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深夜相伴

他說得合情合理, 态度也懇切, 雲倚風卻搖頭:“風雨門既接了生意,就不會隐瞞任何消息。”

江淩飛用衣袖擦幹淨一塊巨石, 将人強拉過來坐下, 耐心道:“這不是一般的生意, 而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王爺既将此案托付給了雲門主, 那就說明他早已将你當成了自家兄弟, 還有老太妃,在書信裏也将門主誇得天花亂墜, 還有老吳、小林子、甚至飛霜蛟——”他伸手指着不遠處的銀白大馬, “上回我只是想靠近, 就被它活生生踢斷了肋骨,可對門主卻親昵得很。”

雲倚風道:“所以?”

“所以在自家兄弟的安危面前,風雨門的原則是不是就能稍微放一放?”江淩飛按住他的肩膀,“算我求你。”

雲倚風反問:“那假如提前開閘一事, 的确是皇上做的呢?”

江淩飛有些吃驚:“王爺當真在懷疑皇上?”

“不知道, 但王爺一直在查許家父子, 在皇上看來,就是在查白河往事。”雲倚風撥開他的手,“已經沾了滿身污水,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敞開說話,省得将來又生變故。”

江淩飛還想說什麽, 飛霜蛟卻已經撒歡跑了過來,四蹄“咚咚”踩着山石,宛若巨獸狂奔。

肋骨再度隐隐作痛,他及時後退兩步,眼睜睜看着雲倚風翻身上馬。

“走!”

此時陽光正似碎金,春意盎然的山間,銀白神駒身形似龍,帶起一路滾滾煙塵。

江淩飛無奈,屈起手指打了個呼哨。

不多時,從密林中“噠噠”跑出另一匹大馬,鬓毛卷曲棕紅,雙目上挑似鳳,肌肉線條如一把緊繃而又優美的弓。

“走吧,小紅。”他拍拍“老相好”的屁股,頭疼道,我們也去望星城!”

烈焰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

像飓風中燃燒的一道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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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星城中。

十八山莊已經被官府貼上了封條,許家衆人也被悉數收押,等着審問後再做發落。而直到這時,那群平日裏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們,才驚慌失措地意識到,或許爺爺與父輩的發家史并不幹淨——某些從未被示人的秘密,甚至有可能會株連全族。

張孤鶴雖不知其中內情,卻也清楚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既然王爺已将案子接了過去,那就說明事關重大,甚至有可能牽涉到皇家,往後也無需自己再查什麽。換言之,對于望星城的官員與百姓來說,這一頁已翻篇了,就算十八山莊的沒落會帶來一些小問題——比如善堂老人的贍養費該由誰出,再比如修了一半的倉橋,也挺讓官府憂心,但總歸不會對百姓的生活産生太大影響。至于那些充斥在酒樓與茶肆中的流言,別看此時沸沸揚揚,再過一陣子、再過一兩年,也就該忘得差不多了。

畢竟再精彩的故事,也比不過實實在在的日子,誰又能一天到晚惦記別人家的事呢?

所以頭疼的只有季燕然。

侍衛已經達成默契,若非必要,誰都別去招惹王爺。連老吳的唠叨也少了許多,林影更是後悔萬分,為何自己放着好好的王城不待,偏偏要自告奮勇跑來望星城,無事可做就罷了,還要天天小心謹慎,連大氣都不敢出,跟只耗子似的,快要憋出滿身毛病。

靈星兒端着托盤在外頭:“王爺,你在忙嗎?”

季燕然放下書冊:“進來。”

“王爺。”靈星兒用肩膀推開門,“我剛煮了冰糖雪梨,能潤潤嗓子。”

季燕然咳嗽:“多謝。”

靈星兒把勺子遞給他,自己趴在一邊打呵欠。季燕然見狀道:“回去歇着吧。”

“不行,我得看着王爺吃完,否則沒法向門主交代。”靈星兒催促,“快點吃。”

她嬌憨純真,無論是關心起暗戀的師兄,還是關心起位高權重的王爺,都是一樣的蠻橫又理直氣壯。季燕然笑着搖頭,心想,還真是某人親手教出來的弟子。

窗外“磕噠”一聲,像是有人影閃過。靈星兒警覺地站起身,手心滑落匕首,卻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

“坐吧,沒事。”他說,“是只猴子。”

靈星兒一愣:“啊?”

……

雲倚風把飛霜蛟拴回馬廄,又吩咐老張添滿最好的草料,剛打算往樓上走,就被江淩飛一把扯了下來,如同綁匪挾持一般,二話不說架着便跑,就差拿一把長刀抵後背。

“千萬別去!”

“為何?”

這還能有為何!江淩飛實在按捺不住心間喜悅,恨不得落下淚來,不容易啊,打了這麽多年光棍,房中終于出現了姑娘,還是個漂亮的姑娘!也不用等着回王城了,明日就很好,黃道吉日,宜婚嫁,宜婚嫁,宜婚嫁,實不相瞞,我已經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雲倚風頓住腳步:“你是說星兒嗎?”

“那漂亮姐姐叫星兒?”江淩飛猛烈一拍他的肩膀,又抓住搖晃兩下,“好聽!”

雲倚風:“……”

雲倚風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如你先去問問老吳。”

“我懂,辦喜事得靠老吳。”江淩飛将包袱塞進雲倚風懷中,眉飛色舞,“你且等着,我這就去!”

他跑得飛快,看起來的确如老太妃先前所言,王府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已經為蕭王殿下的終身大事愁禿了頭。

待雲倚風上樓時,靈星兒已經收拾好了食盒,出門前又在他耳邊小聲道:“王爺這兩日染了風寒,也沒怎麽睡好。”

季燕然咳嗽兩聲:“你是同淩飛一起回來的?”

“在水井口鎮時遇到了江兄。”雲倚風給自己倒了杯水,“我們在那裏尋到了一位老人,他似乎對當年的事情很清楚,說曾在無意中偷聽到了邢丞相與人交談,說已經接到了上頭的命令,要提前開閘。”

季燕然皺起眉。

“能命令邢大人的‘上頭’,只有先皇、皇上,或者是他暗通敵國、另有其主。”雲倚風道,“不過這一路上,江兄同我說了不少朝廷中事,他不認為會是最後一種可能。”

季燕然嘆氣:“我也不認為。”

那似乎就只剩下了……先皇與皇上。

無論哪一種,對苦苦追查真相十餘年的季燕然來說,都算諷刺。

而除此之外,他還要考慮清楚,要如何向皇上禀報望星城中的所有事。

頭再度隐隐作痛,一絲一縷的躁郁也逐漸漫上心間,正煩悶時,卻有一絲涼意輕輕貼上額頭,帶着很淺的藥香,如微風吹過花香幽谷,輕柔舒緩。

雲倚風道:“有些燙,今晚早點歇着。”

他想收回手,卻反而被一把按住,難免有些驚訝。季燕然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種……目的,但就覺得這沁涼挺舒服,實在不願松開,索性學方才的小丫頭,理直氣壯道:“燒得頭暈,多冰一陣。”

雲倚風笑着看他:“燒得頭暈,就該好好吃藥,早些休息。上床吧,我替王爺揉些藥膏,會舒服許多。”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江淩飛在被老吳潑了一盆冷水後,仍舊不死心,原想再去找靈星兒說說媒,結果被那嬌俏少女嚴肅重複了二十七八遍“我将來要嫁清月師兄”,直到現在還在耳鳴,聽誰說話都又尖又細。

季燕然吩咐侍衛将他擋在門外,若硬要闖,只管掄圓了膀子打。

江淩飛蹲在走廊,凄凄道:“喂……”

雲倚風打開白瓷小藥罐:“王爺當真不見他?”

“明天再說。”季燕然躺在床上,深深呼了口氣。

雲倚風挽高衣袖,側身坐在床邊。

藥膏裏的香氣也很淡,冰冰涼涼的,季燕然仔細分辨許久,才依稀想起,這該是茉莉的味道。

“風雨門後山種有一大片。”雲倚風在他太陽穴附近按揉,“可惜王爺上回來的不是時候,沒能見到漫山遍野的馥郁小花。”

說這話時,他眼底帶笑,聲音也極低。床頭燃着半截紅燭,光微微跳動着,先落滿長長眼睫,又被悉數抖落,最後流淌繞過發梢,給那裏染上一層溫暖的光。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蕭王殿下也不例外。

白紗衣袖滑落,撩得臉上有些癢癢,在雲倚風擦手之前,季燕然已經握住半截細白手臂,替他重新輕輕挽好。

回王城之後的麻煩依然在,矛盾也依然在,但連日來的煩躁與怒意,卻在這溫柔靜谧的夜裏,被茉莉花的香氣沖散了。

壓抑許久的疲憊源源不絕湧出,先纏住手腳,再一跤跌入黑甜夢境。

季燕然的呼吸逐漸綿長起來。

雲倚風解開他的裏衣,繼續把藥膏揉開。

掌心下的肌肉結實飽滿,又有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橫七豎八深深淺淺,也不知在戰場上傷過多少回,連靠近心口的地方,也有一處猙獰的刀傷。

當年……當年若也能有這麽一位名震天下的将軍,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就不必死了?

手中藥罐滾落在地,雲倚風從恍神中一驚,見季燕然沒被方才的動靜吵醒,方才松了口氣。

額上溫度已經退了,身子依舊有些燙,不知道後半夜時會不會複發。

雲倚風坐在腳踏上,趴在床邊守着他,不知不覺也沉沉睡了。

窗外沙沙落着春雨。

房間裏,半截紅燭仍在燃着,窗戶縫裏溜進來一絲細風,吹動那垂散一地的如雪白衣。

層疊鋪開,似最能靜心的春日茉莉。

……

翌日清晨,季燕然醒來的時候,雲倚風還在睡,他依舊枕着手臂,一頭墨發散落肩頭,連姿勢也沒變一下。

倒是蕭王殿下被吓了一跳,半撐起身子看他:“雲……門主?”

雲倚風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什麽?”

“怎麽趴在這兒睡了。”季燕然将他拉起來,“也不怕着涼。”

雲倚風皺眉,嗓音沙啞地問:“什麽時辰了?”

“還早。”季燕然掀開被子,“你來睡。”

雲倚風打呵欠:“我的房間在隔壁。”

“隔壁半個多月沒住過人了。”季燕然按住他,“我去找淩飛,再讓老張給你送些熱水,洗一把接着睡。”

雲倚風頭正在昏,也就沒再推辭,洗漱之後鑽進被窩,上下眼皮合在一起,連夢也來不及再做。

他是當真累了。

屋外,江淩飛詫異萬分,圍着季燕然上下左右轉圈看:“你就染個風寒,為何要讓雲門主照顧一整夜?”當年在漠北被人連砍三刀,也沒見如此嬌貴過。

季燕然言簡意赅:“滾。”

“我不滾。”江淩飛拖了把椅子過來,“對了,你要的血靈芝,我已經讓幾個西南的朋友去查了。不過雲門主在毒發時,脈象實在太兇險,若一直等這沒人見過的玩意,怕是……還有別的辦法嗎?”

季燕然眉頭一跳:“他又毒發了?”

“三更半夜在野林子裏,被一群土匪圍着,幸虧我療傷及時。”江淩飛繼續道,“對了,還有那些扳指玉佩,我都已經替你轉交了。”

季燕然聞言不滿:“東西是我要送的,你湊什麽熱鬧?”

又壓低聲音問:“他喜歡嗎?”

“喜歡啊。”江淩飛信誓旦旦:“絕對喜歡,我勸了整整一路,雲門主死活都舍不得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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