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照我襟懷雪

像是又一個漫長的夢。

芳草萋萋, 又是一年春景, 他們的孩子也長大了一些。

那是個晶瑩剔透的女孩, 眼睛裏是對世界的溫柔渴望。他們有時候帶女兒去原野上,看風筝飛入雲端,天邊鋪着瓦藍的色塊, 像一片片分割碎落的大海。他們舒服地枕肱躺在草地,聽着彼此胸膛裏的心跳,一邊任女兒不停地折騰着他們的頭發。沒有什麽可以想的, 世事都不過那天空裏變幻不斷的白雲,既遙遠、又虛無,根本不值得他們挂心。于是一整日一整日,他們就這樣耐心而安寧地渡過了。

啊……真是, 不願意醒來的美夢呢。

***

新帝登基, 赦免了诏獄之中的秦氏族人,包括廣陵王妃與世子——但同時也将他們流放南陲,永生不得回京。

新帝還在搜尋一個人——前尚書令夏冰。他原該是被蕭霂關在了宮裏的,但大亂之後,卻不見人影,也不知在不在屍體之中。在搜尋到他之前, 他的妻子溫玖, 只能禁閉府中,日複一日地徒勞等待。

四十餘日後, 一身褴褛的夏冰終于出現在了自家門口,立刻被守在當地的兵士所抓捕。

“我回來了, 你們,放了她。”他道。

也不知他到底在外邊經歷了什麽,才會有那樣的眼神。他救了她的性命,溫玖本應感激,擡起頭來,卻只看見他眼中一片無情的曠野。他也許不是因為喜歡她所以來救她的。他也許……也許只是因為,太厭棄他自己了。

又五日後,夏冰與其徒黨受刑于東市。

溫玖穿着一身素服,在茫茫的人群中,望着那鍘刀落下。她想自己雖然自以為是喜歡他的,卻到底也從來沒有懂過他。她從來都不知道,他有過怎樣的掙紮與不舍,他在這世上最留戀什麽東西,他和什麽樣的人曾經有過什麽樣的故事……

她轉過身,拿頭巾掩着臉,匆匆地離去,腳步越來越快,直到将整個洛陽城、與她的整個過去,全都抛在了身後。

***

新帝最信任的,是他的一批從龍将臣,如前任并州刺史、現任大司馬的皇甫遼,和前任鎮北大将軍、現任禁軍統領的秦賜。

銅駝大街第一區,有禁軍統領秦賜的官邸。官邸的陳設十分樸素,甚至簡陋,就好像将軍是個沒有任何欲求的人一般,就好像只要站在那廳堂上,看着堂上那一幅畫,就能夠看穿這整座大宅、甚至将軍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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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樣的将軍,卻有一個女兒。

一個晶瑩剔透的小女孩,生了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頭發是微微卷曲的,柔軟地貼在玉雪一般的臉頰上。将軍對這個女兒說是溺愛也不為過,他為她置辦了一整屋的小玩意兒,在剛滿兩歲時就為她請來了最好的教書先生,還時常會帶她去後院裏,那個其他人都不允許涉足的房間。

在那個房間裏,躺着一個總不肯醒來的女人。

***

“嘎”地一聲,門推開了,一線清光漏進來,男人一身英挺的甲衣,腰間一柄镔鐵的長劍,懷裏卻偏抱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那女孩抓着他的頭發,咿咿呀呀地叫着含糊不清的詞句,倒是令這房間中的窒悶空氣松動了不少。他一邊輕輕拍着女兒的背,一邊坐在了床邊的莞席上,看着床上的女人,笑了笑,“我回來了,小娘子。”

他伸出手去給女人掖了掖被角,小女孩有樣學樣,也掙脫他的懷抱,爬到床上去揉那被角,他見了,眉眼便溫和地彎起。“前些日子,阿援來找過我一次。”他溫聲道,“她要成親了,在洛陽城外的鄉下。我已派人給她送了禮,不過我想,她最希望的,還是能見你一面……”

已過兩年了吧。

金墉城上的縱身一躍,使秦束這個人從歷史上徹底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還在他的房中,日日夜夜地沉睡着。

兩年來,他帶着她遍求名醫,名醫們卻都束手無策,明知道她還活着,但卻不知道如何喚醒她。因為摔落在沙土之中,身體奇跡般地沒有損傷,但也許頭顱、抑或髒腑,總是受到了波及,便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她總還是很美的。他看着她,有時會想起自己曾為她而心動神搖的日日夜夜,想起顯陽宮中那溫暖又絕望的陪伴。她曾經是他的光,那麽以後,便讓他來做她的光吧。

外邊天色晴好,房內卻有些黑暗,他擡起頭看了看,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扇。俄而微風拂入,吹動他那雙灰色眼眸中的泠泠煙波。

“阿母!阿母!”兩歲的女兒在床上叫着,令秦賜聽得笑了起來。那還是他教她說的呢——比“阿父”學得更早,當那位老婦人抱着女嬰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便告訴了她——

這,就是你的阿母。

孩子的眼睛裏,好像能裝下一整個世界的幻夢。有了這個孩子,秦賜就覺得即使小娘子不醒來,日子似乎也不是那麽難熬——

這是不是小娘子您,特意賜我的溫柔呢?

“阿父,阿母!”孩子的口中還在說着無意義的話。秦賜笑了:“不要吵你阿母。”說着,他便往回走去,卻又突然止住了腳步。

床上輕紗撩動,宛如一重又一重的夢境。但偏在那夢境之中,卻有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正拼命地拍打着床褥子,激動萬分地好像要與他分享什麽秘密。在她的手邊,靜靜躺着的女人,此刻正睜開了那雙寧靜的眼睛。

像是從混沌的深海中浮了上岸,眼中猶染着迷茫的濕潤。她尚且動彈不得,已聽見女兒在枕邊聒噪:“阿母,阿母,阿母!”

她微微移動目光,便看見秦賜正呆呆地站在地心,不由得笑了,“怎麽了?我昏迷了多久?”

兩年……秦賜想回答,卻答不出,只是試探似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秦束只覺渾身乏力,又朝他笑道:“我有些餓了。”

“小娘子。”他低聲,“小娘子!”

對她來說或許只如夢一場,對他來說,卻是兩年,七百個日日夜夜的不甘的守候。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床邊,女兒好奇地看着他,突然叫道:“阿父,我也餓!”

秦束撲哧一聲笑了,“原來是你啊,小東西。”

女兒學着她的話:“小東西!”

秦賜伸出手臂,沉默地抱住了妻女二人,秦束的笑容亦漸漸地消隐,柔聲道:“對不起,辛苦你了,賜。”

秦賜搖搖頭,像個小孩一樣将臉埋在她的心窩。

秦束的聲音像晴空下的雲:“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試一次啊……試一次,往前走一步,看你會不會真的在前方接我。”

她低下頭,道:“吶,從今以後,我想去哪裏,你都會帶我去嗎?”

完。

2019年5月30日。

作者有話要說:  那麽《入幕之兵》就要在這裏完結啦!

感謝大家這三個月的陪伴!也感謝大家從某眠加入晉江到現在,五年的陪伴!要向小天使們交代的是,我的合同快要到期了,因為三次元的考慮,我大概不會續約,以後應該也不會再寫長篇了。

《入幕之兵》原本的構思其實要黑暗很多,但是寫着寫着還是被自己的理想主義打敗了(笑)。所以秦束成了一個溫柔又心軟的小娘子,秦賜成了一個溫柔又沉穩的大将軍。溫柔的人真好啊~五年前的我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最後一篇文會是這樣,主題竟然是自由。聽起來都不像古言了。不過我的文,從理想主義這一點來說,一直都不像正經的古言吧~還是要謝謝大家,陪伴着我,鼓勵着我,與我一起分享在書中世界的心情。

願每一個人都能擁有自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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