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願主保佑你

彭岷則覺得現在的氣氛很傷感,還有種說不上來的尴尬。

“那個,你別難過了。”他走到魏子虛身旁。

魏子虛沖他笑:“我沒難過。”

留着死人的東西,還說不難過。彭岷則想起以前跟魏子虛讨論喜歡的女人類型,他好像就喜歡肖寒輕這類的,雖然取向不對吧,但可能還是有好感的。結合他早上說出“岷則,我害怕”時脆弱的語氣,彭岷則擔心他精神上壓力很大,卻還逞強。

這要是彭岷則以前的好哥們兒,摟着肩膀安慰幾句,再開一瓶白酒,睡起來也就大事化小。可他跟魏子虛沒有熟到那程度,他安慰人的手段也不敢對魏子虛使。他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斟酌着開口:

“其實,我知道一個魔法。用了這個魔法,整個晚上就能平平安安的,不會出事。”

“魔法?”魏子虛擡頭看他。

彭岷則鄭重點頭。但他看起來只像一個身材一流的健身教練,不像魔法師。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父母出了海難,再也沒回來吧。那之後不久,村子裏有一陣瘋言瘋語,說我父母是被海妖捉走了。我們那裏有一個傳說,有風浪的夜晚出海,會在礁石附近聽見海妖的歌聲,那是一種非常漂亮,又能魅惑人心的生物。漁民出海都要求個保佑,以免碰上海妖。”

“至于為什麽說我父母是被海妖捉走的,是因為我奶奶。我奶奶嫁過來時孤身一人,沒有嫁妝,但據說是個大美人,就有人謠傳她是海妖變的,迷惑男人,跑上岸和人一起生活。海妖那邊就不樂意了,不僅要把她的孩子抓走,還要把她的孫子,所有和她有關的人都捉走。”

“我那時候小,不懂事,聽風就是雨。吓得不敢出門,不敢睡覺。奶奶發現了,捋着我的背,問我是不是真相信她是海妖。我不敢看她,低着頭。奶奶只是笑,然後靠近我耳邊,對我說悄悄話。”

“她說,是,她就是海妖,所以她會海妖的語言,海妖的歌。那歌聲有一種魔法,她用歌聲哄我入睡,我便會平安無事。”

“岷則,”魏子虛聽完,止不住笑,“那是迷信。”

“什麽迷信!你還信基督呢。”彭岷則頂了一句,又覺得這樣說不妥,對有信仰的人好像很冒犯,便趕緊加上一句,“我不知道基督存不存在,但我奶奶一定存在。我信我奶奶。”

這兩個三聲字疊在一起,發音總有些奶氣。而且當一個大人提到長輩時,不免流露童稚的情感。魏子虛覺得十分可愛,便也順着他的話說:“好吧。那岷則你會給我施這個魔法嗎?”

彭岷則輕哼一聲,非常可靠的樣子:“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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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虛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他張開嘴,發出第一個音節前就頓住,眉頭稍稍靠近,眼球上翻之後又轉向左右。

魏子虛等了挺久。

“岷則......你是不是忘詞了,很毀氣氛诶。”

“安靜!”

他又仔細回憶了片刻。那歌從奶奶嘴裏跑出來消散在他周圍的空氣裏,卻無法再從空氣中提取回他腦子裏。何況奶奶不常唱着歌哄他睡覺,何況已經過了那麽多年。

彭岷則漸漸升起一種被公開處刑的感覺。

但他不能退縮,男人的尊嚴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頭頂。他最後心一沉,伸出右手拍了拍魏子虛的肩,繃着臉說:“晚安!”

魏子虛表情一松:“就這樣?”

彭岷則信誓旦旦地解釋:“這是言靈,說句話就管用。我遺傳了我奶奶,魔力很充裕。”

魏子虛已經憋笑到肚子痛,還要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可是這句話太短了,我怕效力不夠。”

“那你說怎——”彭岷則低頭去看魏子虛,魏子虛卻站起來,輕輕吻上了他的臉頰。

“還需要一個晚安吻。”

魏子虛眨了一下左眼,他的臉近在咫尺。

彭岷則這次看清了他的表情。他的嘴唇柔軟而豔麗,眼睛半睜,裏面有潋滟的水光。

他的呼吸好像帶着熱量,燎着了彭岷則面上的火。他們之間空氣的流動似乎變慢,仔細嗅一嗅,仿佛有酒精的氣味,使人迷醉,使人高亢。他只吻了彭岷則一下就離開,沒有更多肢體接觸,彭岷則卻感到從那片皮膚開始麻痹,動彈不得,一陣瘙癢從心頭湧向鼠蹊,遲遲無法消去。

他看向魏子虛嘴唇的時候,那陣瘙癢又放大成沖動。究竟是什麽沖動,他卻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深夜,魏子虛推門出來。

大廳裏吊燈亮着,熄了中間最明亮那一盞,周圍一圈加起來光芒也比不過,半明半暗的。魏子虛準備下樓,不經意間往走廊盡頭看了一眼。盡頭窗戶朝南,木質窗棂,平時是打不開的,純為采光設計。今夜有慘淡月光,使得燈光照不到的窗下格外顯眼。

魏子虛腳下不穩,急急向後邁去。因為他隐約看到個人影靠在窗下,背影若隐若現。他的腳後跟碰到牆,發出一聲悶響,引得那人回過頭,看着魏子虛。

他這一回頭,周身總算有了些色彩,像個活人了。魏子虛重重喘一口氣,捂着心口,“駱教授,幹嘛悄沒聲息地站在那,吓我一跳,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什麽?”駱合問。

魏子虛看起來真是吓得不輕,深呼吸了幾次才答上駱合的話,“我還以為,躺在地下那幾位,心有不甘,想回來看看。”

“呵......”駱合側過身來,右手肘擱在窗臺上,“你不是引渡他們去天堂了嗎,怎麽還會回來。”

這個距離跟駱合喊話有些累,而且中間還隔着流井的房間。魏子虛笑了笑,向駱合走過去:“地獄,煉獄,天堂,每一界各有九層,層層延伸。我只能将他們引去地獄最上層的審判所,之後他們淪為囚徒,或是跟随聖人去往光明,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駱教授,在一個陌生的中等城市都會迷路,天堂的岔路更多,孤單的靈魂最容易迷失。”

說話間,魏子虛已經來到駱合身旁,能聽見他從鼻子裏發出的輕笑,表示不能接受魏子虛的傳教。

魏子虛也不在意,話鋒一轉:“這麽晚了,駱教授在這裏做什麽呢?”

駱合:“看了部電影,有些感觸,想出來走走。”

魏子虛:“哦?什麽電影,又讓駱教授想到了什麽?”

駱合不再看他,轉過身,兩只胳膊交疊,倚靠上窗臺。月光傾瀉在他臉上,被刻板的窗棂陰影分割,他側臉輪廓分明,蒼白而冷峻。

“狼的強大,并不都是真實的。”

“是啊。”魏子虛眼角含笑,與駱合并肩站立,“尤其是落單的狼,別說捕獵,看見草食動物都要趕緊逃跑。因為弱小的草食動物,總是成群結隊。”

駱合嘴角貌似動了動:“那麽落單的狼,只能選在獵物入睡時行動。現在淩晨兩點,正是睡眠最沉的時候。”

“哦,這樣。”魏子虛笑着問他,“那麽駱教授在這裏蹲到狼了嗎?”

駱合語氣平淡:“沒有蹲到狼,卻蹲到你了。”

“那真是抱歉,掃了駱教授的興致。”魏子虛伸個懶腰,也學駱合的姿勢,舒舒服服靠在窗臺上看月亮,“我知道駱教授相信我不是狼,才會和我說這些話。不然,深夜和狼獨處,還說一些引起他戒心的話,那個聰明的駱教授才不會這麽傻。駱教授,你是對我的事有疑問嗎?直接問我就可以了。”

“不是有疑問,是從來就沒有想出過解答。”駱合說,“魏子虛,你這個人太矛盾了。你信上帝,又喜歡尼采。你第一天驚慌成那樣,現在卻能這麽冷靜。我和你接觸的越多,越看不懂你。你讓我覺得很危險。”

“駱教授,”魏子虛嘆了口氣,“你為什麽要把我想的那麽複雜呢。我不像駱教授那麽嚴謹,做很多事都是由着性子來的。關于信仰,尼采的一句話一直讓我印象深刻。他說:‘你們尚未找尋自己,卻先找到了我。所有的信徒都是如此,所以所有的信仰才如此微不足道。’我小時候讀到這句話,就一直在思考信仰對我的意義。”

駱合沉默許久。

“那你呢?”他微微昂起下巴,偏過頭,盯着魏子虛的雙眼,眼神如鷹隼一樣銳利。

“魏子虛,那你找到‘自己’了嗎?”

「不要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露出來」

「不要在公共場合穿着暴露」

「不要去偏僻的地方玩」

小甜椒出事之後,魏子虛的父母更加嚴格地看管他。假期不能去朋友家玩,上下學全都在爸爸的車裏,當然也不允許一個人去街上玩。他被放進一個密不透風的鳥籠,籠子外面的人既能欣賞他光鮮亮麗的羽毛,又能保證他始終在眼皮底下。

魏子虛很懂事。他知道父母這樣做是對的。如果給小甜椒父母一次重來的機會,他們也會這樣做。

他只是不明白,小甜椒的死,是她先做錯了什麽嗎?

如果不是孩子的錯,為什麽所有的管教和警告都是針對孩子?

遇到壞人要趕緊跑,盡量遷就耍無賴的,發生沖突了沒拿刀的要先服軟。壞人天生就比我們強大嗎?因為遵紀守法,我們就必須活得戰戰兢兢嗎?難道那些規章制度,不是作為武器,而是作為束縛嗎?

我們,不才應該是理直氣壯的那一方嗎?

媽媽,我還是不明白。

你說漂亮的花瓶太脆弱,需要好好保護起來。

可是你沒說,為什麽有人要摔碎它呢?

遵守法律的人處處閃躲,無視法律的人肆意逍遙。

魏子虛還是跟從前一樣開朗向上,積極合群。大人們都在做着令他費解的事,偏偏還解釋得冠冕堂皇。魏子虛以為是自己不夠聰明,體會不到大人的良苦用心。等他足夠聰明,才發現其實是他不夠麻木。

小甜椒下葬那天,他偷偷離開哀悼隊伍。獨自跑到海岸邊,解下書包,爬上礁石。

腳下洶湧的海浪湧過來,撞擊在礁石上。他摸出一串新頭繩,西紅柿被丙烯顏料粉刷成了甜椒。他松開手,頭繩直直墜入海面,消失無蹤。“抱歉,本來想暑假給你的,拖到現在。”

魏子虛盯着頭繩墜落的地方。海面翻滾起泡,仿佛有人在下面逐漸窒息。純白浪花漸漸組成人的手臂頭腳,像泡軟了的屍體,被推搡着送來他的面前。那個時候的魏子虛很弱小,但他相信有完善的法律,有厲害的人物頂着,不用變得強大也可以。

直到他看見那個在海水裏掙紮的女孩。

也許這個世界并不缺正義和規矩,它們能把小甜椒關起來保護,能把壞人繩之以法。

可是,卻不能夠救她。

“其實昨天,我想和爸媽聊聊你的事。但我覺得,還是不要耽誤他們的時間比較好。”

“小甜椒,你知道嗎,你還沒有一間房子重要吶。”

他還是不明白。蹲坐在礁石上孤零零的小男孩,多年之後依舊迷惘。只有一件事能夠确定。從那天以後,魏子虛開始害怕大海。

“咕——”

魏子虛尴尬地笑了笑,“其實我出來是想吃個宵夜的,沒想到跟駱教授聊了這麽久。”

駱合收回視線,“那你去吧。”

“需要我送駱教授回房間嗎?走廊上還挺冷的。”

“不用。”

被駱合拒絕後,魏子虛也不再多做客套,轉身向樓梯走去。走出幾步,他突然想起來什麽,叫了駱合一聲。駱合回頭看他。

慘白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站在光的中心,須發畢現。而魏子虛被走廊的陰影覆蓋,面目不清。他們之間,光與暗驟然割裂,突兀而猙獰。魏子虛在陰影中對他微笑,說話聲音真誠坦然。

“願主保佑你。”

第五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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