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先生!”
“怎麽回事?這個時間她應該睡午覺的,今天的藥她按時吃了嗎?”
“按時吃了的,可是夫人今天好像醒來得比平時要早。我來打掃浴室,發現夫人在裏面刷浴池,我怎麽勸她她都不肯上來,您快進去看看吧。”
田臻和應川落後幾步,跟着爸爸進了浴室。
“筱秋,別擦了……我們去把身上的濕衣服換掉好不好?不然要感冒了。”
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披散的頭發遮住了臉,光着腳跪坐在浴池裏。她甩開爸爸的手,邊刷着浴池的**,邊喃喃自語:“我要快一點,我要快一點,還有一半……然然喜歡在浴池裏玩,我要快一點。”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內容田臻還是聽到了一些。
他一僵,不敢進去了。往後退了兩步,撞到了應川身上才停住。
“筱秋,起來吧,不要擦了。”
“不行,然然很快就要回來了,我已經來不及了。”
“……田然和田臻參加冬令營去看白絲瀑布了,要明天傍晚才回來,你不記得了?”
她手上動作未停,不太确信地問:“真的?要明天傍晚才回來?”
“真的。早上你親手給他們準備了便當的。”
“便當?便當……好像,好像是準備過……”
是有冬令營,是去看瀑布,是準備過便當,只不過是在他們小學四年級時的寒假。
她好像相信了,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刷子:“……我怎麽都不記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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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太累了才會不記得。來,扶着我的手臂站起來,我陪你去換衣服。”爸爸半扶半抱地小心翼翼幫着她跨出浴池。
他們轉過來時,爸爸看到了在門口發愣的田臻和田臻身後的應川,他立即着急起來:“你們兩個先下樓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然然!”
“筱秋!”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阻止一個想要擁抱自己孩子的母親。
即便她因為精神狀況而長期處在一種遲鈍,緩慢當中,但在她看見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時,依舊能爆發出驚人的靈敏和速度。
“然然!”和田臻記憶裏一模一樣的,滾燙到像血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漫出來,漫到了田臻的脖子裏:“然然!你回來了,媽媽好想你啊!媽媽這段時間好奇怪,老是聽到有個聲音在說,田然死了……我就知道是假的,我的然然怎麽會死呢?我的然然長這麽高了,馬上就要念中學,以後還會念高中,念大學,念博士,會遇到然然心愛的人,像爸爸媽媽一樣,永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對不對,然然?”
她抱得他這樣緊,任何人都不能從她身邊把她的田然搶走。
田臻當然也不行。
“然然,你怎麽不叫我?你要叫我呀。”
她仰起臉,對着田臻笑。
如果你砸開冰面,當然就會有下墜的危險。
他在來之前就該有這種覺悟的。
人無完人這種話誰都會說,可說的人不知道,一旦被施以了死亡的魔法就不同了。被偏愛的孩子,因為死亡,會變得完美。
田臻全身都在抖,有人在身後扶住了他,支撐着他和她兩個人的重量。他看着她,這麽多年沒見,她變矮了,頭發剪得半長不短,沒有化妝,素着一張灰白的臉,形狀哀傷的眼睛在望着他時卻露出了不一樣的光亮。
不,她望着的不是他,是田然。
“然然,叫媽媽呀。”
“別這樣,筱秋。”爸爸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從田臻身上拉開,可是嘗試了兩次都失敗了。她喉嚨裏流出的每一聲嗚咽,都來自于靈魂深處對她的寶貝,田然的想念。
暫時忘記自己是田臻吧。
學着田然叫她一聲,田臻不是不會的。他被要求着,連田然拉小提琴時是怎樣拉弓的都是銘記于心的。
她看上去那麽期待,那麽高興,好像她的生活從未崩壞,所有的光明,希望,幸福,都還屬于她。
所以,暫時忘記他是田臻吧。
在她期待的眼光裏,田臻灌滿了一腔的酸楚,擡起手,想要接住她的眼淚:“媽媽,我回來了。”
她聽了後臉上的喜悅卻突然間褪去了,止住了嗚咽只是愣怔地看着他。
“不是的,你不是田然……你是田臻,田臻……”
“媽媽……”
她原本漸漸斂去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哽咽着去摸田臻的臉:“弟弟,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然然呢?然然為什麽沒有和你一起回來?然然呢?”
“筱秋,你先放開小臻,我們去房間裏把衣服換了到客廳一起等小然回來,好不好?”爸爸再一次試着把她的手從田臻身上拉開,可她反抗得更激烈了。
“不好!你們都是騙我的!”她拔高了聲音叫到:“你們故意不讓我見然然,你們都和我作對,我就要在這裏等他!你們走開,走開!”
“筱秋!”爸爸抱住了她,對立在一旁的阿姨說:“打電話讓醫生趕緊過來。”
“你放開我!”她不斷地企圖掙脫,光裸的腳在地磚上劇烈的蹬着,很快白皙的皮膚上就蹭起了一片紅印,她不管不顧地要撲到田臻身上:“田臻!媽媽在問你啊,為什麽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哥哥呢?田臻!你說話啊!”
漂亮的蛋糕被掃到了地上,奶油黏糊糊地沾了他一拖鞋。
媽媽指着他說,田然死了,而你卻可以活着,開開心心,體體面面地活着,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你哥哥死了。哥哥死了你活着,你覺得很得意嗎?怎麽會有你這麽壞的小孩?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媽媽心愛的兒子死了。他卻活了下來,他卻活到了現在。
“你們把田然帶回來!田臻……你為什麽不和田然一起回來?你故意丢下哥哥的,是不是?然然……”她發出了撕心裂肺地尖叫:“把田然還給我!我要田然回來!”
“先生,通知醫生了,他馬上趕過來。”
“把田然還給我!”她喊得幾近嘶啞,伴随着憤怒的情緒,手指奮力地在空氣中抓撓。爸爸抱着她向後退,十分吃力的樣子。
“爸,我幫你……”
“不用了。”爸爸勉強分神看了他一眼:“很抱歉,你們今天能先回去嗎?你在這裏她恐怕沒法冷靜下來。”
他不該來這裏的。即使他失去了哥哥,即使他也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即使田然的死亡明明是他們全家人共同的不幸。可他一開始就已經被剝奪了共同承擔這種不幸的資格。
為什麽他到現在才肯相信,從田然消失的那天起,他也順理成章的被抛棄了呢?
就算只剩下一個選擇,也不是非選不可的,也還是有選擇餘地的。
因為除了這個選擇以外,還可以選擇棄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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