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晚上碰見的東北老大爺實在太有氣場了, 俞适野和溫別玉稀裏糊塗就把事情給答應了下來, 連他們其實并不是真在一起旅游這回事,都忘記了。

但考慮到老店長那種可怕的脾氣,俞适野和溫別玉還是決定遵守約定, 在第二天的早上在居酒屋裏,同店長見了面, 一起踏上觀光的道路。

秋留野市并非旅游城市,十分幽瑟清淨, 加上有一個當地生活的人在旁邊詳細解說,時不時穿插個民間傳聞,更顯有趣, 這一趟景點游覽, 無論是俞适野還是溫別玉,心情都挺不錯的。

到了中午,他們從景點返回城市, 準備吃個飯, 休息休息,中途,俞适野閑聊到了自己來日本的目的和對日本養老的參觀。

呂光遠聽見了,告訴了俞适野一個日本比較有意思的保險:“2000年的時候,日本推行了一個保險, 叫做介護保險制度。介護就是看護照顧的意思, 只要被介護保險認定需要介護照顧,那麽無論是進入護理機構還是改造房屋, 購買介護用品,個人都只需要承擔10%~20%的費用。”

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政策,不過有個問題。

俞适野問了:“財政壓力不小吧?”

老店長說:“這是當然的啊,所以最近又有提議,讓日本人70歲再退休;說是20-50歲是青年,51-74是中年,75以上才是老年,所以在75歲以前,都是可以參加工作的。”

俞适野聽了這段話,先是感覺好笑,再一轉念又覺得還不錯,畢竟這也算旁證了日本确實是世界第一長壽國度。

“其實一直工作也挺好的,不工作還咋滴啊。”呂光遠一不注意又蹦出了東北話,“不工作去養老院嗎?你們小年輕,是不知道養老院是什麽鬼地方,那裏的門都是上鎖兒,一道兩道三道,跟籠子似的,出籠子買個菜都要提前申請,層層審批;天不亮就被人喊起來穿衣服,一周洗上兩次澡,多也不行,少也不行,比坐牢還坐牢,進去了就玩兒完了!”

“管理這麽嚴格,是專門為失能老人準備的介護所吧?”俞适野說,“應該也有那種管理比較松泛,只提供照料服務的養老院。”

“有倒是有,但大家也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呆着。反正最近社區裏的介護也多了,洗個澡看個小病,都能約□□了。”

說到這裏,老店長陡然停止了這個話題。

關于老年的話題總是老年人所避諱的,呂光遠雖然一點也不服老,但今年六十六歲的他,已經到了可以拿介護保險金的歲數了。

這讓老店長有點不開心,于是挑了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當談資,打頭就說了自己的情感生涯。

天色微陰,紅楓似火,長長的階梯似條盤腸小路,彎彎曲曲向下延伸,兩側的門店大半閉合了,沒有景區的煊赫鬧騰,只帶着時光與寧靜,撲面而來。

走過了這條小路,呂光遠就帶着俞适野和溫別玉到了一家門臉小小,毫不起眼,但味道非常正宗的懷石料理店中,他嘴裏的故事,也剛到高潮:

“……年輕還沒來日本的時候,我在國內談了個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本來說是在日本讀個幾年書就回老家結婚的,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我來這裏的第二年,就把女孩子接過來共同生活了。”

“後來你們就在這裏結婚了?”俞适野笑道,故事一般是這個發展的。

“我們的生活太拮據了,她過來呆了一年,還是回國了,等三個月後我打電話回家,她已經嫁人了。”

這真是兩人沒有想到的發展和轉折。

但老店長似乎已經看開了,哈哈一笑:

“哎呀媽,雖然說起來很不好意思,在感覺痛苦之前,我先松了好大一口氣,果然是老大不小,沒點本事,連家裏的老娘們都照顧不了。後來我攢了幾個月的工資,給她送了件貂皮過去當結婚禮物,不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嗎?‘拿你一件貂,沒白跟你過’,我和她雖然沒真過上,但也耽誤了她好大的青春,這下多少也算補償了些吧。”

“之後呢?”溫別玉的興致也被挑起來了。

“之後啊,”老店長臉上浮現了一層幸福與緬懷的光彩,“我碰到了現在的妻子,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始終關切照料我……就是,明明還那麽年輕,笑得還那麽好看,卻在三年之前走了,連介護保險金都沒有享受到,虧大了啊……”

呂光遠打住了話頭,他站起來:

“我剛才看見個朋友從外頭走過,去和他唠嗑兩下。”

***

小小的店鋪裏就剩下俞适野和溫別玉兩個人了。隔着一道簾子,他們還能看見廚師在廚房忙忙碌碌的身影,間或傳來刀子切到菜板的咄咄聲。

俞适野給溫別玉倒了一杯茶,評價這家店的食物:“雖然外表看着不是很起眼,但味道确實不錯。有個內行人帶着,就是好。”

“沒想到這個內行人還有這麽多故事。”溫別玉接上了話。

“也不算很讓人意外。”俞适野說,雖然跨了一個時代了,但他和老店長都是出國留學,在不少事情多有相同或者相似的感慨,“出國求學差不離會遇到這些事情。”

“你也是?”溫別玉接上了話。

“也碰到了一些吧。”

“什麽樣的?”溫別玉仿佛随口建議,“反正閑着沒事,說說吧。”

“有一個比我大一屆的學長,從別的城市考入那所大學,畢業找工作時,求到了自己城市的Offer,拿到offer的當天晚上就和我分了。”

“為什麽?”

“‘我不想談異地戀’,就這麽簡單,我尊重他的選擇。”

“……他沒有好好珍惜你吧。”溫別玉脫口評價了這一句。

俞适野訝異看了溫別玉一眼:“你這句話也太站在我這邊了。”

溫別玉閉了嘴,有點懊惱自己脫口說了心底的話。

“異地也好,性格也好,兩個人走到分手,總有分手的理由。”俞适野輕描淡寫說,“那時我別的事情也忙,兩頭牽扯,精力不足。我不滿意別人,或者別人不滿意我,都是正常的事情。今天怎麽這麽好奇我的過去?”

“我只是有點驚訝。”溫別玉收拾臉色,“原來你也會被人甩。”

“這有什麽不會的,”俞适野随意說,“當年不就被你甩了嗎?”

好似憑空出現了個錘子,砸得人目眩神迷。

溫別玉手一抖,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淡黃色的茶水鋪了一桌,長蛇樣扭曲着身子淌到邊沿,滴滴答答往下落。

“小心!”

俞适野提了一句,趕緊抽出紙巾放桌子上吸水,又把倒了的杯子扶起來拿到一旁放着,再去看溫別玉的時候,才發現對方的神色很不對勁,好像完全愣住了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桌面,一眨不眨。

“別玉……”

這聲呼喊喚回了溫別玉的魂。他盯着桌面的目光來到了俞适野的臉上,他張張嘴,說了一句:“我,我其實……”

“抱歉。”俞适野搶先一步說,“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應該再提這些。”

到了喉嚨的話堵在嗓子眼,被一層透明的玻璃膠封着,明明肉眼都可以清晰分辨了,但那些字眼,就是闖不出來。

其實是沒有什麽好說的。

事情都過去多久了,前一年,前兩年,還總幻想着把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可後面就不再這麽想了。

當年的人已經走得很遠了,當年的話早過保鮮期,再說出他當初并非想分手,他其實一直想要挽回……無非自我感動,又有什麽意義呢?

結果已然注定,他對俞适野的傷害也已經造成。

晃蕩着飄在虛空中的心又落下來了,很沉很重,蓋棺定論的落下來。

溫別玉冷靜地給自己重倒了一杯茶,喝了兩口,再開口時,話裏還多了點調侃:“明明是我甩了你,怎麽還要你來說道歉?”

“該道歉的是我。”

所有陰差陽錯的過往,沉澱在心湖,只有歉意和難過,溯流而上。

“對不起。”

這是俞适野從未想到過的道歉,他怔了很久,不覺釋然,只有空茫,言簡意赅:“你不用這樣。”

那時我深深愛你,為你做什麽都心甘情願。

是我沒有做好。

***

這段對話結束沒有多久,老店長也從外頭回來。他們吃了一頓挺好的午餐,随同老店長,繼續秋留野市的行程。

或許是因為中午最後那段話的關系,接下來的行程,無論俞适野還是溫別玉,興致都不算太高,但兩人早已經過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紀,也不至因為這點小事情就影響到氣氛,照舊有說有笑,把一趟旅程善始善終。

這天的最末,路走了不少,景看了不少,想要親自參觀的日式養老也沒有落下,完全達到了目的的三人依舊回到了老店長的居酒屋,依然坐在昨天的位置,桌上還是小菜和啤酒。

老店長喝了幾口,有點上臉,兩頰紅通通的,像猴子屁股上的那兩撇。

“如果你們春夏季來,這裏倒是有幾場活動可以參加,現在這個時間段,就一點也沒有了。你們要再留兩天也可以,我還能帶你們去別的地方看看,如果趕着時間,直接離開也沒有關系,秋留野市最值得看的,都在今天走遍了。”

和老店長的相處很愉快,但半路碰見的人總是要分開的,俞适野和溫別玉決定明天離開,離開之前,俞适野還向老店長問了問東京的事情,打算再從老店長這裏得到些經驗。

但老店長的回答出乎兩個人的意料。

只見呂光遠搖搖頭,語帶遺憾:“從來沒有去過東京,真沒法兒給你們介紹。”

溫別玉說:“怎麽會從來沒有去過?秋留野市距離東京也才一個小時的路程。”

呂光遠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這種笑容還是頭一回出現在這位爽朗的東北大爺臉上。

“總是陰差陽錯吧。當年來日本留學的時候就不在東京,後來費勁巴拉地奔波生計,就更沒有時間。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積蓄得了閑,人老了,搞不懂那啥子軌道線,連東京塔都只在電視上看到過,可惜了。”

最後的半句話裏,老店長還是帶上了一些羨慕與向往,作為一個中國人,沒見過東京塔沒啥,但作為一個生活在日本的中國人,還沒見過東京塔,就總覺得生命裏少了些什麽。

如果俞适野沒記錯的話,老店長的兒子是在東京生活的。供出了一個在東京生活的孩子,卻一輩子沒真正見過東京塔。聽上去有些奇幻現實,但現實本來就是奇幻的。

俞适野朝溫別玉看了一眼,從對方臉上看出和自己差不多的想法後,對老店長笑了笑:

“既然這樣,您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一趟東京?我們是開車去的,回頭再開車把您送回來,不用坐麻煩的軌道線。”

呂光遠一下愣了,頻頻搖頭:“你們不是要四處旅游嗎?怎麽還把我送去又把我帶回來,這不行,太麻煩你們了——”

俞适野勸道:“之前您帶我們游覽的時候,也沒見您嫌麻煩,怎麽輪到我們帶您,事情就突然變得麻煩了?”

“我……”

“和我們一起去一趟吧,一來一回,總共也不要一天,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溫別玉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這一趟您不止可以親眼看看東京塔,還能見一見在東京生活的孩子,一天之內能達成兩種願望,還是挺合算的。”

老店長是個幹脆人,被兩人輪流一勸說,他不再猶豫,重重點頭:“那就麻煩你們了,我明天和你們去看東京塔,但不去見那癟犢子!”

***

兩人當然沒把老店長的話當真,做母親的要見孩子,那是早一個星期,話裏話外,每天念叨;做父親的要見孩子,則非得等到兩兩見着了面,才硬邦邦來一句,“我是路過的”。

秋留野市距離東京真的不遠,沿着高速開一個小時就到了。

紅色的高塔獨樹一幟,掩映在城市的綠樹之間,襯托着天藍的布幕,穿插過絲絨似的雲朵,頂天立地地駐守着這座城市。

俞适野正欣賞高塔,直至不經意的一個轉頭裏,看見了站在旁邊的老店長。

老店長呆呆站立着,穿着過時的衣服,挺瘦,也老,像一株長了一圈圈年輪的老樹樁杵在地上,在忙碌又摩登的世界裏格格不入。

可他與遠方的高塔又有一兩分的相似,它們同樣伫立着,堅強的挺着背脊,守候在屬于自己的地方。

這一幕讓俞适野不覺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時間總在靜默中流逝,半晌,魂兒也飛到高塔上的老店長回過了神來,他眼中交織着釋然與滿足,好似還沉浸在多年願望終于實現的快樂之中,連聲音都變得輕了:

“今天真是多謝你們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提議:“都到了東京,要不要給孩子一個見家長的機會?”

後頭沒有回答,于是俞适野朝鏡子裏溜了一眼,看見坐在後排的老店長将臉轉向車窗外的方向,

看着那些車水馬龍和時尚新奇,臉上是一種被震懾的茫然,茫然中又透出一種好奇與羨慕的神氣來。

俞适野順勢看了一眼。

大大小小的招牌林立在高聳的建築群上,密集的車流将道路覆蓋,無數行人等候在交叉的全向十字路口前,那些橫在地上的白漆,像是欄杆,像是通道,搭載着人流,通向鋼筋林立城市。

幾息靜默,老店長終于從這個全新的世界裏反應過來了,接上俞适野剛才說的話:

“……不用了,他天天加班也見不着人。過去只是和他媳婦大眼瞪小眼,他媳婦不自在,我也尴尬,沒意思,沒意思。”

俞适野不再說話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又知道老店長家裏的事情呢?

***

總是知道了目的地的路程更加快捷一些,出門還嫌有些遠的路在回程的時候可近了,只是車上打個盹的時間,車子就停在了熟悉的居酒屋前。

老店長下了車,回程的路上,他得知了溫別玉會做飯之後,就非要送溫別玉自制的醬料,說是感謝他們今天的辛苦陪伴。

溫別玉也沒有拒絕,下了車,同老店長一起進入店鋪拿東西。

俞适野就不去湊熱鬧了,他開車開得有點累了,下了車,在外頭站一站,還沒走兩步,突然感覺腳下的地面有點抖。

這個瞬間,俞适野還有點納悶。

難道最近缺乏鍛煉,身體太虛,走路不穩……?

他下意識地眼睛,朝左右看了看,才發現抖動并不止存在于自己身上,就連道路兩側的房屋,也正輕輕顫動。

他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地震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揭露他們分手的第一層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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