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永劫之地
整潔有序的房間裏,書桌緊靠着單人床,床褥疊得整整齊齊,一個米奇書包立在枕頭上。
窗簾拉死,室內透不進陽光,小男孩用了三個小臺燈圍成270度,盡力制造出無影燈的效果。小臺燈上着深藍色的漆,和他校服短褲的顏色如出一轍。
他用四個圖釘把“糖醋排骨”釘在塑料泡沫上,十分鐘前打好了麻醉針,酒精棉球塞進它嘴巴裏。它黑漆漆的小圓眼睛盯着魏子虛,如果動物眼睛裏也有情緒,該是怎麽樣的恐懼和無助?
明明不久之前,魏子虛還用手指撫摸着它的腳爪,認真地說“我也喜歡你。”
而小男孩專心致志研究解剖圖,劃開腹部,剪斷肋骨,撥開肺葉,找到那顆跳動的小心髒。排出血液的要訣,是在它還活着的時候把針尖插入左心室注水,讓心髒自己跳動着把全身血液泵出去。這樣就不會弄髒他家價值不菲的地毯。
小男孩捏着那顆小心髒出門的時候,“糖醋排骨”的腳爪還在不停抽搐。
“媽媽!媽媽!”
小男孩把他的努力成果拿給媽媽看。這是最漂亮的器官,這是他最重視的朋友留給他的禮物,他理應得到誇獎。
媽媽站在客廳中央,白T裇緊貼着健美的身材。小男孩仰起頭,費勁地把小心髒獻給她。
可是那顆心髒還在跳動,離體那麽久,卻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股一股動脈血噴薄而出,浸透了媽媽的白T裇,和地毯上刺眼的白色圖案。
媽媽的大手揉着魏子虛的頭發,鮮血讓頭發結塊,順着他的額頭流下來,模糊了視線。在一片猩紅中,他聽見媽媽說:“你比他們都要勇敢。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如你。”
于是小男孩笑起來。他所要的不過如此簡單。
媽媽......
媽媽,誇誇我吧。
魏子虛關上房門。
流井已經開始動作,他的計劃太冒險了,裏面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将沒有明天,他是哪裏來的這種自信?魏子虛抱着臂,緩緩向書桌踱去。他之前唯一一次露出的破綻被流井撞見,那之後,他就在有意無意針對魏子虛。僅僅是一眼,他就察覺到了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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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應該也只是懷疑。如果他對自己預言家身份穩不穩有點自知之明,就不敢貿然歸票給魏子虛。
流井把今晚當作是一次賭博,這同樣也是魏子虛的轉機。
“我重新把《神曲》看了一遍,有了不少感悟。”
在書桌裏側,駱合放下那本舊書,視線轉移到魏子虛身上。
魏子虛假裝看不到他,腳步一折,向窗臺方向走去。
流井來挑撥魏子虛,雖然是十足冒險的舉動,但至少應該做好被殺的覺悟。他怎麽會認為自己可以逃過死亡?因為女巫的藥嗎?魏子虛仔細梳理,從第一天晚上韓曉娜的反應,第四天她自救,她對流井的态度,魏子虛幾乎可以确定她就是女巫。
流井為什麽認為女巫會把藥留給他,他和韓曉娜是一種聯盟關系嗎?還是說,因為在外界是情侶所以互相信任呢?可是如果是情侶,為什麽假裝關系一般,韓曉娜對流井明顯出格的行為置若罔聞?魏子虛以一個外人的角度,都能感受到他們之間明顯不平等的地位,這樣都能在一起,難道是因為愛得深沉嗎?還是說,這不平等的地位本身就能帶給他們快感。
這種邊緣的情侶關系,魏子虛只知道一種。
還有彭岷則那句“存活到最後一天,我就可以保護你”是什麽意思,最後一天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魏子虛不知道,他跟彭岷則是對立陣營,也就是說那是好人組的秘密嗎?這跟director提到的“特權”又有什麽聯系?
正想着,魏子虛突然被一陣蠻力掼到牆壁上。駱合一只胳膊橫亘在他兩肩,另一只手擡起他下巴,指甲幾乎陷進魏子虛肉裏。駱合倨傲地笑着。他說:“看着我。”
他的眼神銳利,卻不似生前那樣神采內斂,只是一團死灰,透出憎恨的餘溫。
《神曲》從他手中脫落,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不以為然地說:“但丁一定沒有去過真正的地獄。如果去過,便寫不出這麽詩意的句子。”
魏子虛被強迫與他對視,駱合周遭陰冷的氣息同化了魏子虛,從指尖一路涼到頭皮。魏子虛也不肯示弱地笑起來,擡起兩只手扣住駱合的脖子,“可惜鬼魂的所思所感,根本無人關心。”
駱合任由他掐,不痛不癢,他獰厲的表情仿佛浮在身體之外。他貼近魏子虛,“呵呵,魏子虛,辱人者人恒辱之,殺人者人恒殺之,你怎麽知道鬼魂的執念,不會傳達到你的敵人那裏去?”
魏子虛:“他們信任我。”
駱合幾乎控制不住笑意,不斷向魏子虛逼近,他呼出的氣體像蛇的信子,裏裏外外舔舐魏子虛。他換了姿勢,一只手撐在魏子虛耳側的牆壁上,整個人弓着身子,将魏子虛籠罩在他的陰影下。駱合在他耳邊低語,聲音如同無數細小的觸須沙沙爬過地面,“你真可憐,在鬼魂面前都要裝作強大。”
駱合說:“讓我來猜一猜吧:流井和韓曉娜早就确定你是狼,明天的審判上一定能說服別人歸票給你。第三只狼早已反叛,今晚便會敲開你房門殺死你,你那麻煩的武器怎麽可能抵擋得住他。彭岷則?他不過是用那種不經世事的表現讓你放松警惕,他太可疑,又讓你發現這種可疑,難道不是早有打算嗎?至于director,你當然了解,他怎麽可能沒有注意到你那些小把戲。”
他不斷地說着,魏子虛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難以控制,冷汗濕透了他的衛衣。
駱合欣賞着魏子虛的反應,鄙薄地笑道:“後悔了嗎?從你自願加入DEATH SHOW那一刻,就應該想到今天。”
魏子虛突然掙紮起來,想要掙脫駱合的鉗制,他顫抖着吼道:“我會贏,而你已經死了!”
“那又怎麽樣,我從未落得像你一樣凄慘。”駱合無所畏懼地看着他。
“魏子虛,知道我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那就是我從不需要通過別人來肯定自己。”
駱合是對的。他向着光前進,他的世界裏便只有光。他不在乎那些陰暗的猜疑,甚至連死亡都向他臣服。他的真實與坦蕩,無畏與傲慢,那些特質魏子虛從未有過,他的強光緊挨着魏子虛的黑暗。
駱合直視着魏子虛,他臉上的表情盡收在那雙桃花眼中。
“魏子虛,你嫉妒我吧。”
有女人的歌聲從走廊盡頭傳來。
有氣無力的歌聲,腳步在地面拖行,這個時間洋館內的各人都已回房間,走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目を覚ましたら聞こえてくる」睜開眼的時候 似乎聽見了
又是那首日文歌,魏子虛咬緊不停打顫的牙關。駱合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那個一貫冷峻的男人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俯下身子,眼睛眯起來,右手愛憐一般撫上魏子虛臉頰,所過之處冰涼刺骨。
他說:“你看,不只是我想将你拖入地獄。”
「雨音に耳をすます」耳邊凄凄瀝瀝的雨聲
魏子虛将頭轉向與走廊相反的一側,而駱合捏着他下巴,強硬地掰過來。他屈起一側膝蓋,抵在魏子虛雙腿間,将他牢牢扣在自己身下。兩個人的身體貼合得沒有任何縫隙,駱合的嘴唇幾乎碰到魏子虛鼻梁。他能感到一陣陣寒氣呼在自己臉上。
室內光線昏暗,兩個人彼此束縛,難分難舍。明明是這樣親昵的動作,魏子虛卻汗毛倒豎,頭暈腦脹,而駱合在他耳邊低語,眼中滿是嘲諷:“魏子虛,別讓我等太久。我已經在地獄給你留好了位子。”
「明けない夜に升るはずの」腦海中浮現起黎明前夜裏
歌聲不斷靠近魏子虛房間,他甚至能聽見水晶手臂劃過牆壁的聲響。
“我來到連光線也變得喑啞的地方,”駱合聲音沒有起伏,陰冷幹燥,“那裏傳出轟隆浪濤聲,仿佛大海在暴風雨中。”他在念的是《神曲》中的詩句。
他說話的時候,眼角有兩行血流滑下來,順着他瘦削的臉頰,滴到白襯衣的領子上。
他說:“地獄的景色,真希望能給你看一看。”
鮮紅色滲入他的領口,無數鋒利的導線從他皮膚鑽出來,他的白襯衣上盛開星星點點的血花。那些導線不斷伸長,一根一根刺入魏子虛。他倒吸一口涼氣,持久的劇痛,讓他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陽の位置を思い浮かべる」太陽應該升起的位置
密密麻麻的導線将駱合和魏子虛穿透,淡藍色光點閃爍,把他們都變成網中的獵物。魏子虛仰頭大口喘氣,像條瀕死的魚。在他身上,駱合兩手按住魏子虛肩膀,呼出的寒氣拂過魏子虛脖頸。這看起來多麽像至交好友間的擁抱。
他還在說:“我恍然大悟:正是那些□□橫流的幽靈,在此經受如此痛苦的酷刑。因為他們放縱欲望,喪失理性。”
「ふつりあいな程 大きな黒い傘」不相稱的大黑傘
「薄明るい空に」在微亮的天空下
他能感到林山栀已經來到他門外。她站住了,一個圓球咕嚕嚕滾過來,嘶啞的歌聲從門縫下面傳出。粘稠的血,染黑了他房間深藍色的地毯,不斷向着他蔓延過來。他連唯一的出口都被林山栀堵死,面前是駱合冰冷的懷抱。他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強大的人有那麽多,卻沒有人能夠救他。
他在誰都沒有注意到的深海中窒息,連求救都無能為力。
沒有人能夠救他,沒有人願意救他。
“紫翅瓊鳥的雙翼,把他們一群群帶入寒風冷氣。他們永遠不能抱有任何希望,哪怕只是少受痛苦折磨,而不是停下不飛。”
「手を伸ばし さしたら小さな暗になった」如果伸出手的話 就變成了微小的黑暗
魏子虛不斷下沉,他心中僅剩的最後一絲理性苦苦支撐。
是魏子虛自願進入DEATH SHOW,是他陷害挑撥對立陣營,是他慫恿投票,是他假意逢迎。他帶着虛僞的面具蒙蔽衆人,他在死者的墳墓上惺惺作态。可是他面具之下果真如駱合說的那樣冷酷無情嗎?眼前的死亡和殺伐從未帶給他折磨嗎?如果駱合是絕對的善,那魏子虛就是絕對的惡嗎?
剔除掉魏子虛,DEATH SHOW的本質就會改變嗎?
以前的DEATH SHOW,比這一場要高尚嗎?
DEATH SHOW以外的世界,比這裏要高尚嗎?
「近すぎた影......遠い噓......」近在咫尺的身影...卻是久遠的謊...言...
魏子虛跌坐在地,空曠的房間寂靜無聲。
他毫發無損,卻幾近崩潰。
天亮之後,他又是親切和氣的健全青年,聰明強大,毫無破綻。他說服自己那就是他本來的樣子。
他對自己聲嘶力竭的求救聲充耳不聞。
名為“狼”的角色他需要扮演十天,可是名為“魏子虛”的角色,他還需要扮演多久呢?
耳邊回蕩着駱合的恥笑:
“魏子虛,別讓我等太久。快點過來。來你的永劫之地。”
第六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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