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夜幕之後才是綠倚樓一天的開始, 來來往往的客人,繞梁不息的絲竹之樂, 有美人懷抱琵琶半遮面, 也有美人玉足輕點臺上舞。他們在深夜裏放縱, 要鬧到天明才将歇。和樓下的喧嚣不同, 樓上盡頭的一間廂房安靜極了。守在外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面露焦灼之色, 卻誰也不敢進去。

這間廂房隐秘而安靜, 一般只給樓裏有身份的人用。如今在裏面的人自然是個有身份的, 正是有身份外面的人才不敢擅動,只能着急地等待葉白衣回來。他們誰也說不清楚為什麽城主會突然出現在這裏,若說是尋|歡,他把進去伺候的人都趕出來,若說是喝酒, 城主府窖藏的珍品又豈會少, 何必半夜來此。

酒一壇一壇地送進去, 再海量的人也要喝的爛醉如泥,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一位看起來像是管事的姑娘把心一橫, 準備自己進去看個究竟, 而就在她下定決心時,葉白衣總算趕回來。周圍的人紛紛給他讓出一條路,姑娘們喜出望外。

“公子, 你快進去看看吧。”準備進去的姑娘連忙迎上來,急道:“這都喝了半個時辰了, 一直沒停。”

葉白衣颔首,讓他們都散了,去把下面的人打點好,別把今日之事張揚出去。

廂房裏的燈滅了幾盞,裏面的光線不太明亮,昏昏暗暗像破曉時的那一抹微光。葉白衣挑起簾子走進內室,入目是幾個空了的酒壇子,橫七豎八地扔在地上。一旁窗戶大開,冷風從窗口灌進來,把屋子裏的暖意都驅散。

梁簡背對着他盤膝坐在軟榻上,懷裏抱着一壇酒。他現在沒有喝,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無邊夜色。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葉白衣走近了他也沒發覺。等葉白衣把地上的酒壇子撿起來弄出聲響,他才遲鈍地回神看葉白衣一眼,然後便挪開視線。

葉白衣在他身邊坐下,掃了眼還沒開封的幾壇酒,啧啧兩聲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梁簡不解地看過來,不知道葉白衣何出此言。他現在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塞了一團濃霧進去,什麽也看不清。

葉白衣掃了眼梁簡身上的單衣道:“你總不是因為想嘗嘗我綠倚樓的酒才來的,借酒消愁這種事居然發生在你身上,我當真是好奇何人何事讓你如此苦惱。”

梁簡罔若未聞,他抱起酒壇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味刺激味蕾,他低聲咳嗽起來。葉白衣搖搖頭,起身将窗戶關上,又讓人多送進來一盆炭火。

梁簡有些醉了,眼神迷離,眼尾泛起一層薄紅。他生的好看,面帶醉意的時候眼底飄出溫柔的笑意,別有一番風|情。神情懵懵懂懂,透出孩子般的純真無邪,讓人忍不住想要捉弄他,在他臉上看見為難的樣子,一定很有趣。

醉意無法消解心裏的愁苦,梁簡擡頭看着面前面容不清的葉白衣,有種飄在雲端的不真實感,世間的喧嚣都離他遠去。酒香讓梅争寒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但卻是前世和今生混雜,他有點分辨不出來。他痛苦地撐着太陽穴,總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擁有過。

葉白衣瞧着他神情不對,不敢讓他在喝酒,去給他倒了一杯茶将酒壇子從他手中搶走。梁簡喝了茶,一聲不吭地坐着,他的思緒還是混亂的,但一些話已經在心裏醞釀許久,不吐不快。

“我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為什麽那麽難。”

“我已經失去過一次,不想再失去。”

“我知道他說娶我是開玩笑的,可是我還是沒忍住親了他。他一心一意當我是兄長,感激我心疼我,卻不知道我心裏藏着太多龌龊的心思。”

“我想弄哭他。”

葉白衣靜靜地聽梁簡吐露心裏話,聽第一句知道他是為情所困不以為然,越往後卻發現有些不太對勁,因為梁簡口中的那個人是梅争寒。葉白衣有些驚訝又有些原來如此的明悟感,他一開始還奇怪梁簡為什麽要幫梅争寒做到這個地步,現在卻能解釋的明白。

情之一字,最能化腐朽為神奇,讓許多的不可能變成可能。

只是,它偶爾也不是那麽一帆風順,充滿痛苦和悲傷。

梁簡還在說些本該說給梅争寒聽的話,颠來倒去,沒什麽邏輯,不過卻都是真心話。他說到後面有些委屈,問道:“葉白衣,我錯了嗎?”

喜歡一個人怎麽會錯呢?會錯的是喜歡的方式。

葉白衣嘆口氣,道:“對你來說喜歡梅争寒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嗎?”

梁簡反駁道:“不,我恨不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喜歡他。”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而是躲起來借酒消愁。你把你的感情藏在心裏那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把你的感情告訴他就是你們兩個人知道。如果他也喜歡你,你們能走到一起,那你們的感情才能被天下人知道。”

藏在心裏的感情就像是埋在地下等待發芽的種子,渴望陽光的照拂,雨水的滋潤,但卻很長的時間都在黑暗中迷茫。只有破土而出,力争向上才能看見陽光,沐浴雨露。梁簡喜歡梅争寒沒有錯,可是他沒有告訴過梅争寒這些東西,隐忍而壓抑,把自己的感情封閉起來,但是又渴望被了解,所以每一次接近之後他都覺得惶恐而不真實。

他的靠近是另一種難言的逃避。

梅争寒對他而言是一束光,他渴望占為己有又害怕被灼傷,一次次在邊緣試探,卻不能鼓起勇氣接近。他恐懼被灼傷被拒絕之後,會忍不住把光明拖入深淵,讓光明為他殉葬。

葉白衣的話讓他若有所思,閉口不言的感情連傳達的機會都沒有,又怎麽算得上失去。他在這裏借酒澆愁覺得自己委屈,可梅争寒平白被他輕薄一頭霧水難道就不委屈。

他應該告訴他的。

梁簡放下茶碗又去提酒壇子,被葉白衣攔下:“你是打算借酒壯膽還是一醉方休?”

梁簡搖頭:“我只是想喝。”

只是想知道他愛的東西是什麽滋味。

辛辣,醇香,回味甘甜,像這命運,從來都不是平淡的。

葉白衣挑眉,此刻天色不早,外面殘月冷風蕭瑟,梁簡穿着單衣喝的爛醉,簡直是自找罪受。葉白衣想了想松開手不再阻攔他,道:“你喝吧。”

說完起身出門,沒過好一會兒又進來了,手上拿着一盤點心,自個在梁簡身邊坐下來吃東西。

梁簡也不管他,把剩下的幾壇酒都喝下去。酒的後勁上來了,他的意識有些模糊,眼前的葉白衣出現重影。

迷迷糊糊間,他好像聽見葉白衣嘀咕了一句:“可真是心大,就不怕我動點手腳。”

梁簡當然不是心大,只是潛意識裏覺得葉白衣不會做落井下石的事,還是相信他的為人。

廂房的門被人打開,葉白衣起身相迎。梁簡覺得進來的人有些眼熟,可是他看不清楚。他搖晃着頭想要保持清明,但是卻無濟于事。

來人走到他跟前,梁簡看見對方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清聲音。他伸出手想要把對方推開,可是酒勁讓他使不上力,手掌落在對方攤開的掌心,倒像是故意伸過去讓人握着。對方掌心冰涼,梁簡被冷了個激靈,人好像清醒一些,面前的人臉也看的清楚。

他苦惱地皺起眉頭,思索片刻,反應極慢道:“争寒。”

梅争寒輕應一聲,梁簡見真的是他,也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湊過去道:“我喜歡你。”

說完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鄭重嚴肅地重複一遍:“我喜歡你。”

那樣子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放在梅争寒的手心,讓他看的更清楚。

梅争寒渾身一僵,目光微閃。

身後的葉白衣識趣地離開,出門前對梅争寒道:“看他這樣今夜是回不去了,這間廂房床鋪軟被一應俱全,你兩就在這裏歇下。有什麽需要的出來說一聲,他們會給你送來。”

梅争寒謝過他的好意,葉白衣帶上門,順便讓門口留守的人退開些。

屋子裏梁簡沒怎麽鬧騰,因為他醉得厲害,說完那兩句話就像是被人抽幹全身的力氣,無力地倒在梅争寒的懷裏,抱着他的腰把他壓倒在軟榻上,低聲嘟囔:“別離開我。”

屋子裏的酒味特別濃郁,梁簡不知道喝了多少。梅争寒舉起手幾次想要推開梁簡,但最終都沒有落下去。梁簡走後他心亂如麻,睡意全無,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發呆,最後實在睡不着便起身出門。他以為梁簡避開他只是去別的地方冷靜,沒想到來了綠倚樓喝酒。

葉白衣派人去找他的時候,他還有些詫異。本不想來,但去的人說梁簡喝醉了,梅争寒心裏不放心還是過來一趟。原本是想着反正梁簡醉了就算他在面前肯定也認不出來,不會那麽尴尬。沒想到會突然被梁簡告白,那句喜歡直直地落在心底,生根發芽長成藤蔓,緊緊地纏|繞在心髒上。

梅争寒再難冷靜,梁簡抱着他不肯撒手,神情委委屈屈,像是得不到糖的小孩子,偏生出一股執拗。他的喜歡不是只在朝夕之間,只不過被喜歡的人今日才知曉。

梅争寒沉默不言,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從混亂中回神。梁簡靠着他睡着了,他撐着軟塌坐起來,把梁簡挪到床上,出門找小厮要了一點熱水,讓他們把房間收拾幹淨。

梅争寒将梁簡渾身酒氣的衣服脫下來,用布巾浸泡熱水幫他擦拭身體。手邊沒有替換的衣服,梅争寒只好讓梁簡裸睡,替他蓋好被子。

小厮已經将房間收拾幹淨,酒氣也通風散出去。梅争寒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在走廊憑欄而立。臺下有舞姬在跳舞,身姿曼妙,面容俏麗,一雙眼睛說不出的妩媚動人。讓人瞧上一眼,就覺得自己身在百花叢中,蝴蝶繞袖,心曠神怡。

梅争寒看了許久,直到這一曲舞終了,他在樓上拍手稱贊,笑道:“這位姑娘可願意和在下喝一杯。”

樓下看上姑娘的人不少,但誰也沒像梅争寒這般直截了當。他的聲音把大家的視線吸引過去,有人認出他,低頭竊竊私語。

舞姬盈盈一拜道:“既然是梅公子相邀,妾身恭敬不如從命。”

二樓雅間,小厮送上美酒美食,舞姬也換了一身衣衫,她的妝容沒有卸,眉間貼着花钿,更添妩媚。梅争寒端坐在她面前,用一種純粹欣賞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品嘗一種美味。

舞姬在此地多年,見識過大風大浪,對梅争寒的眼神毫不在意。她把酒杯端到梅争寒嘴邊,梅争寒也沒有拒絕,讓她伺候自己喝下去。

“梅公子有心事?”舞姬善解人意,剛才在樓下就覺得梅争寒眉宇間心事重重。

梅争寒笑道:“确實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哦,那公子不妨說出來我聽聽。”舞姬巧笑嫣然,媚态橫生。她生了一雙鳳眼,自帶風|情妩媚,笑的時候更是迷|人。

梅争寒看着她,腦海裏閃過的卻是一雙迷離的桃花眼,他禁不住大笑起來,提過一壺酒仰頭灌下去。等酒壺見底,他揮開舞姬道:“不必,我想明白了。”

說罷轉身離去,回到樓上雅間。梁簡醉夢不醒,俊美的容顏多了絲薄薄的紅暈,恰似雪中一點紅梅,叫人挪不開眼。梅争寒用手描摹他的眉眼,鼻梁,最後落在唇上。

這個世間有無數的美人,看不盡的美色,他喜歡也欣賞,但心底想要的只有一個。和這一個相比,其他的都黯然失色。他以為那是好美之心作祟,到頭來發現是情愛下蠱,教他滿心歡喜離不得。

別的美色看一眼就夠了,唯有面前這個百看不厭。以前不明白不敢生出亵渎的念頭,現在卻只想讓他為自己失控。

“梁簡,別負我。”

梅争寒俯下身在梁簡的唇上落下一吻,揮掌滅了四周的燈火。

夜的喧嚣還未褪|去,月明梢頭,屋內暖意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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