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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日清,在這持續多日連綿陰雨的深秋中算是為數不多的好天氣,寧安穎站在醫院的天臺山,陽光照在身上帶來陣陣暖意。可不知道是不是心态的原因,她站在高處往下看,并沒有那種一覽衆山小的俯視感,反而覺得,即使陽光爛漫,高樓之下看去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要是遇上陰雨天,這個城市的色調該是多麽的慘淡。

“我說你……不好好的待在病房裏,怎麽老往這頂樓跑。外面還不披件衣服,真當自己是鐵打的啊,你難道不知道要是自己有個感冒的話會引起多少并發症,到時候受罪的還不是你自己。”有些氣喘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說的話到了後半句已經帶了淡淡的埋怨,聲音都提高了好幾度。

這種埋怨,在寧安穎看來也是珍貴的,特別是對方跟你無親無故。這給她帶來了為數不多的溫情,讓她不至于顯得茕茕孑立。即使這份溫情,并沒有它表現的那麽純粹。她回過神,看了眼已經站在她身邊的溫海,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不算僵硬的笑容。

“這裏空氣好。”寧安穎回道。

溫海似乎被哽了一下,似乎并不能理解沒有一絲綠意,都是鋼筋水泥的天臺空氣哪裏好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等下得好好說說你病房裏的護士了,就算要呼吸新鮮空氣,到樓下的花園裏面走走不是很好嗎?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到天臺呢,要是到時候出了事?”

寧安穎沒有回話,事實上,所謂的空氣好只是一個托詞而已,她只是不願意待在病房裏,病房對床跟她一樣,也是一個癌症晚期患者。只不過她們一個肺癌,一個胃癌,但都無所謂,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寧安穎轉到這個病房時,對方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包括骨骼,每一秒都活的萬分痛苦,只要一離開呼吸機,立刻就會喘不過氣來。更不用說已經掉光了的頭發和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千瘡百孔的身體,醫生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表示就是這幾天了。

而她也不願意去所謂的花園裏,花園裏有各式各樣的病人在休息鍛煉,無論他們對未來的期許是好是壞,那個未來裏,都沒有一個叫寧安穎的人,她寧願待在空空蕩蕩的天臺上。

“對了,”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我讓你買的假發買了嗎?”

溫海是寧安穎生意上的合作夥伴,當初兩人合資開了服裝店,如今六年過去了,也有了好幾家分店,占了一小片市場。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不算功成名就,事業有成,可是在這個大城市裏,他一個外來者也算是混的不錯了。他不是個脾氣好的人,可是面對着眼前如此命不好的寧安穎,他也說不出一句重話來。更不用說兩人一同打拼,算是有一份革命情誼在裏面。

沒錯,命不好,這是溫海對寧安穎的評價。不止是個孤兒,還年紀輕輕得了絕症,換個人早就崩潰了,可是她還想着頭發掉了太醜,想買頂假發遮着,從頭到尾都是平平靜靜的。設身處地想象,這種事情落在他頭上,也不一定受得了。

溫海想到這裏,神色不由溫和了幾分,連連說道:“買了買了,你嫂子親自去挑的,長發短發都有,顏色也好幾種。”

寧安穎被他說的有點樂:“那就謝謝嫂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輕微的一笑岔了氣,喉嚨一陣發癢,不斷的咳嗽起來,手握在欄杆上,才不讓自己躬下腰去。

“哎,”溫海連忙去扶她:“怎麽說來着,是不是着涼了。”一邊扶着她一邊往下走,說道:“下次可不要這樣任性了,你父母要是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樣得心疼死,我也是把你當妹妹的,聽哥一句話,咋們好好養着,不一定就……沒法子了。你嫂子給你熬了雞湯,油都撇了,喝一點也沒事,不違抗醫囑。然後讓護士來量個體溫,要真是着涼了咱們該吃藥吃藥,該吊針吊針。”

不知道其他癌症患者如何,但是經過一次次化療後,寧安穎的感覺已經遲鈍了很多。可是聽了他的話眼睛還是眨了一下,直到回到病房坐在病床上,手裏捧着對方塞過來的雞湯才低聲的重複了一遍:“我的父母。”

溫海聽了她的話簡直是想抽自己,好端端的提這個幹什麽啊,生病了本來就多愁善感,他還在一個孤兒面前提父母,照顧病人這活就是該讓女人來。

可是一想到自己妻子,在家裏已經不止一次提起寧安穎沒有家人,朋友也都是泛泛之交,住的房子賣了看病,可那兩間全款的店面總得有個人繼承下去,最順理成章的,不就是該給溫海嗎?畢竟,溫海他們夫妻算是寧安穎走的最近的朋友了,更不用說她生病之後,兩人忙前忙後的照顧,還隔三差五的來陪她說說話,炖點湯給她,實在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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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溫海自己也想過這個事情,但是看到妻子更加義正言辭的說出來之後,就覺得自己躁得慌。不止讓妻子不要在寧安穎面前說出口,自己也只字不提,但是心裏也是有這個念想的,想的是何必提呢?不給他們,還能給誰。不是他沒有義氣,而是他目前真的需要錢。

“那個安穎啊,”溫海看着寧安穎的眼睛裏冒出了水光,更加手足無措了,連忙拿紙巾給她擦眼淚:“都是哥胡說的,別把哥的話放心上,你看我這張破嘴。”說罷還輕輕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他們不會在意的。”

“什麽?”溫海摸不着頭腦。

“我的父母,他們不會在意的。”寧安穎又說了一遍。

溫海是真的愣住了,什麽意思啊這是,是父母既然從小都把她抛棄了,更不會在意她是不是得了絕症。還是她是有父母的?想着他又将後一個念頭打消了,不應該,如果有父母,怎麽六年來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她提過,現在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出現。昨天醫生已經确診了,寧安穎身上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因為沒有親人,醫生的吩咐也是當着兩人的面親口說的。現在能做的,不過是盡最大努力改善患者的生活質量,延長患者的生存時間。

可是萬一呢?溫海有些不敢想下去。

“溫海。”寧安穎并沒有喝雞湯,而是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哎,什麽事你盡管說。”溫海回答的太快,甚至有些令行禁止的意味在裏面,即使同情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孩,這也太不像他了。寧安穎明白對方為了什麽,她甚至沒有讓他等太久。

“我上午約見了律師,我死後,我名下兩家店鋪,大的那家将用贈予的方式由你繼承。”

溫海現在是真的臉紅了,他知道對方這麽說,肯定是看出來什麽,他幾乎有些不敢看寧安穎的眼睛:“現在說這個也太早了,什麽死不死的,咱們好好養着,醫生不是也提過嗎?還有人癌症晚期之後活五年以上的呢?”

寧安穎的目光是放空的,像是在回憶什麽一樣:“不了,我太怕疼了,也太怕醜了,我不想到最後,都沒能好好漂亮一次,這段時間,多謝你跟嫂子兩個人為我費心。”

溫海抹了一把臉說道:“不,安穎,是哥跟你嫂子對不住你,你放心,你以後就是我親妹子,浩浩是你的親侄子,以後……以後”在一個重症病人面前說身後事太過不詳,即使兩人都明白他話裏未盡的意思是什麽。

“不用了,我并不看重這些。”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溫海定睛看去,寧安穎已經輕輕閉上了眼睛,靠在床頭,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皮膚白的有些透明,像是海面上快要消失的泡沫。要不是起伏的呼吸,他就要懷疑一條生命是不是就此消散了。

兩個月後,溫海和妻子在家裏吃飯,兒子浩浩送去了幼兒園,溫海的妻子盛了飯放到他的面前,問道:“安穎只給了你一家店面,知不知道另外一家店面給誰了。”

溫海不耐煩的說道:“我怎麽知道?”

妻子打了他一下:“你就不會問一問嗎?”

對于寧安穎的事,溫海不是沒有愧疚的,特別是這種愧疚在對方已經去世,還将一部分不菲的遺産送給了他之後,溫海當即把筷子一摔,站起來怒聲道:“那你要不要去她的墓前問一問她,把另外一家店面給誰了,讓她晚上給你托個夢。”

妻子臉一白,也色厲內荏的高聲喊道:“我這不是為了我們這個家嗎?要不是她只給了你一家店鋪,我們跟李總簽合同至于還要抽資金嗎?你難道不知道,這一筆生意做成之後,對于我們的生意有多大的幫助嗎?”

溫海胸口劇烈的起伏了兩下,閉了閉眼睛,一言不發的出去了。

b市的另一端,一家高檔咖啡廳裏,蔣沁穿着一身煙灰色的職業裝,拒絕了侍者殷勤的服務,極有目的性的往靠窗的位置走去。“周律師?”見對方站起來打招呼後就知道沒錯了,握手之後直接拉開了椅子坐下。

“我時間有限,下午還有兩節課,不知道周律師聯系我有什麽事情?”蔣沁也的确不明白對方找自己的目的。

周律師溫和的笑了一下:“不知道蔣女士是否認識一個位寧安穎的小姐。”

那麽多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以至于蔣沁有了片刻的恍惚,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态,端起剛剛上來的咖啡掩飾一般的喝了一口,才回道:“她曾經是我的養女,但是多年前我們就已經斷絕關系了,有什麽事情嗎?”

周律師聽到她這句話也呆愣了片刻,但好歹也是多年的律師,見過的事也不少了,臉色很快就恢複了平常,他翻開面前早就準備好的文件說道:“既然這樣就沒錯了,我這裏有寧安穎小姐的一份遺囑,按照她的吩咐,她過世後委托我來完成。”

“你說……遺囑?”

“是的,”周律師說道:“很不幸,寧小姐一周前死于癌症,她委托我在她去世後,将這筆錢交給您,您在這裏簽字後便正式生效了。”他将文件推到了蔣沁面前。

蔣沁低頭看了眼上面寫着的數字,100萬,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更是白了幾分,思緒不由的回到了幾年前,也是在一家咖啡廳裏。

那個時候他們一家和寧安穎的關系已經很不好了,可以說的上她當時看一眼對方都覺得厭煩的程度,而那個時候的寧安穎也實在是叛逆。那一天是她們難得沒有針鋒相對的時候,兩人還一起吃了中餐,當然,也是她們兩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

“對了,你快滿十八歲了,也應該自立了。”蔣沁一邊翻着菜單,一邊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話,

“什麽?”寧安穎不明白的問道,那茫然的樣子顯然沒有真心去理解她所說的話,也沒用心去聽其中的含義。

蔣沁将菜單扔回桌上。推過去一張卡:“裏面有十萬塊,家裏每個孩子成年都會有,雖然你離十八歲還差幾天,但是也差不多了,提前給你吧。”

寧安穎也許沒有真正聽懂她的意思,可是對方眉眼間滿滿的不耐煩還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她臉色頓時變得很不好:“你這是嫌我煩了?”

蔣沁笑了一下道:“很高興我們能達成共識,你自己也應該反省,你做的那些事實在讓我高興不起來,還有你的高考成績,連二流大學都不一定能上,教出你這樣的女兒,我還從來都沒有這樣丢人過。”

寧安穎的臉一下子氣的通紅,站了起來,她根本沒有壓低自己的聲音,大聲喊道:“那你們為什麽不反省一下,對我有沒有做到跟珈和诩和一樣公平呢?還有,蔣大教授,您似乎并沒有教導過我一天吧!”

蔣沁慢條斯理的說道:“坐下,注意好你的儀态,從我們把你從孤兒院領回家起,就沒有虧待過你,對待你就像是天使一樣。可是誰知道,你在這麽好的條件下,還能成長成這樣。還有你剛才說的是什麽話,珈和诩和小了你整整5歲,你是在跟他們争寵嗎?”

“你說什麽?”寧安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孤兒院那幾個字所奪走了。

蔣沁看着養女慘白的面孔,想了想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到了這個地步,肯定是瞞不下去了。

“在你一歲那年,我們将你收養,很抱歉一直瞞着你,并且從不讓人告訴你,不過我想,你也有權利知道這個真相。”

而寧安穎看着她的嘴巴開開合合,眼睛模糊了起來,難怪,她從來比不過弟弟妹妹,難怪,母親見到她的時候總是皺着眉頭。不是真的因為學習差,也不是真的因為行為舉止達不到她的标準,僅僅是因為,自己并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看着對方的樣子,蔣沁還是有一絲不忍,她原來還想說,當初在孤兒院收養孩子的時候就應該測測智商和情商,一個人的成長除了後天環境,跟天生的基因還是有些關系的,否則,如何解釋親生兒女如此優秀,養女卻如此平庸。

她的态度太明顯了,就算不說出來,寧安穎事後回想起來,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了。

蔣沁明白自己說的可能有些過分,當時兩人不歡而散,可誰知道寧安穎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回過家,也沒有去學校報道。于是在挂斷她兩個電話後,她氣不過登報申明與其斷絕母女關系。他們沒有找過她,寧安穎也沒再出現在她面前。誰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等來的卻是對方的死訊。

而現在,當年的10萬塊,用這樣一種方式返還給她100萬,這讓她不禁想起了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對你的培養,你10倍都不一定還得清,況且寧家從來沒有虧待過你。”這句話被她丢棄到了角落裏,可是如今卻如此清晰的記起來,蔣沁的心鈍痛了起來,其實她早就後悔了,就連一條狗處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何況是養到了十八年的女兒。

“蔣女士,蔣女士?”周律師看着蔣沁呆呆愣着,不由低聲喊道。

蔣沁怔然回神,再沒掩飾她的失态,語氣有些幹澀的問道:“安穎,她還說過什麽嗎?”

周律師其實當時也這麽問過寧安穎:“寧小姐就将這筆錢轉交給蔣女士,還有什麽話要帶的嗎?”

而寧安穎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不用了,也許她,并不想聽到我的消息。”

周律師一回想也是,大家都是在b市,隔得再遠,一個小時也到了,要不是有難言之隐,何必還要通過死後遺囑的方式呢?

想到這裏他搖了一下頭:“很抱歉,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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