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聖誕節一早， 陳拆去了趟市場，買些蔬果，準備等下帶過去給石南父母。

石南母親是他的小姨， 母親的親妹妹。自父母喪命于十五年前那場車禍後，他就由小姨和姨夫養大，同石南情如手足兄弟。

經過這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陳拆早便将小姨姨父當作是自己的父母一般， 而石南也正如親弟弟。

但前陣子因為他做打算要賣掉父母原先的老房子，這事兒遭小姨一家極力反對，氣得徐鳳香揚言說只要他敢賣房子就別再進家門一步，于是他有一段時間沒回家看過。

現在眼看事情快塵埃落定， 他也該回家哄哄兩位老人家了。

不像其他小時候便失去雙親的小孩活得十分清苦， 陳拆因為有小姨一家的照拂， 過得不錯。

雖說小姨家的家境還不到吃不飽穿不暖的地步。但這些年養兩個半大小夥子也的确花費不少，彼時陳拆就想着自己能趕緊有一技傍身， 學成打工， 能夠給家裏減輕負擔。

初中那會兒他成績還不錯， 又是校隊隊長，中考時本來能夠以體育特長生身份考進重點高中， 但他毅然決然的， 選擇去讀職高。

這項決定在當時掀起一場家庭風波， 所有人包括石南在內都認為他在拿自己的前途及未來的人生做一場豪賭。

而十五歲的陳拆， 聽聞後只是不卑不亢的，接受所有的不理解。

他說：“假如每個人的人生都只有一種選擇， 那只能勉強叫做「活着」， 并且像是工廠機器工作般那樣， 而生活的意義因此就被無限縮小甚至歸零。”

“我希望看到的，和未來能夠看到的，是有選擇的人生。我的理想抱負不遠大，甚至還很俗氣，我想做個普通人，我想掙錢，僅此而已。”

“而這一刻的我認為，我的庸俗不足以支撐我去讀高校的生活，所以何必為難自己呢。”

“讀書和運動在我眼裏是同一個道理，不是平面靜态的，而是動态的。”

“條條大路通羅馬，讀職高是我在這個人生岔路口的選擇。”

“……”彼時當他說出這一番話後，徐鳳香及丈夫目瞪口呆。他倆都是工人出身，一輩子沒讀過多少書，文化程度只能說是識字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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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倆只希望下一代能夠擁有好的教育。但陳拆的決定打碎了夫妻倆的念想。

十五歲的陳拆的認知及世界觀的輸出，令小姨一家子啞口無言。

時至今日他或許會嘲笑小時候自己的幼稚和一意孤行，卻也不覺得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的。

錢掙到手了，才有和命運拼搏的底氣。

……

石南父母一家樓下就是片兒區最大的農貿市場，陳拆尋思着，最近豬肉價格漲得厲害得緊，小姨肯定舍不得買，他就直奔攤位買了好些，又七七八八買了些青菜和海鮮，大包小裹的拎着出市場。

因為是冬天，市場大門都是用軟玻璃簾子和厚厚的像棉被般的布遮下來，雙層防禦足以抵擋些外面的寒風。

陳拆騰不出手，十根手指頭都被袋子勒的發白，正打算試圖用腳去掀簾子，外面就正巧有人進來，倆人一對視，倒是從外面進門兒的那個人懵了。

他堵在門口，在菜市場門口碰見最不想看到的人，他是無措的。

相反，陳拆倒是十分淡然，見李餘西傻站着，半天也不懂，他皺起眉毛，但還算客氣道：“麻煩讓一下。”

李餘西回過勁兒來，「哦」了好幾聲，回身幫着陳拆撩軟簾。

“拆哥，要不要我幫你……”他話說一半。

“不用，謝了。”陳拆頭也沒回就走了。

李餘西有些失望，耷拉着腦袋，一股郁郁寡歡的樣子。

他人都走遠了，李餘西還擱原地站着，胳膊擋着軟簾，後頭又走進來倆人，奇怪的瞥了一眼像是木頭樁子一般的李餘西。

直到他胳膊酸的不行，才回過神來，放下手臂匆匆進市場裏。

——

陳拆到小姨家門口敲了敲門，裏頭立馬有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喊道：“來了來了！”

開門的是石南，北方冬天室內暖氣地熱的給的足，他擱家裏就穿着格紋褲衩，這一開門外面的冷氣竄進來，腿上汗毛立刻全部豎起來。

他摸一把自己的胳膊，接過陳拆手裏的塑料袋，先嘀咕一嘴：“買這麽多。”

然後拎着菜回頭大聲喊一嗓子：“媽！爸！我哥回來了！”

陳拆手上一輕，把大門關上，從門口的鞋櫃裏拿出他的那雙拖鞋，邊進屋邊換鞋脫掉羽絨服。

他這步行一路過來，耳朵凍得通紅，手指也快失去知覺了，進屋先叫了聲「小姨小姨夫」，就先去洗手間，開着熱水洗手才覺得身上發熱好些。

擠了一泵洗手液，搓幾下就滿手泡沫，這間隙手機貼在褲兜裏嗡嗡響了兩聲。

聽提示音像是微信的動靜。

而他的微信好友列表裏沒有幾個人。就算是那幾個哥們找他基本都是直接打電話進來，所以……

他快速用溫水沖洗幹淨受傷的泡沫，擦幹，拎出手機來看消息。

被他說中了。

對方發來一張照片。

畫面裏有半截細長的手臂，掌心朝上，一張塑料包裝紙被平鋪着輕輕搭在手心上，又在上面用微信的塗鴉大致勾勒出一只紅蘋果的形狀，甚至連粉色蝴蝶結都被加了上去。

沒有任何多餘的文字消息，只是簡單的一張被塗鴉後的照片。

他輕輕掀了下唇角，擡手回了個「ok」的手勢表情。

石南父母正在房間裏打掃衛生，聽到石南大嗓門，都匆匆出來。一人手裏拿着抹布，一人手裏拎着掃帚。

“你哥人呢？”徐鳳香問。

石南打了個哈欠，朝廁所的方向一指。

剛好陳拆洗好手走出來，徐鳳香快步走上前，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在擦灰，又趕緊把手往自己身上衣服蹭了兩下，才輕輕拍了拍陳拆胳膊，皺着眉說：

“你這孩子，小姨不喊你就真不回家了？你真是要氣死我呀，知不知道家裏多擔心你……”

這才說了一句話，徐鳳香眼圈就紅了，陳拆一看，連忙摟住小姨肩膀，哄着長輩：

“是我錯了小姨，我不該耍脾氣的，您就不要和我一般見識，別生氣了。”

旁邊站着的小姨夫石兵一個勁兒給他使眼色，陳拆會意，松開徐鳳香，走到沙發旁撈起自己外套，從衣兜裏摸出來個紅色小盒子，三兩步走回小姨身邊，笑着說：“小姨，您就別生氣了。”

邊說邊将盒子遞過去。

徐鳳香立刻哎了一聲，接過來陳拆手上的禮物，嘴上埋怨着「你這孩子怎麽又亂花錢」，面上卻是笑起來的，打開盒子一看，是條金項鏈，橢圓形的吊墜背面染着紅，又寫上一個「福」字。

徐鳳香拿起來項鏈，仔細端詳着，笑得合不攏嘴，眼裏都是喜悅。

石南偷偷給陳拆在背後比了個「牛逼」的手勢。

能短短幾秒內搞定他媽的人，除了陳拆再無第二個。

“我給您帶上？”陳拆問。

徐鳳香搖搖頭：“不戴啦，這麽好的玩意，戴在我身上也不顯，能退就退了吧，你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別給咱們亂花錢，心意小姨領下了。”

陳拆沉默不語，拿過來徐鳳香還給自己的盒子，不顧小姨勸阻，幫她戴上。

“也求個我和石南的心安，您就別拒絕了。”

此話一出，徐鳳香倒是語塞，摸了摸脖頸上的金項鏈，手指在吊墜上那個「福」字摩挲好幾下，最終還是笑了起來。

陳拆又繞到徐鳳香身後，雙手搭在小姨肩膀上，邊捏肩邊說：“明年是您的本命年，我知道嘴上說着沒關系。但心裏芥蒂着，也害怕，所以才買了這個給您，保佑您本命年平平安安無災無病。只有你和姨夫好，我和石南心裏才踏實。”

老一輩人對于過本命年都覺着有說法。所以本命年要穿紅色帶金飾，驅邪避災，把那些不好的厄運都帶走，某種程度上算作一種心理安慰和調劑。

他不說還好，一解釋完，徐鳳香心裏又難受起來。

陳拆從小到大都這麽懂事，她轉過身拍了拍陳拆的手，又仔細的看看他，嘆口氣：

“怎麽看着你又瘦了？在外面是不是吃的不好？睡得也不好？我聽石南說，你這陣子都睡在那個小理發店裏，這怎麽行呀？我好幾次都勸石南讓你趕緊回家，你這孩子犟死拉倒，和你媽一個樣子。”

陳拆沒說話，徐鳳香繼續道：“那房子我和你姨夫也想明白了，本來合計這是你爸媽留給你的念想，也是他倆唯一留下來能看得見摸得着的……

但人都走了這麽多年，你對那地方心裏也有一道坎不去住，就空房這麽些年也挺可惜的。既然你想拿這房子換個未來，我和你姨夫也支持。”

頓了頓，徐鳳香語重心長道：“過去的早就過去了，什麽能留下才是最珍貴的。”

他怔了下，然後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