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城隍棄職

自從接下這個任務，吳天就苦了。每天起早貪黑，沒有節假日，沒有上下班，行走于田間地頭，挨村挨戶詢問當地老人，把幾乎快要消亡的引鳳縣民間傳說收集起來。寫好初稿，交局長過目。

可自己辛辛苦苦整理出的故事，被李局長槍斃得一個不剩。理由簡單——太老套了。

李局長想要什麽樣的故事？香豔版倩女幽魂、驚悚版鐘馗捉鬼，要麽就是那種一女配五夫或六夫，能勾起人獵奇感的奇異故事。見吳天腦子轉不過彎，李局長親自想出幾個點子，啓發他的思維。

吳天表面稱贊，好點子！心裏卻罵，這麽能編，為什麽不自己寫？

電腦屏幕在黑暗的房間裏如同盞明亮的燈，照得吳天臉色慘白，他已經對着屏幕發呆了許久。都快午夜十二點，一個字都沒寫出，局長喜歡的故事他編不出來啊！腦子裏浮現出的總是采風時看到的，老鄉們的樸實面孔。

聽說他是旅游局下來收集民間故事的，老鄉們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争講自己知道的故事。一些老人甚至熱淚滾動，這些故事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現在的年輕人不關心這些，只怕老傳統就要斷絕在他們這代了，政府收集整理是大好事，以後他們死了，一下代至少還有書可以看。

想到這些，吳天愧疚感萌生，自己沒本事，要是老鄉們看到，最終成書的不是他們講的故事，而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鄉得多失望，會怎麽看他？定會認為是他亂改亂寫。

吳天越想雜念越多，越寫不下去，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便下廚房煮面。看着鍋裏翻騰的面條，吳天又出了神，李局長的任務完成不了，只怕以後連面條都沒得吃了。

左右為難，腦子恍恍惚惚間，面條已經煮好，他趕緊盛了碗，端到客廳桌上去。大概接水時有幾滴灑到地面，瓷磚遇水特別滑，吳天這腳正好踩了上邊。腳下一閃，只聽得半夜廚房裏一聲尖叫，手中燙碗飛起，吳天整個身體往後仰倒，腦袋“砰”的聲發出悶響，撞在竈臺的大理石棱角上。

吳天頓覺頭痛欲裂，但更多的感覺是頭暈目眩，還沒來得及叫喊，就暈死過去。

醒來時已經天亮，吳天發覺自己沒躺在廚房，而是躺在書房地板上。頭沒覺得痛了，低頭看，胸前一大塊油跡已幹了，衣服上還粘着幾根幹掉的面條和兩片菜葉。

自己明明倒在廚房，什麽時候進到書房？靠本能爬進來的？

正納悶，卻見桌上的電腦還開着，吳天晃了晃鼠标，消除黑屏，屏幕顯示出最後的停留畫面。

吳天為之一愣，原來空白的頁面上，已密密麻麻滿是字，稿子寫好了！他大驚，誰寫的？屋裏就他一個人住，他昏睡一夜，不是他寫的，還有人偷偷潛入幫他寫不成？

他急眨了眨眼，确實沒做夢，再看稿子內容，全按李局長的要求，寫的盡是引鳳縣沒有的故事。山神與女鬼纏綿偷情，河神吃人血腥恐怖，還有城隍賜人六個丈夫，這種故事說多腦殘，就多腦殘。

吳天嘆氣，不管誰寫的，至少可以交差吧！要是李局長還不滿意，打死他都不再寫了。

把這些作者不明的稿子交給李局長過目，局長讀得很認真，肉墊般的手掌緩緩移動鼠标。吳天坐在桌前，很緊張，腦中又想起老鄉們熱情期待的面孔，心想，還是又被斃了得好。

想到此處，注視着屏幕的李局長突然嘿嘿笑出聲，“寫得不錯啊，小吳！比上次好多了。這麽年輕，文筆就這麽好，将來必是大作家！通過啦！我馬上通知出版社，趕緊印出來，全縣導游都等着的。”

吳天聽罷，只好陪笑。事已至此，他一個小文員，什麽都改變不了。

一星期後，《引鳳縣神話傳說彙編》印好，導游學習班召集全縣導游，分批學習新版神話傳說。想到那些慘不忍睹的故事即将随導游之口傳遍全國，吳天就覺沒臉見人，領到李局長給的一千元嘉獎，就不再過問。

在小縣城，一千元可以買很多東西，吳天買了大堆瓜子、花生、糖果，挨個村莊拜訪講故事的老鄉，算是給他們點補償。但凡有人問起書寫得怎麽樣了，吳天都岔話不答，然後暗暗把老鄉們的故事發表到網上。

就這樣，月底過去了，無風無浪，吳天的擔心和愧疚漸漸消散，生活恢複正常。

然而就在一天夜裏，吳天幫李局長寫發言稿，累了，倒下休息。睡夢間，聽見有人喚他，睜眼一看，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站在床邊。

這老頭兒，白胡須很長，垂到鎖骨，眉毛頭發都已雪白，白發在頭頂束成發髻，杵着根成人高的木杖，寬袍大袖，像剛從古裝片劇組裏出來。可這老人，一點不慈祥，怒目圓睜，看吳天如見仇人。

“睡醒啦，小子？你睡得舒服，把老夫害苦了！先吃老夫一杖！”說罷，掄起木杖就朝吳天頭頂敲去。

吳天剛睜眼，還沒弄懂怎麽回事，感到頭頂一黑，以手臂橫檔。硬木杖敲在手臂上，痛得他直叫。“幹什麽？哪來的瘋子？你是什麽人？怎麽進來的？”

“老夫就是本縣城隍！”白須老人把拐杖往地板磚上一杵，昂首傲氣道。

吳天已經摸到枕頭下的手機，正要報警，聽老頭兒這麽自我介紹，驚了下，手指忘了按鍵。吳天暗暗叫苦，精神病是怎麽進屋的？自己門窗都關好了的！驚吓中，又有所醒悟，繼續動作。

“聽老夫說話！”自稱城隍的老頭兒又掄起拐杖，敲向吳天後背。

“武瘋子！”吳天吓得從床上跳起，躲開杖擊。這一躲，手機沒抓穩，落了床下。報警得另尋他法了。

“有話慢慢說！別打人啊！”吳天雙手舉在臉前防禦，“我惹你了嗎？我跟你無冤無仇，連面都沒見過，哪得罪你了！”

白須老者“哼”了聲，木杖杵上瓷磚地，發出脆響聲。他撚須道：“說得到對，老夫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何編排老夫？”

“我編排你什麽了啊？”吳天躲到椅子後，借椅子抵擋。要是武瘋子再靠近，也可舉起椅子防身。

老頭兒從大袖裏掏出本書，“是你寫的吧？老夫何時賜過女子六個丈夫？現在仙友們都拿此事取笑老夫，為了滿足俗人私欲，把禮義廉恥都忘了，居然讓一女子同嫁六夫，有求必應到這地步，為何香火還這樣稀少？老夫無地自容！引鳳縣建縣八百年，老夫做了八百年城隍，還從未受到如此羞辱。就算幾十年前，革命小将拆老夫的廟，把老夫的神像拖去填河堤，也沒給老夫編出這等惡心故事。怎料你們這些無神論者，一代更比一代強，拆廟毀像不過瘾，還要篡改神話，徹底摧毀神仙在凡人心中形象，掘斷神仙的香火！何其歹毒！何其歹毒啊！”

吳天盯着老頭兒手裏的書，正是那本《引鳳縣神話傳說彙編》，封面上清清楚楚印着四個字——“吳天編著”。

他要解釋，這故事其實不是他編的，創意來自旅游局長李宗耀，而寫故事的更不知道是誰，他從昏睡中醒來，故事就寫好了。

可對方老頭兒哪裏在聽，說話不停，“自神道衰微，老夫就受夠了你們這些凡人的氣，有事時就來燒香求老夫，老夫給你們辦了事，連聲謝都不說。可要是沒辦好，保準背後說壞話，告知左鄰右舍，這神不靈，以後別去求了！後來科學崛起，無神論猖獗，直接把我們這些神仙踩成****。再後來，為了發展旅游業，又重修廟宇，騙游客的錢！告訴你，老夫就不受你們無神論者的利用！老夫走了！這個城隍，老夫不幹了！”

吳天被這番話說得一愣一愣，還沒來得及消化，就見一枚古怪東西，像是個硬物，被白須老頭兒擲出。吳天躲閃不及，正中腦袋，痛叫了聲，栽了地上，人事不省。

醒來時，天又已大亮，吳天揉頭坐起，發現自己躺的不是床，而是冰涼地板。

“我怎麽又躺地上了？”吳天驚詫，距離上次昏倒睡地板，不到一個月，自己該不會出了什麽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