是因為魏子虛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過于好了。後來是他不平凡的外表和平凡的脾氣産生的不協調,讓人很難想象他的成長過程。然後他和魏子虛下了一盤棋,他仿佛觸碰到了更深層的一些東西。
全是陷阱的棋路,信仰上帝卻不信任法律,讓駱合隐隐覺察出一些危險的傾向。
他的內心,真像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平實簡單嗎?
那麽魏子虛是第三只狼嗎?答案是否定的。常懷瑾被殺時他在戶外,完美的不在場證據。
那他是什麽?有誰頂替了他的位置被處決了嗎,可是其他狼殺人的分析都順理成章,他的痕跡被完全隐去,毫無破綻。還是說,這裏面也有他動的手腳?
盡管一考慮這種可能,駱合腦內瞬間閃過這些想法,可他還是本能地抗拒,無法接受魏子虛是狼這種假設。而這種抗拒又讓他懷疑,為什麽魏子虛對他的影響如此之大,竟至于主觀情感壓過了理智?
大概是因為,魏子虛是狼,這種可能實在過于糟了。
他就是帶着那樣一副禮貌拘謹的表情殺人嗎?
他一面陷害別人被殘酷處刑,一面虔誠地在他們墓前祈禱嗎?
他在心裏譏诮地笑着,一聲一聲尊敬地叫着“駱教授”嗎?
一陣晚風吹過,輕輕柔柔的,駱合卻不寒而栗。
他一直以為魏子虛像這晚風,現在卻發現這只是風暴邊緣帶動的氣流。魏子虛也許完完全全,就不是他看到的樣子。
二樓,拉了一半的窗簾後面,魏子虛蜷縮其後,靜靜望着駱合的背影。
篤篤篤。
有敲門聲傳來,魏子虛轉過頭,臉上是一慣的溫和笑容,“請進。”
“今晚好像沒人想去餐廳開飯,我就把你那份端過來了。”彭岷則說着,手上端了一個木質托盤。他進門先去看書桌,沒見到人,眼睛掃了一圈,卻發現魏子虛坐在窗臺上,背靠牆,一條腿垂下來,大腿跟扣着一本書,白皙的手扶着書脊。
“怎麽坐在窗臺上看書?”
魏子虛沖他笑了笑,“風景好。”
風景好,卻拉着窗簾?彭岷則微微皺眉,這人還真是有一些奇怪的習慣。“木瓜清炒核桃腦。你親手剝的核桃,過來嘗嘗自己的勞動果實。”
“好。”魏子虛開心地說,跳下窗臺。他總是在笑,久而久之,彭岷則也說不上來他是真的高興還是出于禮貌。但那副笑臉和魏子虛實在太相稱,他一笑,彭岷則就挪不開眼睛。
兩人在書桌前吃過了晚飯。
等魏子虛揩完嘴,彭岷則收拾東西要走,魏子虛叫了他一聲,他回頭,看見魏子虛拿着個糖罐子在晃:“岷則,要吃顆糖嗎?”
彭岷則不記得魏子虛喜歡吃糖,問道:“哪兒來的?”
魏子虛捧着糖罐子,“下午的時候,駱教授說想搜一搜肖寒輕的武器藏哪兒了,把公共房間都找了一遍,最後去她房間,我們很幸運,試了半小時密碼,就開了。可是沒有找到武器,她房間有很多糖罐子,奶牛的那個也在,我随便拿了一個回來。”
“你拿這個幹什麽。”彭岷則不悅,“死人的東西,晦氣,趁早丢了吧。”
“沒事的,岷則。”魏子虛安慰似的笑,“這個很幹淨。”
看樣子彭岷則是不打算與他一起分享了。魏子虛低下頭,擰開瓶蓋,伸手進去攪了攪,抓出一顆紫色的糖果來。糖果小小一顆,躺在他手心,精致的logo下面綴着一行字:“樹莓味”。
那個女人有一些分明的喜好。她喜歡樹莓味的糖果,喜歡樹莓味的吻,喜歡收集造型優美的糖罐子。可能正是因為這些分明的喜好,才塑造出了一個鮮活的人。魏子虛撚着糖果。他卻不是這樣,他習慣了模棱兩可,似是而非,這種虛僞晦澀的态度漸漸同化了魏子虛,讓他也變的模糊不清,名存實亡。
“岷則,一個人死去了,關于他的什麽能留存下來?”
彭岷則一愣,魏子虛極少跟他讨論這些不着邊際的問題。他擡頭看去,魏子虛盯着糖果,嘴唇輕抿,眉目間有淡淡的感傷。“是物件?可是除了家人誰會保存他的物件。是記憶?可是大腦活動産生的神經電流,比物件損毀還短暫。其實沒有吧,能留存下來的東西,一樣都沒有。”
魏子虛在自言自語,語氣平靜自然,卻讓彭岷則聽出一絲壓抑。
糖果包裝被拆開,松散拖沓,像幹癟的熱氣球,航行和升空,已經再也無能為力了。魏子虛也許擅長殺人,卻不擅長緬懷,那讓他覺得悲涼。他此時只是想給滿口的苦澀找點甜滋味。
甜味在舌尖化開,沁人心脾,連帶的他嘴角也有了弧度。
“好吃。”
黑黢黢的樹林裏,趙倫急匆匆跑出來。沿着昨天那條路一直走,終于在樹林深處見到了那個人。趙倫一看見他就放松下來,“呦,你今天來了。昨天你叫我出來卻沒找見你,我還以為今天也要放我鴿子呢。”
那人笑了笑:“今天我有事和你說。”
趙倫歇了會兒,抱怨道:“有什麽事不能在房間裏說?我和你說,昨天那個癟犢子就是在這偷襲我,好在我命大,真是吓死我了。”
“不行,只能出來說。”他打斷趙倫,語氣強硬。
“到底啥事兒啊?你快點說,我怕那犢子沒死,還會出來轉悠。”趙倫催了一催,看他突然又沉默下來,不禁也開始着急,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陸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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