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最後的心魔

面容憔悴的侍女帶着阿離下了樓, 繞過幾條幽森曲徑之後, 來到了關押“明霜”的柴房門口。

兩個彪形大漢正站在門口摩拳擦掌,其中一人流着口水說道:“楊老三也恁慢了!要我說,弟兄三個一起上多好啊!幹嘛非得一個一個輪着來?”

阿離頭皮都要炸了,急忙對身旁侍女說:“讓他們住手,馬上滾。”

“是。”侍女以為她要用別的法子折磨明霜,便笑嘻嘻地走上去吩咐那兩個人退下。

“楊老三,還不出來你是要死在那娘們的肚皮上麽!”其中一人滿臉不爽快地沖着柴房緊閉的門大喊了一聲。

半晌, 不見動靜。

那漢子眼神狡猾地閃了幾下,垂着腦袋小跑到阿離面前,道:“夫人, 小的替您進去把那小子揪出來!上.瘾了他還!”

“滾。”阿離心很累。

推開柴房那扇搖搖欲墜的門,一股惡臭的味道撲面而來,熏得阿離頭暈眼花。

定睛一看, 只見一個肥胖的男人赤身果體平躺在地上, 他的肚皮上坐着一個衣裳破爛的嬌小女子,披頭散發,身體晃動, 不知正在忙活些什麽。

阿離額頭直跳——雲欲休該不會是已經認命,從了這男的吧?

一滴冷汗滑過臉頰, 阿離覺得自己在作死的旅途上愈行愈遠了……

先是知道了大魔王怕老鼠,又見着了他的女裝,現在更好,幹脆來了個限制級!

突然, 身後的侍女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

“啊啊啊——殺人啦——”

“嗯?”阿離順着侍女顫抖的手指一望,只見那肥胖男人的額頭上赫然是一個血糊淋拉的大洞,什麽都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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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細看,發現衣裳破爛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截滿是毛刺刺的幹柴,正剖那胖子的心口。

好了,鑒定完畢,眼前這個“明霜”确實是挖心大魔王雲欲休本休。

侍女的驚叫聲驚動了雲欲休,他轉過臉,陰恻恻地看了她們一眼。依然是明霜那張清冷美豔的臉,不過美貌已經大打折扣,看着有些面黃肌瘦。

阿離:不知道我裝作不認識他轉身出去還來不來得及?

只見雲欲休冷笑一聲,揚了揚手。

不知觸動了什麽機關,阿離身後的門頭上忽然直直砸下來一大捆半幹不濕的柴火!

侍女躲閃不及被壓了個正着,連慘叫聲都沒發出來,露在外面的手腳便開始無意識地抽搐了。

很快,一片血跡洇到了外面。

也不知雲欲休是怎麽把這樣沉的東西擺到高處的。很顯然,他設這個陷阱是為了對付等在門外的那兩個彪形大漢。

阿離不禁小小地驚嘆了一番——附到“明霜”身上時,雲欲休的狀況恐怕并不太好!這麽短一點時間內,他不但反殺了地上的胖子,還能悠哉游哉布好陷阱等待獵物上鈎,可以想見,他從前過的日子是多麽的血.雨.腥.風!

雲欲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阿離,動作漫不經心,手中倒拎着那截染滿了鮮血的尖柴。

明霜身高只比花映雪高出少許,但此刻在阿離眼中,大魔王的氣場簡直超級過二米八!

阿離趕緊擠出一個媚笑:“是我,是我。”

雲欲休停下腳步,神色不變,平平舉起那尖柴,虛虛地挑了挑阿離下巴。

阿離趕緊老實擡起臉來:“是我,阿離。”

他輕哼一聲,随手把兇器抛到身後。

阿離松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的衣裳——雖然被撕得破破爛爛,但關鍵部位保存完好。看來自己的小命是保住了。

雲欲休繞過柴堆下面的侍女屍首,邁開長腿大步向外走。

“知道誰是聖宮來的人了麽?”雲欲休語氣平淡。

阿離匆匆追上,走在他身邊,道:“不知道。我聽到你出事,便第一時間趕過來了,沒顧上別的。”

雲欲休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半晌,他道:“跟着摘星府主過來的,只有明霜、花映雪和元配。”

阿離一愣:“那就只剩下元配夫人那個位置了。若是聖宮的任務弟子得到了元配夫人的身份,那應該可以順利完成任務吧?”

雲欲休扯了扯唇角,陰陽怪氣地說道:“方才那個死人說,跟來的三個女人就你有本事,如今你已趕走了元配,就要成功上位了呢。”

阿離保命意識非常到位,當即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那些壞事當然不是我幹的啊!都是花映雪這個惡毒女人幹的!”

擠走元配的不是我,害你的更不是我!

她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了雲欲休——摘星府府主是融侯的兒子,被自家老爹嫌棄沒用,送到閩侯這裏當質子。花映雪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讓那府主寫下了休書,逼元配夫人離開。原配夫人要走,但閩侯不允許。

“摘星府主的心魔會是什麽呢?是趕走了自己的夫人,還是被送到這裏做質子?”阿離自言自語。

“看了便知道。”

雲欲休并沒有整理儀容的打算,他帶着阿離穿過幾條幽深的回廊,來到戒備森嚴的大門口。

門禁處并沒有見到那位面容清麗的元配夫人,只站着一個失魂落魄的侍女。

“完了,完了……”她低着頭不停地嘀咕。

阿離心中一動,上前把侍女拉了回來,神神秘秘地問道:“師弟?”

侍女吓了好大一跳,旋即,熱淚嘩地流下來了:“師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幫我的!怎麽辦怎麽辦?我沒能完成任務!夫人還是被閩侯帶走了!你那邊很順利嗎?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換了,那時候我還覺着阻止夫人滑胎比較困難呢,我真是沒用啊師兄……”

此人果然上了當,以為阿離和他一樣,也是聖宮的任務弟子。

耶。

阿離十分淡定,道:“你先把情況告訴我。”

侍女連連點頭:“前面的情況師兄也知道,我就不細說……”

阿離趕緊打斷了他:“你從頭說,我強行穿過兩處幻境,此刻元氣大傷,腦袋有些不清爽。”

侍女道:“是這樣的,摘星府府主被送到閩侯這裏做質子,受了花映雪的挑撥,給自己夫人寫了休書。夫人性情決絕,拿到休書便要離開,然而閩侯不允,說是除非夫人願意陪他一夜——若是閩侯與夫人行過那樣的事,那夫人腹中的少主究竟是誰的可就說不清楚了。”

她喘了口氣,又道:“融侯若是扶持這麽一個血脈存疑的‘孫子’上位,那就只會成為一個笑話。夫人被摘星府主傷透了心腸,應了閩侯,後來這件事就成了摘星府主的心魔。我的任務就是阻止夫人被閩侯帶走,這樣便有機會淨化心魔。師兄啊,我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會附在一個小小的侍女身上!就這樣的身份,我能做什麽啊!這算什麽狗屁歷練嘛!”

他越說越激動。

“好了我知道了。夫人是什麽時候被帶走的?”阿離問。

“就剛才。”侍女指着戒備森嚴的大門。

阿離看向雲欲休,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見——要不要現出神魔身,強行妖魔救美?

雲欲休側耳傾聽片刻,搖搖頭。

只見外面傳來了一些動靜,幾個侍衛小跑上前,拉開精鐵打造的門栓,恭恭敬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一個身材魁梧,面容俊朗的男人攬着清麗的摘星府主夫人走了進來。

他滿臉得意,大聲說道:“那個丫頭,過來伺候!”

侍女臉色頓時變了,躲到了阿離身後:“師兄救我!他方才帶夫人走的時候就說要她伺候——他肯定要對我做些什麽!我,我才不要……”

“咦?”閩侯看見了阿離和雲欲休,不禁皺起濃眉,“你們兩個不是那雞崽子的侍妾麽,跑到這裏來做什麽!走開走開,本侯瞧不上你們這些玩意兒!”

阿離正在絞盡腦汁地思忖怎樣救下府主夫人時,只聽雲欲休幽幽地說了一句:“玩弄別人的妻子,要當着他的面才有趣。”

阿離:……

侍女:……

閩侯:……

閩侯上上下下打量雲欲休一番,疑惑地皺起眉頭:“一個侍妾,哪來這麽重的煞氣。咦,你怎麽像是被人**過一般?”

雲欲休:……

閩侯笑了笑:“不過你說得很有道理。走,便讓那雞崽子親眼看看本侯的雄風!”

他懷中的摘星府主夫人表情麻木,一副心喪若死的樣子。

閩侯是個不拘小節的人,阿離、雲欲休和侍女三人跟在他身後,他也視若不見,攬着府主夫人徑直走向摘星府主的住處。

那纨绔正倚在床榻上發呆。數年過去,這纨绔精神面貌更是垮得徹底,胸骨深深地凹陷下去,想來這些年不僅沉迷酒色,恐怕還沾了些別的。

閩侯大步走進去,一掌把他從榻上掀了下來:“讓開!”

纨绔像個沒重量的紙片人一樣,被扇出了大老遠。

閩侯大馬金刀往榻上一坐,一把将那府主夫人扯進懷裏,開始上下其手。

“閩侯你幹什麽!放開她!”纨绔色厲內荏,高高吊起了雙眼,作勢要往上撲,腳步卻紋絲不動。

粗糙的大掌已探進了衣裳,面容清麗的府主夫人被弄痛了,咬着唇,流下一行眼淚。

阿離明白了,雲欲休這是想讓心魔發作。

“放開她!放開她!放開她!”纨绔手舞足蹈,急得在原地打轉轉,“不許動她!”

他的眼睛很快就變得赤紅,臉上血管凸出皮膚皮面,像一條條赤紅的蚯蚓爬滿整張臉。

“放開她……放開她……放開她……”

他終于像是突破了什麽禁锢一樣,不再原地踏步,而是慢慢向床榻靠過去。

“我說……放開她……”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陰森,“你有沒有聽見啊……”

閩侯擡起頭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提腳便踹:“滾!小雜碎!”

沒能踹得動。

纨绔伸手抓住了閩侯的腿,身上那些蠕動的血管像是活了一般,迅速向閩侯爬去。

“這,這是什麽!”閩侯慘叫起來,“來人!來人!來……”

他成了一個血人,很快就無聲無息倒斃在床榻上。

“還有……你們……”纨绔轉過臉來。

他的臉上已看不出五官,整個人就像一只蠕動的大心髒。

侍女面無人色,失色叫道:“師兄!你在做什麽!為什麽不阻止他!我們不是心魔的對手!”

雲欲休偏了偏頭,阿離心領神會,當即現出神魔身。

“轟——”

胖鳥笨拙地壓垮了整間閣樓。

心魔被她摁在了腳爪下面,稍微使了點力氣,只聽“噗叽”一聲,心魔化成了一灘血水。

幻境破碎,雲欲休利落地爬到了阿離身上,墜向下一處幻境。

……

冷!

暴雨傾盆,阿離站在一條鋪着青石板的小巷子裏,時不時有一道雪亮的電光劃開濃墨般的黑雲,照見腳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以及兩排簡陋瓦房的房檐。

大串大串的雨水順着瓦片邊緣沖刷下來,就在阿離一愣神的功夫,已從頭到腳被澆了個透心涼。

連手臂內側的衣裳都濕得透透的。

雨水流進鼻子和嘴巴裏,滿是濃濃的塵土味道。看來已經有很多天沒有下過雨了。

她往後一退,站到了屋檐下面。

身後是一扇窗,很簡陋的木窗,并不能完全隔絕風雨,所以屋子的主人在窗後面挂上了一塊黑色的舊氈布,看起來已經用了許多年頭,有的地方打着補丁,還有的地方被水汽糟蝕了,薄薄的,映出屋裏的微光。

一個很溫柔的女聲正在咿咿呀呀地哄自己的孩子。

又一串雪亮的電光照了過來,阿離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了窗棂上。

她回頭看了看,暗黑雨夜中,到處仿佛鬼影幢幢,幾株大樹在風雨中狂亂搖曳,伸展着橫七豎八的枝杈,好像随時會活過來,張牙舞爪地撲向這一片貧民的居所。

“夫人,上來!等咱們好了,孩兒也睡着了!別慣着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和夫人走到今天,這樣的日子,才是踏實的好日子啊……夫人,我可真是愛慘了你了,今生今世,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來,快讓夫君好好親一親!”屋裏傳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溫柔的女聲停了停,嗔道:“有你這樣當爹的嗎!”

随後便是男人把腳伸進鞋子裏的聲音,拉拉扯扯的聲音,安置嬰孩的聲音,嘻笑着砰地倒下的聲音……

嬰孩哇地大哭起來,女人幾次想要起身,都被男的喘着粗氣摁了回去。

嬰孩哭得越來越響,在這雨夜中顯得有些不詳,讓人心神難安。

不過嬰孩他爹的興致好像絲毫也不受影響。

悶雷在頭頂碾過來,碾過去。

除了風雨雷的聲音之外,整個世界一片死寂,根本沒有其他活人的氣息。

阿離毫無頭緒,只好先等等看。

終于,屋中傳來了女人悉悉索索穿衣的聲音,以及男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

“哦哦,乖寶寶,不哭不哭哦,娘在娘在,不哭哦……嗯?!夫君,快醒醒,快醒醒,你聽,那是什麽聲音?!”

“別……吵我!困死了!”

阿離也聽到了動靜。很響的沙沙聲,就好像遠處搖曳的樹爬到了屋頂上,正在胡亂地伸展它的枝杈。

“夫君!快醒醒!屋上有東西!”女人的聲音變了調子。

“什麽……東西,也,也別吵着我睡覺!”男人重重翻了個身,啪一掌打在女人的身上。

“轟——”

“啊——”

“嘶——”

屋頂忽然就塌了!

陳年朽木頭的味道和着瓦片特有的青苔黴味轟地撲向四周,阿離被熏得倒退了幾步。

暴雨中,灰塵還沒來得及揚起,就被砸落到地面。屋中的燭火瞬間被澆滅了,女人驚恐的尖叫聲響徹整個雨夜。

又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阿離看見,半塌的屋頂上和殘壁上,竟纏着半截蜈蚣身子!赤紅色的巨型蜈蚣,腰身粗壯,兩個成年男人也合抱不住它的本體,肢體外面還有兩排鋼鋸一般的足,在雨中瘋狂地搖曳。

更叫人驚恐的是,它的腦袋和前半截肢體已順着屋頂的破洞探了進去!

阿離下意識地退了幾步,退到了小巷對面無人居住的屋檐底下。

蜈蚣的肢節不停地聳動,搖擺着尾,呼地掃塌了一整面牆。

借着斷續的電光,阿離看見一個婦人抱着嬰孩,正縮在炕底,身體抖得不成人樣了,眼睛睜得巨大,瞪着不斷探進來的蜈蚣,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叫。

炕上的男人自然也醒了,他身體僵直,平平地躺在被褥下,同樣瞪着眼,不過嘴唇抿得死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蜈蚣很快就夠到了婦人,它張開巨口,攔腰把婦人和嬰孩咬進了嘴裏,然後揚起巨大的腦袋,揮擺了幾下,将這二人徹底吞進腹中。

吃掉婦人和嬰孩之後,蜈蚣緩緩地收縮身體,從屋頂破洞中退了出去,搖擺着長長的身體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因為沒搞清楚眼前的情況,所以阿離沒敢妄動。

不知過了多久,炕上的男人坐了起來。

四周一片漆黑,阿離只能借着斷斷續續的閃電來視物,于是在她的視野中,男人的動作變得非常陰森詭異。

他起身,一頓一頓地,把頭轉向阿離的方向。

電光下,他的臉色青得像一具屍體。

阿離頭皮都麻炸了,就在男人即将與她視線相觸時,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後一帶。

身後的人大約是怕她掙紮喊叫,一條手臂箍住她的前.胸,另一只手重重捂住了她的嘴。

低沉的男聲貼着耳廓響起:“噤聲。”

阿離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雲欲休身上永遠有一股非常幹淨純粹的清香味,很特別,極具侵略性。看來這個幻境中,他終于用回了自己的身體。

阿離并沒有放松下來,因為她發現,雲欲休攬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放錯地方了!阿離腦袋裏嗡嗡作響,身體僵成了一根木雕,愣愣地被他拖着走。

雲欲休把阿離帶進一間無人的空屋,總算放開了她,低低地對她說道:“是摘星府主,想來這便是他最終的心魔了。”

阿離點點頭,瞬間明白了。

看這處境,摘星府主大約是又經歷了一場劇變,淪落為平民。往日的美妾早已作鳥獸散,最終陪在他身邊的,只剩下自己的夫人和孩子。就在他終于看透一切,浪子回頭,想要和夫人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妻兒竟然命喪蜈蚣之口!

對從前的悔恨、對妖魔的憤怒、對自己怯懦的逃避,促生了他的心魔。

雖然知道了眼前是個什麽局勢,但阿離還是有些發懵,因為雲欲休的手雖然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但那裏卻好像被他烙上了烙印,肌膚突突地跳動,好像有只無形的手依舊沉沉壓着。

雲欲休也後知後覺地反映過來了。

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大,瞳仁驟縮,他擡起手來,撚了撚自己的指尖。

半晌,他斜了她一眼,嗤道:“一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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