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誰知懷抱深

送走秦賜之時, 尚未夜半。

秦束立在後殿的臺階上, 看廊下的草叢中有星星點點螢火的光, 卻令園中花色更暗了。阿援走出來, 給她添了一件外袍, 憂心道:“雖是夏了,夜晚到底冷的,小娘子要多加注意才是。”

秦束低下頭, 以手抵唇咳嗽了幾聲,“也許是上回病了一場……之後便總是很乏。”

阿援扶着她往裏走, 她複問:“金墉城那邊,是誰主事?”

“金墉城的監司,上屬中常侍。”阿援答道, “大約是王常侍管的。”

秦束笑笑,“王全是個了不得的人。”

阿援看她一眼,“王常侍侍奉三朝皇帝了。”

秦束還未走到內室,便聞見一陣幽異的花香, 挑了挑眉,阿援在一旁笑道:“這是今日秦将軍送來的優昙花。”

“他帶了花來, 卻不邀功麽?”秦束亦笑, 心中知道秦賜是這樣沉默的人, 花香之中, 心情似乎也舒惬了不少。然而那花香又似過于濃郁了,她皺了皺眉,心頭一陣翻騰, 突然竟至于扶着牆幹嘔起來。

阿援吓了一跳,慌張地跪下來給她順氣,然而卻越順越糟,秦束嘔過之後便又是咳,咳得幾乎要将心髒都從喉嚨裏挖出來了,最後渾身失了力氣疲乏地坐在了地上,卻還對阿援笑了笑:“這些日子……我總有些預感。”

阿援捂住了嘴,又是震驚,又是慌亂,“難道是……難道是……”

“那位大夫消失之後,不是停了許久的藥?”秦束淡淡地道,“我也說不清楚是哪一次……”

很羞恥的話語,但也許是因為沒了力氣,所以就這樣淡淡地、像河流一樣循着最簡單的路線流出來了。阿援不自主地握緊了秦束的手,就好像到了這個時候,她卻要秦束來給予她力量似的。

“那……那婢子去找秦将軍來。”阿援急道,“找他來商量……”

“宮門都已下鑰,再找他來不是平添麻煩麽?”秦束笑道,“何況……”

她以手撐着身子往書案邊挪了一挪,從那一堆文書底下找出來一冊,扔給了阿援。

Advertisement

阿援兩手接住,一眼便見到朱紅如血的簽牌插在那簡冊上。

“河間王蕭霆報西河失守疏。”

“說是當他趕到平陽的時候,西河就已經丢了。”秦束虛弱地笑道,“但朝廷沒有命令他撤兵,他便還在汾陽縣守着那最後一座孤城。”

阿援一目十行地掠過,驚惶地擡眼,“那、那朝廷打算如何做?”

秦束沉默了。

她手肘撐着書案,手指揉着太陽穴,目光也好像落在案上的燭臺裏,燒成了灰燼。

“下次朝議,我問問秦賜。”末了,她道。

“朝議?”阿援咬咬唇,“可是小娘子……眼下是廣陵王開府監國,此事若拿去朝議,他一定會派秦将軍出京去的。”

秦束順從地道:“那就下次見面,我便問他。宮中也需要人手警戒,或許可以派羅滿持去前線幫助河間王。”

“如此便最好了。”阿援松了口氣。

***

阿援扶秦束躺下,便吹了燈告退。

黑暗漸漸地侵襲上來,秦束的眼皮幾乎要沉沉地合上。可是她的手卻還在下意識地撫摸着腹部。

雖然自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可是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她不願意讓他也同自己一樣,活在永遠的屈辱的桎梏之中。

她該怎樣告訴秦賜?秦賜又會作何反應?

西河的戰事緊急,秦賜會不會挂心?他會……他會如何選擇?

自己……自己又該如何選擇?

她想不清楚,冥冥之中,卻又記起母親對她說的話,記起母親那一日冷漠而略帶憂傷的面容。

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那樣與母親面對面過了,母親雖然精明市儈得讓她惡心,但母親畢竟對自己給出了幾句忠告。

“這個地方興許令人生厭,但有他在,你大約能活下去——這樣就足夠了罷。”

不……

若是有了孩子,這一切,就全都不夠了啊……

***

過了幾日,西河發生的戰事便天下皆知了。

道是河間王蕭霆援軍甫到平陽,西河郡治便已陷落,而西河太守正瑟瑟地躲藏在平陽太守的府上。河間王斬殺了兩個太守,在朝廷派來新任之前,暫代兩郡大政。又帶兵繼續前行,到汾陽縣郊外遇到鐵勒伏兵,被鮮于岐一箭射傷了手臂,情急之下退入汾陽城中死守。

“蕭霆不是華俨,該戰該守,他倒是不含糊。”天氣大熱,廣陵王蕭铨散着衣襟搖着扇子,一手握着軍報,笑道。

一身布衣的夏冰坐在一旁,分析道:“鐵勒雖然剽悍,但兵力不過本朝一郡,只要保住汾陽與平陽之間的補給要道,鐵勒就不可能攻下汾陽。”

“不錯,孤這個侄兒可比小官家聰明多了。”蕭铨道,“但可惜的就是太過拼命,把自己折騰得受了傷,這就劃不來了。”

夏冰傾身微笑,“不錯,河間王畢竟是河間王,不是一般的戰将,若他一直被鐵勒人拖在汾陽城中……”

蕭铨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十分滿意似地捋了捋胡須,“眼下唯一的問題,便是秦賜手中的兵馬。”

“所以才說,這是殿下的千載良機。”夏冰道,“如今秦家孤立無援,不過是內倚皇後,外仗秦賜,才能保住地位。但如今河間王危急,秦賜一定會去将河間王替下來的……”

“你怎麽知道?”蕭铨反問,“他不是該守着秦皇後麽?”

夏冰一笑,“守着秦皇後,雖然性命無虞,但時日一長,官家長大,他們到底是耗不下去的。依在下看,他們自己也正在想法子甩掉殿下的管制,以秦賜的智謀,應能想到出兵西河,是一步奇招。”

廣陵王微微沉吟,“你是說,秦賜走後……”

夏冰壓低了眉宇,“朝中對秦家不滿的大有人在,但其中還有一個人是最最緊要,殿下可知是誰?”

蕭铨靜下來,思索半晌,忽然撫掌,“小官家。”

夏冰舉起茶杯,“殿下英明。”

蕭铨哈哈大笑,亦舉杯相祝,“閣下是官家的恩師,孤對你一萬個放心,你便放手去做吧!”

***

六月晦日,式乾殿朝議西河軍事。

一場朝議之後,秦束疲倦地歸來,而秦賜一臉沉默地跟在她身後。阿援見此情景才知道,小娘子根本沒有事先與秦賜談過。

李衡州将阿援拉到一邊,道:“今日朝會上,我家将軍說要出征。”

阿援震驚,“什麽?那廣陵王——”

“廣陵王還沒開口呢。”李衡州聳聳肩,“先是羅滿持說,他可以去援救河間王;然則兵曹李尚書說,羅小将軍資歷不夠,難以令人心服。接着朝堂上就吵了起來,幾位老将軍也說要去,但他們手頭兵少,要從禁軍補充;我家将軍就索性站了出來,說他可以出征……”

不是被廣陵王逼迫的,而是他自己要去。

阿援揣摩着這個事實,心頭漸漸地灰了。又聽李衡州道:“小娘子怎麽了,臉色似乎很差?”

***

秦束走入書閣,先是扶着案幾給自己斟了一杯冷茶,而後囫囵喝下。

秦賜心情焦灼,腳步聲壓上來,開口也很沖動:“我知道廣陵王在打什麽算盤。但是與其将禁軍讓出去,不如我自己帶兵出征。”

秦束捧着空空的茶盞不言。

秦賜見到書閣中懸了一幅輿地圖,便大踏步地走上前,指着上頭平陽以北畫了個圈:“這一帶,已盡入鐵勒控制,我們不論是派誰過去,都很難撬開鐵勒人的包圍救出河間王。唯一的辦法,只有圍魏救趙。”他将兩指并攏在晉陽城上點了點,“趁現在鮮于岐被拖在汾陽城外,我帶兵突襲晉陽,一定可以成事!”

“成事……”秦束喃喃,擡頭望着那輿地圖上的千裏山川。她原以為只是一次被動的救援,沒想到秦賜心胸中其實是有大謀劃的——他要奪回晉陽,徹底地擊退鮮于岐。

也不對,其實她早就已經發現了的——早就已經發現,他不是個仰賴她附庸她的下人,而是個臨戰陣而不懼的大将軍。

她很開心,甚至很滿意,這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好的,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對自己來說,時機略微差了一點點,罷了。

她的手不自覺地撫摸上自己的腹部。眼下尚且什麽都看不出來,但不知為何,她總感覺在自己的掌底,仿佛有一顆心髒在輕微地、令人感動地躍動着。

“賜。”她低聲道,“你過來。”

秦賜微微一怔,回過頭,便見燭火的清暈籠在她的臉容,溫柔而寧定。他朝她走過去幾步,她便笑着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感覺到了嗎?好像有心跳聲。”

他驚得幾乎要甩脫她,下一刻,就撲通跪倒在了她的膝前,“您是說,您是說……”

秦束微笑,伸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發,此時此刻,他終于變得像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笑淚不禁,時而探頭過去依偎着她,時而又抓緊了她的肩膀認真地凝視着她,大概是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了——

“小娘子。”他只是一遍遍道,如感慨,如嘆息,“小娘子。”

秦束輕聲道:“我……我不想殺了他。”

秦賜渾身一震。

“你是上天賜給我的,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也和你一樣,是上天賜給我的。”秦束的眼中露出了倉皇之色,“我不想殺了他,賜……”

可是,可是我害怕。

秦賜讀出了她眼中的恐懼。他咬了咬牙,将她擁入懷中,道:“沒有人會殺他的,他會好好地降生在這世上。”

秦束的身軀在他的懷中發抖。少女的身軀,很柔弱,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她揉碎了,柔弱得令他心痛。

“我一定會在十個月內平定鐵勒,回來接您。”秦賜一邊撫摸着秦束的長發,一邊定定地望着那宮燈上幽幽的火焰。

秦束狠狠地顫了一下,而後便推開了他。

她壓低了眉宇,憂傷——只有憂傷,沒有憤怒——她憂傷地問他:“你還是要走?即使,即使如今我有了……”

簡簡單單但沒有說完的話,如利刃穿過他心。

他卻在此時想起了晉陽城裏的那個老人。

如果他不走,這天下還有千千萬萬個如那樣的老人,要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如果他不走,如果他留在腥風血雨的洛陽城,即使能保護秦束,也不一定能保護這個孩子——因為他永遠只是個恥辱的标記。

他要掀翻這無端加于她身的恥辱,他發誓。

他還是要走,或者說,正是因為他們如今有了這樣的希望,他才更加要走。

她的目光來來回回地逡巡過他的臉。灰色的眼眸,鎮靜而愈來愈堅毅的神情,他大概已經做出了決定。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說過要帶她離開這裏,她從未真正地相信過他。可是今時今日,她多麽希望他對她許諾過的一切都能成真。

離開華麗的枷鎖,離開繁榮的困辱,離開一切無情的笑和快活的淚水。

這是一場豪賭,她知道廣陵王也正緊緊地盯着半空中飛旋的骰子。

——就算她自己不能離開,她也希望這個孩子能離開啊。

“好。”最後,她沒有再等待他的回答,“你走,我等你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入幕之兵》的故事已經接近尾聲了,大概還有兩萬字就要結束啦~雖然我因為三次元太忙一直顧不太過來嘤嘤嘤……今天也跟編輯說了解約的事情,總之這一部完結之後,就不會再寫長篇啦。希望接下來的兩萬字還能讓大家滿意吧~謝謝大家嗷~!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