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新的人生

話音落下，大門突然打開，門裏的人和門外的人撞見了個正着，剛才的争吵聲一瞬間消失不見，氣氛陷入僵滞的寂靜。

半晌，姜婧妤驀地反應過來，她沖到梁仁面前拉着他的手臂，情緒激動道，“是梁仁嗎？兒子，你還記得媽媽嗎？”

梁仁依舊一動不動地站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甩開她，只是垂眸不語，他默默地将臉轉開，隐入樹蔭下的陰影中，看不見表情。

梁奶奶上前，用力拉開姜婧妤的手，“你別碰他！你已經沒資格當母親了！仁兒現在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不許你再來幹擾他的人生！你趕緊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他面前了！”

這時門口傳來停車的聲音，梁懿從車上下來，面色凝重地快步走進庭院。

梁奶奶看見他，氣道，“你可算來了，自己留下的爛攤子自己處理好，別再傷害孩子了！”

梁懿走上前拉過姜婧妤，“你還來幹什麽！？我們說好永遠不再見面的！”

“我不是來見你！我是來看我自己的兒子！你放開我！”

姜婧妤掙紮着想要再去拉梁仁，梁懿加重了手勁将她拽出庭院，開車把她帶走了。

庭院裏恢複了寂靜，梁仁仍然一語不發，額間的碎發遮住眸中情緒，喜怒不辨。

湯鳶擔心地看着他，卻不知此時該說什麽，亦或者什麽都不要說才是對的。

梁奶奶閉了閉眼，長嘆一聲，她一只手牽過梁仁一只手牽過湯鳶，将二人拉進屋裏，撐起笑容道，“好了現在沒事了，別去管那個女人，我們的生活好好過就行了，走吧進屋去，今天大家高高興興的過節！”

看着梁奶奶的笑容，梁仁掩藏住眸中的暗湧，露出笑容道，“嗯，時間不早了，我們吃晚飯吧。”他緊緊牽住湯鳶的手，柔聲道，“走吧。”

湯鳶沒有掙開，她回握住他的手，沖他點了點頭。

餐桌上，三人都努力如平常一般輕松說笑，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但是湯鳶知道，每個人的心裏都不輕松，各自懷着難以訴說的心事與情緒，強顏歡笑。

晚上梁仁送湯鳶回家。一路上，梁仁沒有說什麽話，臉色也看不出喜怒，好像很平靜。

湯鳶心中擔憂無比，卻也一路無話。

下車的時候，湯鳶頓了一下，不放心地回過身來看向梁仁。

梁仁察覺到她的目光，沖她笑笑，“不要擔心，我沒事，你回去好好休息。”

湯鳶點點頭，轉身下車卻再一次頓住，她猶豫一下，回身看着他道，“如果有事情，就打電話給我，我……會陪着你的。”

梁仁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整晚最為真心的笑容。

“嗯。”他輕輕地點了頭。

*** ***

接下來的兩天裏，湯鳶一直把手機放在身邊，時刻關注着，但是卻沒有等來梁仁的電話。

沒有電話，湯鳶反而更加擔心。

她擔心他不來電話也許不是因為沒有事情，而是有事情卻隐忍不說，獨自承受。

終于在第三天晚上，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湯鳶急忙拿起一看，卻不是梁仁，而是梁奶奶的電話。

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她連忙接起來，“梁奶奶，發生什麽事了嗎？”

“小鳶，梁仁現在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怎麽了？”

“唉，今天那個女人又偷偷去找梁仁了，我剛才知道這件事後就給他打電話，但是他不接，問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大晚上的找不見人。我擔心那女人和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他心情不好，萬一出什麽事可怎麽辦？”

“梁奶奶你別急，我這就去找他，不會有事的。”

挂了電話，湯鳶撥通梁仁的號碼，但是打了好幾遍都沒有人接，她心裏慌亂起來。

湯鳶知道現在不能慌，她努力讓自己冷靜，好好想想他會去什麽地方。

忽然腦海中靈光一現，她抓起外套跑出門去，急急忙忙叫了車，直奔楓山。

來到楓山，湯鳶在停車場裏看到了梁仁的車。

她松了口氣，回憶着曾經跟梁仁走過的路，踏上山間小徑，一路小跑着，往那處亭臺尋去。

拐進那條幽深的青石板路，撥開層層遮擋的樹葉之後，她看到了獨自坐在木亭中的梁仁。

梁仁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

“湯鳶？”他有些驚訝地看着身後的人。

“你沒事吧？”湯鳶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身邊。

梁仁疑惑，“我有什麽事？”

湯鳶仔細地打量他的神情，雖然說不上高興，但也并沒有傷心難過的痕跡，看上去很平和。

“梁奶奶說今天你母親去見你了，她擔心你心情不好，大晚上又找不見人，怕你出什麽事……”

“姜婧妤今天确實來找過我，我們見了面，但是我并沒有心情不好。”梁仁平靜道。

湯鳶有些不放心，她又仔細觀察他的表情，确實不像是假的。

“那你為什麽不接電話？”湯鳶問道。

“電話？”梁仁摸摸口袋，空空如也，“我好像落在車上了……”

湯鳶無語，她辛辛苦苦地跑上來，結果……就告訴她這個？

看着她因為劇烈運動而染上紅暈的臉頰，梁仁眸中泛出笑意，“你這麽着急，是在擔心我？”

湯鳶有些別扭地撇開臉，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你趕緊先給梁奶奶打個電話保報平安吧。”

梁仁沒有接過手機，他追随着湯鳶撇到一旁的臉龐，眸中蘊滿喜悅地看着她想要遮掩心意的眼睛。

“明明就是在擔心我。”梁仁揚起唇角。

湯鳶一把将手機塞進他手裏，匆忙背過身去不看他，“……你趕緊打電話。”

梁仁輕笑一聲，沒有再去拆穿她的羞赧，他走到一旁給梁奶奶撥通了電話。

同梁奶奶通完話，梁仁走回湯鳶身邊，與她一起坐在木亭的邊椅上。

眼前依舊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與上一次二人來此之時，并無二致。

望着遠方，湯鳶輕聲問道，“既然沒有心情不好，為什麽會來這裏？”

梁仁沉默半響後道，“我想整理自己，結束一段舊的人生，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那段舊的人生……”湯鳶隐隐猜到，“是關于你母親的事？”

“嗯，可以這麽說吧。”

湯鳶微一啓唇，卻又止了話，目光躊躇的垂下眼簾。

“怎麽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想問什麽就問吧，對你我沒有什麽不能說的。”梁仁溫聲道。

湯鳶猶豫着開了口，“今天……你母親與你說了什麽？”

“她希望我原諒她。”梁仁平靜道，“她說年輕的時候因為各種苦衷，做了許多不負責任的事，尤其是對我。這幾年來，她想了很多，覺得很愧疚，很對不起我。所以她來見我，希望我原諒她，不要恨她。”

湯鳶沉默了，她不知該說什麽。

梁仁看向她猜測道，“‘真是個自私又貪婪的女人’，你是不是在這麽想？”

湯鳶一愣，想承認又不敢承認，對方怎麽說也是他的母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權利去評價姜婧妤。

梁仁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笑道，“沒關系的，對于她，我也是覺得。”

“當年自私任性地抛棄我，為了去追求她想要的人生。現在一切都追到了，她又回過頭來想要我原諒她，然後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連愧疚都不需要了。不想當母親的時候，輕易就可以放棄，等到想要當母親的時候，又輕易就可以拾起。”梁仁哼笑一聲，“呵，她從始至終都沒把我的感情當回事。”

梁仁一頓，緩緩地将眸中的一絲悲涼收起，那深邃之中只剩下一片清明寧靜。

“但是，我選擇原諒她。”

湯鳶微訝，看向他。

“用‘她’這個字也不準确，應該說，我選擇原諒我的母親。”

湯鳶有些聽不懂，“……什麽意思？”

“你還記得上一次我在這裏同你說的話嗎，我說我恨母親，大概是太恨她所以才痛苦，才無法忘記。”

“嗯，我記得。”

“我之前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但是直到那天在梁奶奶家再一次見到她，我才明白過來其實并不是那樣的。”

“我不只是恨她，我還一直愛着她。”梁仁露出自嘲般的輕笑，“原來我一直愛着我的母親，一直在想念我的母親。當年那個九歲的男孩沒有随着歲月而消失不見，他一直還藏在我心底的角落，沒有長大。”

“我所愛的母親，是在我九歲之前的那個人。那時她是屬于我的，她會給我講故事，會哄我入睡，會對我露出溫柔的笑容，我深愛她。可是，她毫無留戀的棄我而去是事實，讓我傷心難過、憤怒失望也是事實，我無法忽視這些傷痛，所以我想用恨去平衡這種痛苦。但是，要去恨自己曾經最為深愛的母親，又讓我更加的痛苦。”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我的痛苦，我的無法忘記，是因為我想要去愛卻不能愛，想要去恨卻無法恨。”

“所以，我選擇原諒我的母親，因為從原諒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母親就只是我的母親，而姜婧妤就只是姜婧妤，從此再不相幹。”

“我不必再掙紮于愛不得恨不得的痛苦，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去愛那個只存在九年的母親，可以好好珍藏那段曾經擁有母親的寶貴時光。而姜婧妤也不必再糾結于被兒子記恨的愧疚，她作為母親的那九年時光會被我記得，而之後的那些歲月，就是屬于她自己的人生，已經與我無關，她大可心安理得的去追求。我和她彼此放過，從此再不相幹。”

“就讓之前的所有一切都以這個“原諒”為句號，到此為止吧。”

說完，梁仁望着遠方的光華川流，唇邊緩緩綻開了一個釋懷的笑容。夜風攜着草木的清香拂過，仿佛拂去了心中所有的塵埃，不再留下一絲沉重。

看着梁仁的笑容，湯鳶也微微一笑，為他的釋懷感到高興。

她道，“從此不必再強迫自己忘記，允許記得，允許珍惜，允許曾經母親的存在。你所說的開始新的人生，就是指這個吧。”

梁仁看向她，笑着搖搖頭，“不是的。”

“不是嗎？”湯鳶有些驚訝。

“你說的這些都是對的，但是我想要開始的新的人生，并不是僅僅指這些，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是什麽？”

“你還記得上次在這裏的時候，你問我本心裏關于幸福的真實答案，說希望我無論是單身還是結婚，都要遵循那個答案來做出決定。”

“嗯，我記得。”

“那個答案，我找到了。”梁仁眸中漾起溫柔的波瀾，“我有喜歡的人了，喜歡到讓我第一次有了想要結婚的念頭。和她攜手一生，就是我本心裏關于幸福的真實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