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
那個男人本來就準備自殺的,對不對?”
葉蕭面色陰沉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查到的結果是,那個跳下地鐵站臺的男人名叫金文容,他在少年時代曾經住在黑房子裏,1975年,他的母親先用菜刀砍死了他的父親,然後砍傷了他,最後,他的母親自殺了。”
雨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驚恐地說:“這一切都發生在黑房子裏?”
“很不幸,确實如此。”
“那一切真是噩夢,可是,黑房子不是童家的私房嗎?怎麽會有別人住在裏面?”
“要知道那是‘文革’的時代,一切都不可理喻。”葉蕭冷冷地看着雨兒。
雨兒不說話了,她把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撫摸着那枚寶石。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對視着。
幾分鐘以後,他們走出了仙蹤林,一起在江海路上走了一段路,新華聯的門前又舉行時裝秀表演了,雨兒也在外面看了一會兒,葉蕭只能等在她身邊。一對對男女從他們身邊走過,再停留下來駐足觀看,葉蕭和雨兒也和他們一樣,于是很容易地也被別人看做是情侶了。葉蕭覺得很尴尬,悄悄地退到了人群邊上,雨兒這才跟了出來。
葉蕭上了車,問雨兒要不要載她一段,她卻搖了搖頭,表示想要自己一個人呆一會兒,葉蕭能理解她,于是就向她告辭,開着車離開了。
葉蕭從後視鏡裏,看到雨兒始終站在後面的路口注視着他的方向。
敘舊
暮色中的馬路,被兩邊古老的大廈緊緊地夾着,宛如一條叢林中的深谷,通過一道直線向前望去,童年見到了外江。
“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他背着照相機,自言自語地說。
“從背面看外江可以得到更多的東西。知道嗎?過去我把這裏叫做外江的屁股。”羅姿站在他身後輕聲地說。
“外江的屁股?這是一個很貼切的比喻。”童年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在70或80年前用粗大的石條砌起來的建築物像被施了魔法的野獸一樣定在那裏,在夜幕降臨時卻蠢蠢欲動。這些舶來的建築物彙聚在這裏,使這裏的街道變得如同迷宮一般複雜。童年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其實就是一座大迷宮,進得來,卻出不去,只要進來,就會成為這迷宮的俘虜,所以,他已經無處藏身了,除了黑房子。
忽然,童年舉起照相機,對準了一面看起來像是中世紀英格蘭領主城堡的石條牆壁,閃光燈亮了一下,早已流逝了的時間被收集進了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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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已經拍得夠多了,足夠給畫報交稿了。”
“我不喜歡這裏,但我現在不想回去。”
羅姿沉默了一會兒,從側面看着童年的眼睛說:“童年,你是不是把小時候的事情忘記了?”
童年繼續望着正前方的外江和江對岸高聳的電視塔說:“我不知道,也許我已經忘記了。羅姿,你說是忘記了的好,還是牢記在心裏好?”
“有些事情,不應該忘記,就像你的照相機,攝影其實就是為了永遠地記錄下你所見的情景,這樣你就不會忘記了。”
“是嗎?你忘記了嗎?”
羅姿走到了他的面前說:“不,我不會忘記的,我記得清清楚楚,你媽媽的臉。”
“不,我已經忘記了,我已經忘記她長什麽樣了,不要再提起她了。”童年向前走了幾步。
羅姿搖了搖頭說:“不,你沒有忘記,你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童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四周的人更少了,與一樓之隔的外江邊的大道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這裏緊緊地夾在幾座古老的黑色大廈間,是一塊永遠都無法被陽光照射到的死角。
“你喜歡這樣陰暗的地方嗎?”羅姿在他的耳邊說。
“要知道現在夜幕已經降臨,黑暗才是夜晚的主角,它已經登場亮相了。”童年忽然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輕聲地說:“羅姿,我差不多已經忘了你小時候的樣子了。”
“我可沒忘記你的樣子,你是一個鼻涕鬼。”羅姿微微笑了笑說。
“那我現在呢?”
“現在?”羅姿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現在我已經看不清你了。”
“看不清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在你眼裏成了隐形人?”
“隐形人?其實你很有想像力,黑暗中的想像力。離開這裏吧。”說完,她向外面走去,邊走邊說,“童年,你不覺得你很幸福嗎?”
“我還不知道什麽叫幸福呢,你能告訴我幸福的定義嗎?”童年收起了照相機。
羅姿停頓了一會兒說:“你能擁有雨兒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可你們只見過一面。”
“一面就已經足夠了,有的人即便你與她相處一輩子,也未必真正了解她的心,而有的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信任她了。”
“那我屬于前一種人還是後一種人。”
羅姿又沉默了一會兒,盯着他的眼睛說:“我猜,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但是,我不告訴你。”然後她有些狡詐地笑了笑。
童年也笑了笑,他們走出了小巷,沿着馬路回頭望了望外江,現在那裏已經燈火通明了,電視塔直入夜空,他忽然覺得有些刺眼。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地方。”羅姿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是的。”
“那你快點回去吧,我想你的雨兒正在等着你呢。童年,你應該對她好一點,你應該這麽做,也必須這麽做。”
童年點了點頭,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噩夢之夜
童年回到黑房子的時候,雨兒正在底樓的沙發上打着瞌睡。他不想驚醒她,小心地從旁邊繞過去,但是,雨兒還是醒了過來。
雨兒睜開眼睛,疲倦地說:“飯菜都在冰箱裏,我給你拿出來。”
“不用了,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
“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感覺怎麽樣?”雨兒坐了起來。
“今天去了外江的屁股拍照片。”
雨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說什麽?”
“就是外江那些大樓的背面。”
“嗯。”雨兒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後揉着眼睛說:“童年,今天不知道什麽原因,我覺得特別累。”
童年淡淡地說:“你是應該好好休息了,先睡覺去吧,我再坐一會兒。”
雨兒點了點頭:“你也早點睡。”然後,她走上了不斷呻吟的樓梯。
客廳裏只剩下了童年一個人,他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然後,他差不多是一口氣把水全部喝完了,一些水從他的嘴角不斷地滴下來,沾濕了他的衣服。忽然他感到了一陣涼意,一回頭,發現客廳另一邊的後窗打開了,一陣涼風不斷地從窗戶裏吹進來。
童年走到窗邊,剛要關上窗戶,那只白貓卻突然闖進了他的視線。貓就隐藏在窗外的樹叢下,一團誘人的白色在黑暗裏顯得引人注目。他不知道該怎麽對待它,這只動物的眼睛似乎有着人的靈性,看着這雙眼睛,任何人都會有情不自禁地想要撫摸它的感覺。
他有些輕微的顫抖,忽然後退幾步,打開了冰箱,拿出了幾塊昨天吃剩下的帶魚放到了窗臺上。貓繼續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但片刻之後,它輕輕地擡起了一只前腿,然後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緊接着,它就一躍而上,童年詫異于這只貓居然有如此之高的彈跳力,他看着貓跳上了窗臺,并用牙齒撕扯起帶魚來。
貓似乎并不忌諱童年的存在,它旁若無人地享用着它的晚餐,就像是所有家養的貓一樣。童年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念頭:一定有人在喂它,甚至在他們來到黑房子以前,否則它不會像現在這樣敢在人的面前進食的。想到這點,他的身體不禁微微一顫。
貓有所察覺童年的變化,它敏銳地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童年不敢看它,後退了幾步。
這個時候,貓已經把帶魚全部吃光了,窗臺上只留下幾根被吃得幹幹淨淨的魚骨頭。它定了一會兒,然後迅速地跳到了房間裏的地板上,向客廳裏面的過道竄去。童年跟在它後面,但只走了幾步,那只貓就消失在黑暗的過道裏了。
童年向黑暗的過道裏望了望,什麽都看不見,然後,他向裏面走去,直到過道的盡頭,那是一堵牆。
童年的雙手抵在冰涼的牆面上,忽然像被電擊了一樣,一股鑽心的痛楚通過手掌傳遍了全身每一個毛孔。他後退了一大步,幾乎摔倒在地。童年鎮定了一下自己,然後望着頭頂一個黑暗的角落。忽然,他轉過身跑到了黑暗的過道邊的一扇房門前,看着房門上反裝着的貓眼,他覺得那只貓眼正在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正在譏笑着他現在的樣子。
童年搖了搖頭,對着房門上的貓眼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膽小。”他凝視着貓眼,目光裏帶着一股深深的怨氣向房門靠近。
童年向貓眼裏面看去。
此刻,黑暗籠罩着童年,無數雙眼睛正隐藏在黑暗的過道兩邊的房門上冷冷地注視着他。
幾秒鐘以後,黑房子裏發出了一聲無比凄厲的慘叫,瞬間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此時此刻,周圍幾棟樓房裏的許多扇窗戶又都重新亮了起來,幾個被從黑房子裏傳出來的尖叫聲所驚醒的中年人,瞬間又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一個個可怕的夜晚。今晚,黑房子附近的居民們又要度過一個難以安眠的噩夢之夜了。
童年還活着。
他喘息着,顫栗着,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出了黑暗的過道,奔上樓梯,伴着被驚醒的雨兒的尖聲呼喚和腳下樓板的呻吟聲一起發出了痛苦的抽泣。
裝上監視器
一線陽光射在了雨兒的臉上,她睜開眼睛,習慣性地把手伸向童年的方向,但床的另一邊卻空空蕩蕩的,童年不在。雨兒立刻坐了起來,驚慌失措地環視着整個房間,害怕童年又會像上次那樣不辭而別。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努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忽然,在梳妝臺上,她看到了一張紙條。
紙上有童年的字跡:雨兒,我出去買一些東西,晚上回來,不必擔心。
看完字條,雨兒才把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她看了看時間,沒有想到現在都已經快中午了,她還從來沒起得這麽晚過。她搖了搖頭,用指尖梳理着自己的頭發,她不知道昨晚是什麽時候睡着的,總之被童年凄厲的叫聲驚醒後,她就再也沒有睡着過,輾轉反側了一夜,直到淩晨時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眠。
雨兒擡起頭,看着梳妝臺鏡子裏的自己,她發覺自己的眼圈比過去陷進去了一些,臉龐也更加蒼白和消瘦了。她又側了側臉,忽然覺得現在這個樣子也別有一番韻味,就像有的人喜歡被特意修剪的病梅,有的人喜歡蒼白消瘦的女人。
可是,雨兒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她更希望自己和過去一樣臉色紅潤,四肢健美,甚至還帶點可愛的野蠻氣,每天傍晚在小城的河邊上跑上幾百米消耗掉那看起來是永不枯竭的精力。可是現在,雨兒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籠中的鳥一樣被囚禁在這棟巨大的房子裏,每天陪伴着她的只有黑夜與陰影。
她又一次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現在她穿着低胸的睡衣,項鏈很醒目地挂在胸前。鏡子裏看到的貓眼寶石并沒有如夜晚那樣發出耀眼奪目的光彩,但只要它戴在雨兒的胸前,雨兒就總會顯出一股特殊的氣質。
雨兒靜靜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和貓眼,它和她确實很般配,有時候雨兒覺得這顆貓眼不僅僅只是種裝飾,而已經成為了她身體裏的一部分,就像她的兩只眼睛。她想,許多年以前,童年的母親或許也曾像這樣戴着這條項鏈坐在鏡子前顧影自憐。
她忽然覺得,每當自己坐在梳妝臺前的時候,時間就仿佛開始倒流,那些曾經在這面鏡子裏出現過的女人們紛紛從記憶的深處複活了過來,重新浮現于這面鏡子裏的某處,或者用木梳梳理着烏黑的長頭,或者輕聲哼着那個時代流行的歌謠,或者——撫摸着胸前的貓眼寶石。
雨兒又來到了窗邊,黑房子裏少見的陽光照射在窗臺上,濺起瀑布似的白光,她托起胸前的貓眼墜子放在陽光下面。
很快,貓眼裏反射出了一道窄細的白光,就像正午陽光下貓的瞳孔,神秘莫測。貓眼的反光直刺她的瞳孔,使她一陣目眩,幾乎站不住腳,失去重心向前倒去,幸好雨兒緊緊地抓住了窗臺,才沒有掉出去。但她的上半身幾乎已經懸在窗外了,眼裏只看到樓下荒蕪的草叢,殘破的圍牆,還有從貓眼裏反射出來的光芒。雨兒禁不住伸手擋了擋這反光,把身體退回到了窗裏。
一些冷汗滲出她的後背,雨兒離開了這裏。她并不感到餓,沒有下樓去吃點什麽,而是向走廊的深處走去,打開了旁邊的一扇房門。
她又見到了大書櫥和寫字臺,這房間裏有一股陳腐的氣息,讓雨兒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立刻打開了窗戶,猛吸了幾口窗外的空氣,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書櫥裏放着一排排舊書,她抽出了放在最外邊的一本,那是80年代出版的舊書,從紙頁間散發出一股輕微的黴味,書名是《狄公案——四漆屏》,作者的名字是高羅佩。
雨兒聽說過高羅佩,他其實是荷蘭人,曾在中國擔任外交官,著名的漢學家,在五六十年代用英文創作了狄公案系列偵探小說,寫的是唐朝武則天女皇時代的名臣狄仁傑的探案故事,這套系列曾被西方人稱為中國的福爾摩斯探案集。
雨兒忽然想起了過去看過的一部國産電影,叫《血濺屏風》,就是根據高羅佩狄公案中的《四漆屏》改編的,雨兒仍然清楚地記得影片的最後一段,狄仁傑戳穿了滕縣令對于屏風恐怖和離奇的描述的把戲,立刻就把一個深深隐藏着的卑鄙靈魂呈現了出來,原來在一次意外的兇案背後還潛藏着一個更加駭人聽聞的謀殺計劃。想到這裏,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不敢想象這個叫高羅佩的荷蘭人是如何編出這個令人顫栗而且後怕的唐朝故事的。
她又翻了翻書櫥,找到了狄公案系列的其他十幾本書,比如《黑狐貍》、《紅閣子》、《朝雲觀》、《湖濱案》、《迷宮案》等等,其中有的書帶着厚厚的灰塵,但有的書頁卻顯得非常光亮,似乎經常被人翻看的樣子,雨兒忽然有些害怕了,要知道黑房子曾經空關了十幾年,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眼前這套80年代初出版的《狄公案》中文版只是書櫥裏藏書的極小一部分。書櫥裏更多的是30年代出版的繁體字書,其中有一整套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雨兒不知道這些書是如何保存下來的,也許在黑房子剛造好的時候,它們就被送進這間書房了,它們能逃過後來“文革”年代的一劫簡直是一個奇跡,今天這些書恐怕都已經成為藏書家們精心收藏的寶貝了。
雨兒還找到了一些當時的暢銷書,比如張恨水的小說,徐志摩的詩集,還有最早的《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中文本。在書櫥的最上層,還包裹着一些線裝書,主要是明清的公案小說。
午飯以後,雨兒就回到了這間書房裏,看起了《狄公案》。直到暮色降臨,雨兒才合上了書本,她不願在夜晚還呆在這個房間裏,在月光下獨自守着這一櫥古老的書。這時候,她聽到了門外的走廊裏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這聲音讓雨兒的心跳又驟然加快了,她小心地打開了門,看到了一個人影向她走來。
“你是誰?”
“是我。”童年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向前走去,打開了書房的門。雨兒跟在他後面,看到他的手裏拎着一個沉重的大包。童年看了看書櫥和寫字臺,冷冷地問:“你看過這裏的書了?”
“是的,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
童年不再說話了,他從包裏掏出了一個攝像探頭,然後站到寫字臺上把探頭裝到了牆壁上,他随身還帶着幾根電線,一頭接在攝像探頭上,另一頭接在電線插口上。
雨兒不解地看着童年,終于忍不住問了:“童年,你在幹什麽?”
“我在安裝攝像監控。”
“那麽今天你跑出去就是為了買這個?”
“不是買,是租。今天我去了一家保安公司,總共租了20個監控探頭。”
“什麽?”雨兒睜大着嘴問:“你裝那麽多探頭究竟要幹什麽?”
童年繼續站在寫字臺上忙着他的活說:“雨兒,你會明白的。”
雨兒搖搖頭,沖出了書房,她來到卧室裏,在牆壁與天花板相交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個攝像探頭。那探頭就像是一只永遠都睜大着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雨兒,她不禁後退了一步,看着攝像鏡頭,然後下意識地掩了掩自己的臉跑出了房間。
她來到了底樓,在客廳的牆角上也發現了監控探頭,然後是廚房,走道,她打開了底樓的幾扇房門,發現每一個房間都被安上了攝像探頭。在其中一個空關的房間裏,還放着一套嶄新的監控設備。
雨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跑上了二樓,正好看到童年從書房裏走出來,向走廊更深處的房間裏走去,她追到了童年的身後,大聲地問:“童年,你是不是有病了?”
童年先不回答,他打開了房門,再開燈,這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什麽都沒有,窗戶敞開着,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拂亂了雨兒的頭發。童年回過頭來,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緩緩地說:“雨兒,我這麽做只是為了我們的安全。”
“安全?”雨兒不解地搖了搖頭,然後說:“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我明天就給米醫生打電話。”
“随你的便。”童年若無其事地說,接着,他從包裏拿出了探頭,繼續開始了他的工作。
雨兒不想再呆在這兒了,她回到了卧室裏,憤怒地看着攝像探頭,她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只機械眼睛底下,仿佛已經被它剝光了衣服。雨兒不再看它,倒在了床上,微微地抽泣了起來。
又見羅姿
電梯停在了九樓,葉蕭走出電梯,發覺這裏比一年前變化了不少,也許是大樓的物業因為這裏有人自殺過,所以重新裝修以去去黴氣吧。他敲開了《海上花畫報》雜志社的門,開門的正是羅姿。
羅姿見到葉蕭一下子就呆住了,她還沒反應過來,葉蕭就自己走進了編輯部。房裏除了他和羅姿以外沒有別人,他看了看那扇窗戶,一年前成天賦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當然現在已經絲毫都看不出任何痕跡了。
“對不起,葉警官,你找我有事嗎?”羅姿恢複了從容。
葉蕭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說:“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是來找童年的。”
羅姿立刻吃了一驚,她臉上流露出來的驚恐都讓葉蕭收在了眼中,但她還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你認識童年?”
“是的。”
“很熟嗎?”羅姿笑了笑問。
葉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停頓了一下說:“這裏怎麽就只有你一個人?童年呢?”
“他是攝影記者,平時都在外面跑,很少回來。我們雜志社很小,就這麽幾個人,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還有什麽問題?”
“童年是什麽時候來這裏工作的?”
“就最近幾天。”
“他是怎麽來的?或者說,是誰介紹他來的?”葉蕭已經看出來了。
羅姿點了點頭說:“你大概在猜是我介紹他來的吧,你猜得沒錯,是我。因為我和他過去是鄰居,我們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倩倩出了事以後,雜志社裏急需有人來填補她的空缺,我就想起了童年,因為我聽說他是個攝影師。”
“可你是怎麽知道他是攝影師的?”
“是雨兒告訴我的,嗯,你大概不知道雨兒是誰吧?”
“我當然知道雨兒是誰。”葉蕭打斷了她的話,“你又是怎麽知道他回到了S市呢?”
“是過去的鄰居們告訴我他回來的。”
“你是說——黑房子?”葉蕭故意放慢了聲音說。
羅姿聽到這個三個字就微微一怔,然後回答:“是的,我小時候就住在黑房子的馬路對面,當然現在早就不住那裏了。你也去過黑房子是不是?”
“我想你對那裏一定很熟吧?”
“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你覺得那裏和你現在調查的案子有關嗎?”羅姿似乎毫不畏懼警察,看起來仿佛是她在盤問葉蕭。
葉蕭卻并不生氣,他反而笑了笑,這讓羅姿有些困惑,她本想她的嚣張也許會激怒葉蕭的,但沒想到葉蕭卻不為所動。葉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然後輕聲地問:“羅姿,你聽說過什麽叫貓眼嗎?”
“貓眼?”羅姿又被驚了一下,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回答:“我知道,貓眼是一種寶石的名字。”
“還有呢?”
“還有?還有房門上裝的貓眼,用來監視門外的情況。”
“也許是門內。”葉蕭若有所指地說,“不過,還有——”
羅姿搖了搖頭說:“還有?我實在想不出了。”
“也許,是一本書的名字。”
“一本書的名字?叫《貓眼》嗎?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一本書。”
葉蕭看了看她的眼睛,緩緩地說:“謝謝你的回答,也許我還會來找你的,還有,告訴童年,就說我來找過他了,并順便代我向他問好。”
說完,他走到了門口,臨出門前他又回過頭來說:“羅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羅姿狐疑地問。
“一年以前,成天賦自殺以後,你是不是對我隐瞞了什麽?我知道你遲早會告訴我的。”
葉蕭沉靜的眼睛。
羅姿立刻低下了頭,瞬間心亂如麻,當她擡起頭想要說話時,卻發現門口空無一人。她追出門外,走廊裏也空空蕩蕩的,電梯的門正在徐徐關上,她撲到電梯門口,只從電梯門的縫隙間看到了葉蕭的一雙眼睛。
電梯門合上了,迅速地向下降去。羅姿呆呆地站在空空的走廊裏,一陣風從走廊盡頭敞開的窗戶裏吹進來,才讓她漸漸地冷靜了下來。
心理診所
米若蘭的心理診所離黑房子并不遠,雨兒和童年步行了大約20分鐘趕到了那裏。他們輕輕地推開了心理診所的門,看到靠外面的房間的牆上挂着許多畫,這些畫都很奇怪,充滿了抽象意味,其中有一幅被雨兒認了出來,那是許文明的畫。
接待的小姐主動招呼了他們,雨兒告訴小姐,她已經與米若蘭在電話裏聯系過了,小姐回答:“你是雨兒小姐吧?米醫生正等着你們呢。”
小姐帶着他們走進了米若蘭的房間,雨兒看到米若蘭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花園。
“雨兒,你們來了。”米若蘭敏銳地回過頭來,看着他們。
“米醫生,麻煩你了。”
米若蘭看了看童年,他卻毫無表情地呆站着,好像雨兒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似的。米若蘭對他微微笑笑,然後對雨兒說:“雨兒,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吧,我想單獨和童年談一談。”
雨兒當然能理解米若蘭的用意,她點了點頭,在童年的耳邊說:“童年,你可一定要聽米醫生的話。”她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個年輕的母親在關照孩子打針時不要害怕。
童年依舊沒有什麽表情,雨兒退出了房間,坐在了外面的長椅上,雖然她有些累,但還是從包裏取出了一些從公司裏帶出來的樣本,抽空畫起了草圖,她必須抓緊每一分鐘的時間來完成她的工作。
在米若蘭的房間裏,光線異常地柔和,照射着她穿着白大褂的輪廓。她輕輕地啓動紅唇:“童年,坐啊。”
童年乖乖地坐在了她面前,忽然顯得非常地溫順,就像他小時候的那只白貓。
“童年,今天我不想問你任何問題,因為現在對你而言,任何問題都是愚蠢的。我只想傾聽,傾聽你的心底的聲音,好嗎?”
童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略帶沙啞的嗓音緩緩地說:“好的。”聽聲音他似乎已經很長時間沒說過話了。
米若蘭點了點頭,似乎是在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童年覺得她的眼睛就好像是兩扇窗戶,向窗外眺望,可以發現另一個世界,現在,這個世界成為他的聽衆,靜靜地等待着他的聲音。他的嘴唇有些幹裂,于是他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後緩緩地說:“我只是在說我的一個夢。這個夢既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既是美麗的,又是殘忍的;既是昨天的,也是明天的。”
“好極了,我願意傾聽你的夢。”米若蘭那極富誘惑力的聲音穿透了童年的耳膜。
夢,在她的房間裏蕩漾。
一個小時以後,童年走出了房間,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雨兒趕緊抓住他的手問:“怎麽樣?”
“我們回家吧。”他平靜地回答。
雨兒撇開了他,走進了米若蘭的房間,發現米若蘭繼續注視着窗外,雨兒問她:“米醫生,童年是不是真的有病?”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病?你将其稱之為病嗎?”米若蘭搖了搖頭說,“如果這能算是病的話,那麽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病,而且都已經病入膏肓了。雨兒,你說呢?”
“我不明白。”
“是的,你當然不明白童年。你會以為你非常了解他,其實,你錯了,你并不了解他,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實在太難了。”
雨兒着急地說:“米醫生,那麽童年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麽?”
“童年并沒有說什麽,他只是說了一個夢,一個無比虛幻和荒誕的夢,就像博爾赫斯的圓形廢墟。”
“這麽說來,今天是毫無收獲了?”雨兒有些失望。
米若蘭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不,不,不,今天收獲很大,真的,不信你可以再去問問童年。”
雨兒搖搖頭:“謝謝你,米醫生,我想我現在該走了,再見。”
她匆匆地走到了外面,卻發現童年不見了,雨兒心裏一慌,跑到了接待臺前問了問,可是接待的小姐卻回答剛才沒有見到有人出去。
他一定還在這裏,雨兒可以肯定,她回過頭向四周張望。然後,她跑進了一條走廊,這裏異常安靜,打掃得纖塵不染,她原本要呼喚童年的聲音剛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她不想打攪這裏的安寧。她一直向走廊的深處走去,在一個拐角裏,她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
“童年。”她叫了一聲。
那個男人回過頭來,雨兒卻發現,那不是童年的臉,而是她的頂頭上司許文明。
雨兒的臉立刻吓得慘白,她不知道許文明為什麽在這裏,她也不想去追問緣由,只是緊張地說:“許,許經理,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她剛要往回跑,許文明卻叫住了她:“雨兒,幹什麽這麽緊張呢?你是在找你的童年吧?”
雨兒趕緊點點頭。
“我剛才見到他了,就在這裏,他在看這幅畫。”許文明指了指牆上挂着的一幅畫。
牆上挂着一幅油畫,畫裏是一只白色的貓,更确切地說,是貓的臉部特寫,貓的一對眼睛處于畫面的中央,閃爍着一股神秘的幽光。雨兒看着這幅畫,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她忽然覺得畫裏的這只貓與黑房子裏的那只白貓非常相象,特別是那雙貓眼。她不禁後退了一大步,後背抵着牆壁,嘴裏卻什麽都說不出。
“雨兒,你怎麽了?”許文明問。
“不,沒什麽,我只是,只是覺得這幅畫非常地美,無論是構圖和顏色的筆法都非常娴熟,特別是一些細節,比如,貓的胡須,嘴唇,耳朵——”
“還有貓眼。”許文明補充了一句。
雨兒身上一顫,她輕聲地說:“是的。”眼前的這幅畫充滿了唯美氣息,然而,從貓的眼睛裏,她又發現了一種神秘和邪惡。她不想再看了,對許文明說:“許經理,你看到童年向哪裏去了?”
“嗯,他剛才在這幅畫前看了很久,似乎對這幅畫非常感興趣,後來,就從後門出去了。”
“後門?”雨兒這才發現,在拐角處有一扇門,顏色與牆壁一模一樣,只有細看才能看出。
雨兒說了聲謝謝,然後立刻沖出了後門。她發現後門的外面原來是一片小花園,正是春夏之交,花園裏既有暮春的凄涼,也有初夏的燦爛,似乎生與死都在一個園子裏重疊着,于是就顯得特別妖嬈了。花園裏沒有童年的蹤跡,就連泥地裏的腳印都沒有。雨兒有些絕望地擡起頭,只看到側上方有一面與黑房子相類似的屋頂,她有一種被那屋頂壓垮的感覺。
難道童年在空氣中蒸發了?
監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