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全家人都呆住了,膳房中鴉雀無聲。

蕭钊的臉色鐵青,沉聲道:“吃飯。”

他率先吃了兩口,随即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顯然是氣得吃不下。

“老爺……”蕭秦氏哽咽着道,“你別氣壞了身子,都是我不好,我這就去給大長公主賠不是,她打我罵我都行,就是別遷怒老爺……”

蕭翊和蕭陳氏對視一眼,蕭翊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道:“姨娘你別哭了,母親也是一時在氣頭上,日後在母親面前注意點言行就是了。”

蕭秦氏大放悲聲:“翊兒……我……我這些年盡心盡力,自問對老爺對你們都問心無愧,為何……為何大長公主就是不喜歡我?”

三房的蕭炳和妻子扶住了她,輕聲安慰,幾個孫輩也面有不忍之色。

蕭阮暗自心驚。

前世,蕭秦氏在家中也是頗得人緣,她是蕭钊的表妹,和蕭家沾親帶故,比起普通的妾室來自然而然多了一層親切,再加上蕭陳氏和蕭翊家教甚嚴、脾氣又好,對這位姨奶奶甚是客氣。

那會兒周荇宜見到這和樂融融的一家人,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怪不得從一開始就住進了公主府,眼不見為淨。

現在她抽離出來冷眼旁觀,才發現這位姨奶奶并不是個省油的燈,處處不着痕跡地給周荇宜上眼藥,周荇宜生性高傲,不屑于和她争風吃醋,正好落入了她的坑裏。

“祖父,你先別生氣,”蕭阮站了起來,柔聲道,“祖母平常待人寬厚、性子平和,就算有人冒犯了她,她也常常一笑置之,斷不會這樣發脾氣的。”

“那……那你說她為何這樣?好好的一頓飯,弄得不歡而散,她這是存了心要讓我……我們全家都難堪嗎?”蕭钊氣得不打一處來。

蕭阮抿唇一笑:“自是因為祖母在意祖父,才會如此斤斤計較。”

蕭钊一怔,滿腔的怒意一下子被針尖紮了個洞,慢慢地洩露了出來。

“更何況,祖母說的話雖不中聽,卻也不是全沒有道理,祖父仔細想想便能明白了,”蕭阮瞟了一眼蕭秦氏,笑吟吟地道,“祖父,我去勸勸祖母,你再用些飯菜,稍等些時候再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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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阮出了膳房,沿着抄手游廊緩步而行,不一會兒就到了蕭钊居住的邠蘭軒。

站在門口,蕭阮對着“邠蘭軒”三個字凝視了片刻,心中一陣酸楚。

邠州就在江南中部,大乾最為富庶的郡縣之一,也是昌樂大長公主的封地。周荇宜對當年和蕭钊的舊事諱莫如深,她曾經探聽過幾次,卻沒有結果,只知道當初是明帝賜的婚。

兩人三十多年的夫妻,又怎麽會中途決裂了十年,到最後又天人永隔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進了院子。

院子裏靜悄悄的,有人從月洞門裏走了出來,是孫嬷嬷和錢嬷嬷。

“今兒可算出了一口惡氣。”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大長公主早就該狠狠地掌她的嘴!”

“殺了她都不解氣。”

……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壓低聲音說着話。

“她做了什麽?”蕭阮冷不定地問了一聲。

“呸,不要臉地一定要纏着太傅,還……”錢嬷嬷回過神來,慌忙捂住了嘴。

孫嬷嬷趕緊笑着道:“二姑娘快進去吧,大長公主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周荇宜治下極嚴,底下人從來不敢亂嚼舌頭,蕭阮也不為難兩位嬷嬷,快步到前廳。卧房的門虛掩着,一絲燈光從門縫中透了出來,蕭阮推門而入,只見周荇宜靠在貴妃榻上,拿着一本書懶懶地翻着。

蕭阮在她面前半跪了下來,替她揉捏起腿來。

周荇宜轉過頭來看着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是不是在心裏笑話祖母了?”

“是啊,”蕭阮俏皮地笑了笑,學着她的口吻,雲淡風輕地道,“輕輕,你是大乾昌樂大長公主最疼愛最看重的孫女,自然不是那些凡夫俗子能夠比拟的,需得寵辱不驚、自有氣度。”

周荇宜擰了一下她的臉頰:“調皮。”

蕭阮蹭了蹭她的手,小聲道:“祖母,我知道你剛才發火是為了我,她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動作,你才不屑于和她計較呢。”

周荇宜心懷大慰,這孫女,真是沒有白疼。

“她那樣小門小戶出來的人家,自然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就好像天底下只有選個好夫婿這樣的一件事情了似的,深怕行差踏錯。”她的臉色凝重了起來,“輕輕,你一定要記住,若是因為什麽流言蜚語就對你有了成見的男子,必定不是真心喜歡你的,你不必去委曲求全。做你自己便好,自有懂你的男兒喜歡你,祖母別的不能擔保,但一定會讓你自己做主挑選個稱心如意的。”

蕭阮點了點頭。

這話,前世祖母也對她說過,和周衛熹定下婚約後,祖母一度憂心不已,反複詢問了她的意見之後才放了手。

“太子殿下雖然龍章鳳姿,但我卻怕他不是你的良配。”

後來果然讓祖母說中了。

周荇宜看着她,眼中的憂慮一閃而過:“你天性重情,祖母擔心你太過赤誠,容易被人哄了去,你記着,位高權重并不一定真心,才華橫溢也并不一定專情,若是喜歡上了便全心以待,但若是男子薄情負心,你也不必覺得好像天塌了似的,左右你的身份擺在這裏,也可逍遙自在。”

蕭阮小心翼翼地問:“祖母是在說祖父嗎?”

周荇宜也不隐瞞:“是,文人墨客,十成中有四成優柔寡斷,四成多情風流,還有一成是窮酸,只會憑着一股莫須有的傲氣誇誇其談。”

蕭阮“噗嗤”樂了,朝着身後看了看:“可不能被祖父聽到了,氣壞了他怎麽辦?”

“那就由着他氣壞吧,”周荇宜淡淡地道,“省得來煩我了。”

蕭阮有些糊塗了。

看着周荇宜這雲淡風輕的模樣,若不是前世看到過她精心保管的梳妝匣,蕭阮真的要覺得她已經把祖父放下了。

其實,周荇宜在江南的時候過得很是潇灑,時常有三五好友過來探望,偶爾興致來了便外出游玩、拜訪隐士名流,江南四周的山河大川幾乎都走遍了。偶爾興之所至寫的詩詞歌賦雖然不算絕品,但頂着大長公主的名號,倒也很受坊間歡迎,也有歌姬譜曲彈唱,堪稱風流。

若是像現在這樣困囿于後宅,去和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妾室争寵,倒真好像是折了翅膀的鳳凰。

祖孫倆又說了一會兒話,孫嬷嬷進來了,小聲道:“大長公主,太傅在外面喝茶。”

“哦,”周荇宜應了一聲,“有事嗎?”

“這個……”孫嬷嬷有點尴尬,“這也是太傅的卧房。”

蕭阮趕緊告辭:“祖母,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出了卧房,果然,蕭钊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捧着一杯茶,眼睛卻往卧房門處瞟,一見蕭阮出來,他立刻精神一振:“阮兒,你祖母怎麽樣?”

蕭阮有些心虛:“祖母她……她還好。祖父,我先告辭了。”

蕭钊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起身往卧房走去,蕭阮忙不疊地出門去了,還沒走到月洞門,便聽到孫嬷嬷的聲音隐約傳來:“……書房……辛苦幾日……”

這一瞬間,蕭阮覺得祖父好像有那麽一絲可憐。

在家中休養了幾日,蕭阮的身體養得差不多了。和前世不同,因為周荇宜住在了府裏,蕭阮不用再惦記祖母,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多了很多。

蕭陳氏和蕭翊心疼這個離別了十年的女兒,各種吃穿用度都流水般地搬進了萱蘭苑,蕭亦珩也很喜歡這個說話輕柔、談吐不俗的妹妹,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幾個小的都對蕭阮并不親密,蕭珏那就不用提了,父母給了蕭阮什麽,她必定也是要一份的,在父母跟前她還裝裝樣子叫上一聲“姐姐”,但平常在園子裏碰見了,十有□□就是冷言冷語刺上一句。

這一開始姐妹倆就有了龃龉,再想把蕭珏的性子扳正就難了。

蕭阮只好暫時把這位三妹的事情放在了一邊。

這一日清晨,蕭阮剛從祖母的房裏問安出來,蕭亦珩興沖沖地過來了:“二妹妹,祖父說了,今日讓我帶你去書院,走,去換身衣裳。”

一霄書院坐落在城南,毗鄰龍潛寺,是大乾最具名氣的書院之一,素有北一霄、南西林之稱。自啓元朝以來,這十八年間就已經出了六名三鼎甲,前三甲更是無數,京畿之地的學子們都以入一霄書院就學為榮。

蕭府的馬車一到了書院前,蕭阮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馬車,蕭亦珩慌忙地跟着下來了:“二……二弟,你小心些,要是傷到了哪裏,祖母可要唯我是問的。”

蕭阮抿着唇笑了:“大哥,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紙糊的。”

蕭亦珩瞧了一眼妹妹,只見她面如冠玉、身姿隽挺,一頭青絲用墨玉簪子束起,五官被不着痕跡地化過了,多了些棱角,少了點柔美;原本嬌小的肩膀上墊了點東西,月白色長衫穿在身上也不覺得羸弱,反倒有一種別致的風流姿态,若不是身高略矮了些,這走在大街上,只怕要迷了一些姑娘們的眼。

蕭亦珩哭笑不得:“你這是駕輕就熟啊,在江南的時候也這樣出去?”

蕭阮連忙湊到他耳邊小聲告饒:“大哥千萬不可在父親、母親面前提起,要不然我的耳朵只怕要被念叨得生繭。”

蕭亦珩心軟了:“行行行,我知道。”

兩人說說笑笑往裏走去,一路碰見了好幾個蕭亦珩的同窗。

“亦珩,今兒來晚了。”

“這位瞧着眼生,是哪家的公子?”

蕭亦珩一一介紹了過去:“這是我家江南來的遠親。”

蕭阮拱手致意:“諸位哥哥們好,鄙姓蕭,名爾沅,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爾,沅芷澧蘭的沅。早就聽聞一霄書院的大名,今日特意過來長長見識,還請哥哥們多多指正。”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一字一句依然有種脆生生的動聽感覺,幸好,這個年紀尚未變聲也屬正常,也無人生疑。

幾個哥哥都是蕭亦珩交好的,年輕人聊上幾句話就熟了,一起簇擁着蕭阮和蕭亦珩進了平水齋。

平水齋是書院最高等級的學堂,學子們大多都是世家貴族中的佼佼者,看上去十六七八歲的年紀,即将參加在四月底舉行的春闱。

世家貴族雖然有五花八門的入仕途徑,但從科舉入仕是最為正統的,也容易得到天子和百官的認可和青睐,因此,書院的學位一席難求。

蕭阮坐在了後排的空位上,蕭亦珩則在左前方,朝着她比了個安心的手勢。

忽然,蕭阮的眼前一亮:有人從前門緩步而入,白衣勝雪,衣袂飄飄,那姿态隽挺風流,仿佛谪仙一般。

蕭阮屏住了呼吸。

她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斯文溫雅的男子,前世會上了周衛熹的當,也是因為周衛熹無論從外貌還是言談舉止上都很合她的喜好,再加上皇後待她的确很好,因此,她一直将周衛熹視為良人。

眼前這位男子也就只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比起周衛熹來,更加蕭蕭肅肅、霞姿月韻,乍一入眼,她的心口猛然間怦怦亂跳了起來。

年輕人進門之後退了一步,恭立在了門前;随後,說笑聲傳來,幾位師長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書院的院長一鶴居士白飛帛。

學子們齊聲問好,白飛帛微笑着示意那年輕人過來:“這位便是你們新來的同窗,寧國公家的小公子慕呈青。”

慕呈青鞠躬行禮,随後由白飛帛領到了後面,在蕭阮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

蕭阮腦中“嗡”的一聲,下意識地就偏過了臉去。

這人前世她雖然沒有見過,但名字卻如雷貫耳。

啓元十九年的新科狀元,最為風流倜傥、恃才傲物的京城第一才子。

作者有話要說:慕大才子登場~~

紅包來啦,留言的小天使們準備好接紅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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