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終結的聲音
晚飯過後,彭岷則心不在焉地洗着碗。
“咦,不是有洗碗機嗎,怎麽手洗?”魏子虛靠過來。
彭岷則轉過臉去,看着洗手池,塑膠手套上全是泡沫,“在想事情。以前先生說,想着沒答案的事情時邊做重複性勞動比較好,兩邊都不耽擱,比如洗碗。”
魏子虛接不上話,總覺得這是先生不想洗碗的托詞。于是他就站在彭岷則邊上散發光與熱。
“怎麽,你盯着看碗就會變幹淨嗎?”彭岷則好笑。
魏子虛謙虛地說:“我試試。”
結果明顯是彭岷則的洗潔精比他的視線好使,不多會兒便清洗完畢。彭岷則把碗筷收拾進櫥櫃,魏子虛輕聲問他:“岷則,現在想出答案了嗎?”
彭岷則背對他,用其他問題代替了回答:“魏子虛,我記得我剛開始做秋千的時候,你說想試着做電子元件,後來成功了嗎?”
“那個啊,”魏子虛笑着說:“果然我還是不擅長硬件,全都失敗了。”
“是嗎。”彭岷則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你說很期待我做的秋千,我做好之後,你一次都沒有玩過呢。”
“岷則,”魏子虛說,“我膽子小,你知道的。”
“魏子虛,我真的很好奇,”他轉過身來,把塑膠手套搭在桌角,認真地注視着魏子虛,“你說喜歡我,你到底喜歡我什麽呢?”
胸,腰,屁股和腿。魏子虛仔細總結出來:“嗯...岷則你性格很開朗,人也很好,在這種環境下也非常沉穩,讓我覺得很可靠。除了安全感,還有就是瞬間的心動吧,喜歡這種情緒描述起來還挺複雜的......”
“沒事,我知道了。”彭岷則打斷他,“別在意,我現在有點不太冷靜。”
何止是現在,魏子虛在的時候,他都不夠冷靜。
“哦......”魏子虛把一篇完美的表白陳詞咽回肚裏去,想到他剛剛在大廳裏的發現,提議道:“岷則,我在休閑區發現了一臺留聲機,配的唱片都很不錯。你如果想冷靜下來的話,願不願意和我跳一支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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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了宮廷風舞曲的唱片,旋律華麗而莊重。
大廳光線昏黃,枝形吊燈裝飾繁重。其他人因為恐懼和顧忌躲在暗處,整個洋館安靜到陰森。在這樣的環境中響起一支優雅的曲子,絕路上的兩人互相撫慰,溫暖的皮膚貼在一起,身體輕輕擺動,仿佛放棄思考的瓷偶,一遍一遍重複表演,不問世事,不訴離腸。
沒有相稱的禮服和舞池,就只是居家的環境中,兩人衣着簡單,彭岷則看着魏子虛伸出右手執起他的,笑容彬彬有禮,竟有種詭異的和諧。
“其實我不太會跳......”彭岷則猶豫地說。
午後不久,人來人往的街道,有年輕人在路邊拉起了手風琴。那個人執起魏子虛的右手,彬彬有禮地笑,另一只手搭在魏子虛腰上,把他拉向自己:“不夠冷靜的時候,跳支舞就好了。”
“我不會跳。”魏子虛僵硬地回答。
“沒關系,”他說,“圓舞曲只有三個拍子,不用想太多,跟着我的節奏。”
“沒關系,”魏子虛笑着說,“圓舞曲是三拍子的,跟着我就可以了。”他閉着眼睛,将額頭輕輕靠在彭岷則肩膀。彭岷則感受到肩頭的重量,和魏子虛手指的溫度。只有他不說話的時候,彭岷則才會覺得他們的距離拉近,因為魏子虛雖然沒有在說那些好聽的情話,至少也沒有在騙他。
他喜歡魏子虛誠實,即使那會戳破他的幻想。
“喂,在大廳裏呢。”彭岷則抗議一句,可魏子虛仿佛沒有聽到,只是放松地倚靠着他,腳向前邁出半步,後退,轉彎,在音樂聲中悠然旋轉。
“喂,在大街上呢。”魏子虛抗議,就要把手抽出來。
“有什麽關系。”那個人笑着,別人的眼光是他最不在意的東西。魏子虛被他帶着轉圈,他的皮膚偏涼,在這個國家濕冷的冬天裏握着他的手,并不叫人安心,反而使人心悸。他擡起手臂的時候,灰色大衣袖口露出一截白大褂,魏子虛想起他說回學校要立刻去實驗室。
他從來只穿黑襯衫,不戴圍巾的時候把扣子系到最後一粒。黑襯衫配白大褂,是非常禁欲的打扮,可是他本人卻令人連“禁欲”這個詞都聯想不到。他像一個離奇的概念,無法預料的絕妙的理,魏子虛沒辦法将他和生活、性或者情愛聯系在一起。
怎麽會有像他這樣的人呢?魏子虛甚至懷疑,也許自己早就瘋了,他只是自己分裂出來的人格。
但是怎麽可能,他是魏子虛永遠都成為不了的那一類人。
于是魏子虛知道他是真實的。
“怎麽,沒想到我會跳舞?”他問。
魏子虛:“沒想到。”
他就沒臉沒皮地笑:“你沒想到的多着呢。”
魏子虛額頭抵在彭岷則肩上,閉着眼睛,全然沉浸在舞曲中,十指相扣,随着他的旋轉而動作,仿佛依附在彭岷則身上的寄生植物。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留聲機發出的音樂填補了空白。在此之前,彭岷則看到電影中出現的共舞鏡頭,都會覺得不切實際。比起沒什麽用處地摟着腰跳舞,還不如炒個菜打打拳。可是和魏子虛跳舞卻沒有這種尴尬,魏子虛本身便給他一種不切實際的錯亂感。魏子虛說的喜歡,魏子虛給的浪漫,魏子虛輕擁着他時溫熱的掌心,像綿綿的毒/藥,百分之一的甜蜜,剩下百分之九十九全是致幻。
先生教過他,迷/幻/藥微量便有劇毒,為數不多的千分之一克生效的藥。可是先生沒教過怎麽解毒,魏子虛卻先一步到了他身邊,每一次觸碰,都在把更多毒素注入他的神經。
“你說過的事,沒有一件兌現。”
彭岷則低低地說,聲音跟音樂聲難解難分。
“你只是說說而已,我不應該那麽在意。可是我很害怕,你說喜歡我,是不是也只是說說而已。”
“噓——”魏子虛仰起頭,從齒間吐出一個噤聲詞,幹燥的嘴唇劃過彭岷則脖頸。
他的臉近在咫尺,他身上帶有清爽的沐浴露味道。彭岷則察覺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把他當成碰不得夠不到的美夢,可是越接近魏子虛,他越看到這夢的虛假,這份虛假讓他積攢起憤怒。他不該不痛不癢地牽着魏子虛跳舞,他應該把他撞到牆上,啃咬他,掰斷他,狠狠撕碎他的面具。
可是當彭岷則這麽打算的時候,他依舊想象不出魏子虛落敗的樣子。他只看到自己在魏子虛帶給他的幻覺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如果他不趕緊阻止自己,放任占有魏子虛的欲望擴大,他清楚魏子虛不會為他改變,而他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曾經以為是魏子虛為他着迷,他才是那個做選擇的人。可是等到他發現真相,他終于知道是誰別無選擇。放棄最明智,他了解到這一點後,才明白自己是多麽不可救藥地想要擁有。
這不是個好兆頭......
在晦暗冷清的大廳,彭岷則微微躬下身子,抱住魏子虛的肩。
這不是個好兆頭。
“魏子虛,心裏有事要說出來哦,別瞞着我。”
“和你沒關系,別管我。”
“怎麽沒關系?”他不滿地說,靠近魏子虛耳邊,又說出了那句魏子虛記憶猶新的話。
“魏子虛,我會......你。”
可是當時的魏子虛很不耐煩:“憑什麽相信你。”
那人完全沒被他的拒絕勸退,還躍躍欲試:“憑什麽不相信?魏子虛,我說過的事,有哪一件沒有兌現?”
魏子虛沒理他,甚至故意跳錯拍子踩了他幾腳,疼得他鬼哭狼嚎,淨給自己加戲。
一曲結束,他又挂着讨好的笑來邀功:“怎麽樣,是不是冷靜下來了?”
唱片放到最後,音樂聲終止,只剩下指針刻在唱片表面的沙沙聲。
魏子虛站定,頗為紳士地親吻彭岷則手背。他這回沒有對彭岷則做出任何解釋,只是微笑,眼睛裏有若有若無的縱容和懷念。
“冷靜下來了嗎,岷則?”
午後陽光溫暖,秋高氣爽,湛藍天空萬裏無雲,是京城罕見的好天氣。
魏子虛獨自站在檢察院門口,面對着甚嚣塵上的車水馬龍。
這就是結束了嗎?
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注射死刑正在逐漸代替其他處決方式。三針下去,李某便被蒙上白布,推出門去,整個過程對罪犯和看客來說都過于短暫。這是魏子虛所知最罪大惡極的人受到的處罰。
如果問哥哥,哥哥一定會說這系列案子處理地非常到位。十幾年間公安幹警不松懈地追查,搜集證據,沒有因“上級”施加的壓力或者不可說的黑幕不了了之。順利抓捕嫌犯,沒有令人脫力的權力庇護。審判時也沒有見錢眼開的辯護律師巧舌如簧。即便最後李某暴露出了他的精神問題,法官也力排衆議判了死刑立即執行。如今殺人償命,該是多麽振奮人心的落幕。
所有人都拍着魏子虛的肩,告訴他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魏子虛想不明白。
李某躺在床上,先上了麻醉,第三針斃命,就像是睡着了一樣,舒舒服服地去死了。
他想起那個開朗的小女孩,她細細的沖天辮,她胖得擠出肉渦的小手,她說主會保佑她。
她的手腳被打斷,全身都是傷痕,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泡得浮腫軟白,陰/道裏塞滿了髒東西。
她一定很痛吧?
魏子虛穿過街道,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身邊走過打情罵俏的情侶,拿硬幣投到噴泉裏去的少女,腰上挂着綢帶扇子的廣場舞大媽。形形色色的人向着各個方向走去,或笑或罵,都有着穩健的步伐和充滿希望的眼。仿佛他們現在的幸福生活堅不可摧。
魏子虛強忍下來沖動。他想要随便抓住一個人,問問他你到底有什麽倚仗呢?一點點微小的偏差就能徹底改變人生軌跡,而個人無能為力,再多的法律手腕和經濟補償,也只能維持在這條航線走下去,不容細想,無法回頭。所以你到底有什麽依據,那點點偏差不會落到你頭上呢?
可是他不會問,更不會表現出迷茫。這裏有人,很多人,全是人,他習慣性地開始表演。他從小優秀,聰明懂事,別人家小孩罹難,堅強如魏子虛一天就可以走出悲痛,乖乖去參賽并給他父母捧個金獎回來。
奇怪的是,他明明看見大街上陽光明媚,為什麽會感到喘不過氣來呢?有海水從他的腳底湧出來,直至沒過頭頂。他開始窒息,永無休止的窒息。為什麽別人不受影響呢?人人都走在陽光下,只有他沉入暗無天日的海。可是別人能做到,他一定也能做到。媽媽早就下過結論:別的小孩都不如你。
魏子虛走到自家樓下,他仰起頭,高聳入雲的大廈死氣沉沉,纖塵不染。那是他平凡世界的最後一天。
有個作家寫過,原來世界終結的聲音,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魏子虛确實聽到,自己身體內部傳來的一陣嗚咽。
但他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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