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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州城四面都是河,城裏也有好幾條水道,人們出門要劃船,就像住在島上。

這裏的人很喜歡“沐”字,河就叫沐河,橋就叫沐橋。沐河的水很清,清得發綠,不生水草,也不生苔藓,喝起來有點甜。

河上漂着一具浮屍,死去的時間不長,肚子還沒有鼓起來,大半個身體都沉在水下,背上的白衣滿是鮮血,随着水波蕩來蕩去。

河邊有一座半新的府邸,青磚翠瓦,是京城流行的款式。門上貼着個大大的“喜”字。老管家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點燃了“震天雷”,“噼裏啪啦”一通亂炸。

浮屍聽到岸上的鞭炮聲,立刻劇烈地撲騰起來,朝府邸游過。

禾黍悶悶地喝了一陣酒,頭痛痛的。

沐洲城怎麽這樣,到處都濕漉漉的,有一股魚腥味。這裏的人規矩也很多。嫁個女兒要什麽“三哭”、“三留”、“三迎”,新郎來府上接人,要連喝五大杯。

表哥已經喝到第七杯了,新娘還躲在閨房裏不肯上轎,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哎!”新娘的四姑婆左一個嘆氣右一個嘆氣,攤手說:“我們沐洲謝氏從前可是京官,三哥也不知怎麽想的,竟然把謝家的女兒嫁給窮鄉僻壤裏一個小小的郎中。簡直是有辱門楣。”

其他人沒有接話,但個個的眼睛都翻到了天上。

禾黍心想什麽叫“有辱門楣”?表哥妙手仁心,哪一點不好了,忍不住反駁道:“人家都說謝家的女兒不吉利,沒人肯娶,我表哥讀過書的不信這些。我看他們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都說沐洲陰氣重,謝家的女兒克夫,四姑婆二十多歲守的寡,聽到這話立刻變了臉色。

禾黍沒有發現,又飲了一杯酒,呆呆地望向表哥。他搖搖晃晃地捧着杯,對謝家每個人都笑臉相迎,本來一身文氣,現在卻是一身酒氣。

“你看,這就是名門,這就是望族,”他指了一圈,“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表哥……我帶了苦參、菊花、肉豆蔻,都是解酒的。”

“噓!你看,知道那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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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巴揚起,用眼神指向主座,一群老太爺中間坐着一個穿官服的年輕人。禾黍只看得到他的側臉,棱角柔和挺俊秀的。

“那是大理寺主寺!”

“主寺是幹什麽的?”

“好像是查案的。”

查案?

京城來的?莫非沐洲出了什麽詭異的大案子?

表哥打斷道:“禾黍,怎麽你一杯接一杯,喝的比我還多。”

她大笑着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高興呀。”

“真的麽?”表哥大概是醉了,低聲說,“禾黍,對……對不起。你這麽聰明,一定能……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人。”

“你胡說什麽呢!”禾黍仰頭又喝了一杯,豪放道,“那個大理寺主寺長那麽好看,我都未必看得上,表哥你就不要操心了。”

酒,辣嘴辣心,嗆得人想流淚,她胡言亂語了一番,見表哥還要解釋,忙起身去後院:“我去看看你的小新娘,還不快點上轎。”

“不用!不用!讓陳媽去!”表哥拉來陳媽,交代了幾句,便又去應酬了。禾黍放心不下,又交代了陳媽幾句,給她兩串錢,讓她速去速回,先帶兩句信兒回來。陳媽拍拍胸脯說沒問題,她腿腳可利索了,臨走,突然回頭笑着說:“禾黍,他們謝家人真有意思,雖然住在河邊,卻不吃魚。”

“嗯……”

“還有啊,他們家的下人也奇怪,剛才有個人在廚房發瘋,像狗一樣咬人,攔都攔不住,還咬了管家,你說這大喜的日子!”

咬人?

外面幾道電光閃過,雨打蕉葉,“噼噼啪啪”掩蓋了一切聲音。禾黍左等右等還不見陳媽回來,有點不安。

窗外就是後花園,裏面不知種的是什麽花,花心會發光,一閃一閃像螢火蟲。禾黍好奇,摘了兩朵放在身上。

再深處就是新娘的繡樓,除了紅色還是紅色,連她依稀可見的身影,都是紅色的。

“咚咚咚!咚咚咚!”她以指扣門扉,呼喚道:“謝小姐,我是沈禾黍。你梳妝妥當了麽?陳媽來了麽?請快些吧,天已經黑了不好開船。”

裏面靜悄悄的。

“謝小姐!謝小姐!”她又敲了幾下,門動了,是虛掩的。屋裏層層紅綢随風飛舞,像一條條手臂。

謝小姐在最裏面,披着蓋頭,背對着她立在窗邊。

“沈姑娘,你進來坐,到我身邊來。”

“陳媽呢?”禾黍四處瞧瞧,一片紅燭裏,沒有其他人。她的繡樓更像是個書房,而且似乎全都是醫書。禾黍對她頓時有點刮目相看了,本來以為是個嬌滴滴的大小姐,沒想到挺有學問的。

她掃了一圈,竟然發現本《腐記》!聽師父說若世上真有此書,就會少很多生老病死、愛別離。

“這是孤本嗎!可否借我一閱?”

謝小姐不置可否,又重複道:“你進來坐,到我身邊來。”

禾黍不忙找她,先打開第一卷,裏面寫道:“生死無界,屍亦可生……”

突然一陣風,翻亂了書頁。

謝小姐輕輕笑起來,蓋頭一抖一抖的:“什麽生死無界,死了就是死了,不好好讓他走,非要複活死人,逆天行事,不是閑得麽?”

這話說的……禾黍遠遠打量了她一下,頓時覺得渾身發冷,新娘的鞋子空蕩蕩的,沒有腿……整個人懸浮在半空中,随風亂舞。

謝瑩草邊笑邊轉身:“你別怕,掀起我的蓋頭來。保證笑死你。”

“是麽!”禾黍平時跟随師父和表哥行醫救人,見過不少離奇的屍體,膽子比別的女孩子大,此刻稍微定了定心神,就沒那麽慌了,随手抓起一只蠟燭說:“不管你是人是鬼,我要扔火團了。”

“我不怕火。”

“你不怕火,但是你的衣服卻是怕火的,這屋子也是怕火的。”

“好吧好吧!別燒!”新娘突然軟了下去,和衣服一起癱在地上,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只有頭鼓起來。

禾黍等了一會,沒有什麽動靜。

“這……這世上沒有鬼。”她找來一支蒲扇,遠遠挑開蓋頭的一個角,看到一點下巴尖,漆黑如墨,布滿了紅色的血絲。

“嘿嘿嘿,打開看看呀!”

突然她的手被人握住,用力一挑,把蓋頭挑上了天。

原來是一個圓圓的首飾漆盒,上面勾勒着紅色的花草。謝瑩草笑呵呵地從她身後蹦出來,眼睛微微上翹、嘴唇又圓又潤亮晶晶的,挽了兩個豆蔻髻,穿着丫鬟的麻布灰衣服。

她怎麽這麽顯小,禾黍摸着自己勞苦百姓的手,以姐姐的口氣說:“你怎麽還在這裏玩鬧?表哥等了好久了。”

“你表哥是誰?”

“王醫官。”

“哦,他啊!”謝瑩草沒有失望,也沒有激動,毫不關己地聳聳肩。

“陳媽呢?”

“陳媽又是誰?”

陳媽是他們的媒人。

“你……不要鬧了!”禾黍拉她更衣,“不要鬧了,還不快披上蓋頭,你這樣出去不吉利的!我數一百下。”

聽說拜堂前新郎新娘是不可以見面的,否則會惹上花煞。她本來不信這些,可是不知怎的,今天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事關表哥的性命,她不想冒險,就寧可信其有了。

謝瑩草悠閑地拿起一小段黛,在手裏轉了幾圈:“你還沒告訴我陳媽是誰?是不是嗓門很大?”

“非常大。”

“那就是了。你聽,她好像正在喊救命呢!”

陳媽喊的不只是救命,她嚎叫道:“死人啦!救命啊!死人啦!啊啊啊!你不要過來呀!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喊啦!啊!你摸哪裏呀!你不要碰我!把你的嘴拿開!啊啊啊!啊!”

謝瑩草側耳道:“他把陳媽怎麽了?”

“有危險!”禾黍忙拉她起來,跑了兩步又折回來撿起地上的紅蓋頭,蒙在她臉上,今天這麽邪門,莫非不宜嫁娶?不管了,反正拜堂之前不許摘。

從陳媽呼喊的方向來看,在北邊。

“你們家離衙門遠不遠?”

“遠。報官的話得半個時辰。”

“那也得報。”

陳媽的體格不在她之下,不知遇到了什麽人叫得那麽大聲,禾黍不敢貿然前往,思索了一會說:“我們回正堂吧,多找點人幫忙。”

“正堂有人嗎?”謝瑩草仔細聽了一會,搖頭道,“我怎麽覺得太安靜了,只有一個人叽叽咕咕的聲音。”

叽叽咕咕……

“嗯……聽這聲音,他個頭不小,走路搖搖晃晃,呼吸粗重。”

“你聽錯了吧?剛才那裏還很熱鬧,少說也有二十多個人。”

“噓!他在念……念……在念‘謝……謝’。”

“謝謝?”

“謝……謝小姐!”那人一見到她們倆,立刻飛奔起來,連摔帶爬地滾到謝瑩草跟前,禾黍讓出點傘給他,但看清這人身上有血,又警覺起來,把謝瑩草攬在身後。

“謝小姐!快!快救救我!”

“你身上有傷麽?哪來的血?”

“沒有傷!你快救救我!”

沒有傷,那血就是別人的了。禾黍更加警覺道:“你見過陳媽嗎?”

“陳媽是誰?”

謝瑩草“噗嗤”笑出聲,搶白道:“你看他這語無倫次的激動樣,還猜不出他要求你救的是誰麽?”

那人重重磕了一個頭,頭發裏浸透了泥水:“求小姐救救我娘子,她就要生了!”

謝瑩草搖頭道:“我又不是郎中,救不了你。為什麽都覺得我會治病?那些醫書又不是我的,是我三叔的。這位沈姑娘倒是個醫官,你求求她吧。”

“沈醫官!”

這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可是陳媽那裏呢?禾黍果決道:“我表哥王濟陽妙手仁心,醫術造詣不知道比我高到哪裏去,今天雖然是他大喜的日子,不能見大陰大穢,可是他一向不信這些,一定願意幫你娘子接生的。你去找他吧,我要去找陳媽。”

“王醫官在哪?”

“他不就在正堂裏喝酒麽?”

“正堂?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呀!”

作者有話要說: 收人!

求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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