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該怎麽辦?”

讷讷的疑問自地上的人嘴裏傳出來, 有些澀, 像在話裏藏了小石子,一顆一顆硌着人。

時間真像一條悠長的迷宮,曲曲折折, 蜿蜒輾轉,人在其中走了許久, 還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面臨同樣的東西。

俞适野将手插在兜裏, 他摸出了一根煙,有點想抽,可最後還是丢進垃圾桶。

他對坐在地上的人說話:“未來固然重要, 現在就可以抛棄了嗎?”

這引來對方茫然的一眼。

俞适野耐心地解釋:“把爸爸接來的希望在遙遠的未來, 你為之拼搏沒有錯,但未來還在很遠的地方,我們總得把現在的日子先過了。如果給不了爸爸希望, 那總要給爸爸一些安慰吧?”

兒子像是終于明白了什麽。

“我知道了……”

稍作整理, 收拾狼狽,兩人再度回到屋子裏。

他們出去的一會兒裏,地上的雜亂已經被收拾了,老店長垂頭喝着水,背脊還挺着, 但銀白的發絲和橫生的皺紋盡情将他蒼老的模樣透露出來。

總有那麽一天, 你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衰老,如同走過歲月的岩石, 遮不去滿身風化出的千瘡百孔。

俞适野的目光在老店長身上一掠而過,很快轉到溫別玉身上。

溫別玉沒有坐着,他倚牆站立,雙手環抱,目光虛擲,有點發怔,有點焦躁。

他是在想當年的事情。

僅只目光一觸,俞适野就明了了。

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當年的事他不想回憶,更不想讓溫別玉回憶。

“爸!”兒子叫了一聲。

這一聲正好給了俞适野靈感。

他向旁走了一步,側身對着溫別玉,不讓溫別玉看清自己的臉。了解總是互相的,他能夠看穿溫別玉在想什麽,溫別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麽。

他正面對上了呂光遠,呂光遠依舊拉着臉,扭着眉,連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達自己的憤怒。

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親不過需要一個臺階下。

俞适野遞出了臺階:“我剛才在外邊和您孩子聊過了……”

他眼角的餘光留在溫別玉身上,看見溫別玉随着他的聲音擡了擡頭,目光中聚出專注的神采。

“……您的孩子已經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了。他很後悔,在外頭跟我說,以後一定會多抽時間,帶着自己的家人回來,好好陪您。”

俞适野緩慢說話,将事實做了一個輕巧的扭轉,讓不能改變的“孤獨的老人與無能為力的孩子”變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獨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

兒子還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适野的節奏,走到老店長面前跪坐下來,握住老店長的手,怔怔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爸,對不起。”

倉皇和緊張在老店長臉上一閃而過,緊接着變成了對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惱,他囔囔起來:“幹什麽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說你了嗎要你道歉……”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瞬之間成了父慈子孝的場面,像戲臺上的演員,拿手一抹,黑臉變紅,哭臉變笑,快到蒼白。

可人本就如此蒼白,只要有一點點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将生命粉飾的絢麗色彩。

俞适野依然正眼注視這一對父子,餘光觀察溫別玉。

他看見對方有些怔住,臉上帶着的緊張不知不覺消散,消散成為放松,放松又星星點點彙聚,彙聚成為羨慕。

俞适野也跟着放松了下來。

他相信了。

這樣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臉上看見那種一片空白的痛苦。這讓人的心,也變得一片空白……

溫別玉爺爺的葬禮,幾乎重現在俞适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靈堂,烏泱泱跪着群披麻戴孝的哭靈人,頭戴高帽,手舞喪棒,唢吶聲伴着靈堂哀樂,哭嚎聲裹挾黃紙飛舞,自臉盆裏升起的煙,活了似的,竄在唱作念打的哭靈人周圍,竄在三五成群的吊唁人旁邊,再撲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溫別玉。

溫別玉站着,目光原向停靈棺,忽地扭過頭來,朝站在靈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靈堂,人群,煙霧,是隔着他們的三重栅欄,一重深,一重遠,一重一重,輕飄飄的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那時溫別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麽也沒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來,委頓下去,和黃紙一同落在火焰中,無聲無息燒化了。

***

終于嘗試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還有很多話要說,那是不需要被別人知道的私密時間,俞适野和溫別玉沒再停留,趁着父子兩無暇他顧的時候靜悄悄離開了。

這麽一折騰,時間已經遲了,俞适野也沒太多力氣再把車開回東京,于是依然來到昨晚住過的酒店住下。

俞适野對溫別玉晃了晃手中的藥酒:“我幫你把淤青揉一揉?”

溫別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實沒什麽感覺。”

俞适野瞅了人一眼:“你不會害羞了吧?這樣吧,我蒙着眼睛給你上藥怎麽樣?防止我見色起意,犯錯誤。”

溫別玉無語半晌,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以為我是小女孩嗎,揉個淤青還要這樣那樣,以防有一塊肉會突然掉下來?”

“那……”俞适野再度晃了晃手裏頭的藥酒,暗示含義非常重。

溫別玉也沒什麽好再說的了,他默不作聲脫衣服,将身上的毛衣和襯衫一同脫下來,露出自己赤裸的上半身。

如果說俞适野的膚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顏色,那麽溫別玉的皮膚就像是凍起來的冰,冰上再塗一層瓷器般的釉。

正因背對着的人看不見,俞适野更要保持紳士風度,一眼沒往其他地方多看,只将目光集中在溫別玉的左肩膀的傷處,那裏,青紫從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紙上大煞風景的染料。

俞适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為溫別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處理。

背對他的人沒有吭聲,只是被敷着的肩膀處,應激似地輕輕一抖。

這一抖似乎抖進了俞适野的心裏,讓他忍不住随之嘶了一聲。

“……俞适野。”

“嗯?”

“我還沒叫呢。”溫別玉提醒對方。

人誤會了,俞适野也沒有解釋,只笑着應和一句。

“你沒叫也不妨礙我叫兩聲。”

俞适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将藥油倒在雙手,把雙手相互搓熱,才将手掌按在溫別玉的肩膀,開始揉動。這邊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輕輕的,打着圓圈,均勻地一點點把掌心的藥酒搓到皮膚裏頭。

和藥酒一起進入溫別玉體內的,是俞适野手掌的溫度。溫度是燙的,這燙甚至掩蓋了那些微的痛楚。

“不痛。”溫別玉仔細感覺片刻,突然出聲說了句話。

“這證明我技巧還不錯,沒有弄痛你。”

溫別玉扭頭看了俞适野一眼,眼中似乎包含着些許沉思,接着,他扭回腦袋,自言自語:“難道學生時代的我這麽沒有技巧?所以才讓你在塗藥酒的過程中一直大呼小叫?”

俞适野下意識地瞥了下自己的膝蓋。自窗口中落下來的月光灑在他的腿上,像面鏡子,回憶在裏頭水似地流淌過去。

學生時代,有一次他打籃球磕着了腿,磕的時候沒有感覺,下了球場掀開褲子一看,膝蓋連同下邊的半個小腿都是青色的,當時可把溫別玉吓壞了,馬上跑去藥店,替他買了跌打油過來……

“其實不痛。”俞适野出神一會,坦誠告訴溫別玉,“就是想讓你多啾啾我而已。”

這句話引得溫別玉轉過身。

兩人是盤坐着上藥的,俞适野突然看見前方的人轉回來,他趕緊禮貌地向後躲避,沒想到本來就坐得不是很正的他身體再歪,立刻重心不穩得倒在了榻榻米上,忙亂之中,還引得溫別玉也倒了下來。

溫別玉趕緊伸手,撐住自己,但他一不小心用了自己受傷的那只胳膊,當下疼得緊皺了眉頭。

俞适野的雙手本來是規規矩矩放在床上的,這一刻他忽然擡起了手,攬住溫別玉的腰,先把人稍稍托起,讓那只受傷的手遠離榻榻米,再把人放下去,就放在自己的身上。

兩人臉貼着臉躺了片刻,溫別玉把自己撐起來。

“一不小心。”

“沒事……在揉淤青這件事情上,我們總是比較會出狀況的。”俞适野說,“上一回你給我揉到一半,不是還一不小心把藥油揉到自己眼睛裏?”

“那是因為你全程在哼哼唧唧,我心裏擔心,才俯身仔細觀察的。”溫別玉沒好氣說,“誰想到——”

誰能想到呢。

溫別玉塗着塗着,一不小心把藥油碰到了眼睛的位置,當下辣得直抽氣。

俞适野也顧不上打鬧玩笑,趕緊找出濕紙巾,擦拭溫別玉的眼角,那地方皮膚嫩,只擦了兩下,就紅了起來,像飛了道胭脂上去。其時,溫別玉又眨了下眼睛。

閉合之間,眼睛裏被藥油辣出了的薄霧霧氣聚攏,凝成水珠,沾濕眼尾。

這是溫別玉眼旁的痕跡,也是俞适野心上的痕跡。

他向前,親了這一處,把那些揪心的痕跡抹除掉。

他霸道表示:“你不可以哭,你哭了我會心疼。”

溫別玉大概有些想笑,淺淺的笑意蕩開來,像池塘裏的漣漪,堤岸旁的微風:“好啊。”

俞适野看着又忍不住有點想要欺負人,于是湊過去,在對方耳旁悄悄說:“在床上的時候除外,那是可以哭的。”

溫別玉的眼尾更紅了,好像胭脂之上,又疊了一層青澀羞窘。

從那以後,溫別玉果然再也沒有哭過了,就算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他也沒看見過溫別玉的眼淚,在承諾自己這件事情上,對方總是做得很好,超出自己預期的好……

當時的他還不明白,有時候不哭比哭更難受。如果能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叫過去的自己,在這些可笑的要求之後再加一句——

“如果你哭了,也沒有關系,我來做那個吻幹你眼淚的人。”

這些事情真像是上輩子的事。

俞适野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像是吹散迷霧的風,将過去的畫面統統吹開。

吹散了過去的畫面,吹不散腦海中的些許遺憾。

他把溫別玉扶起來,自己也坐好,正打算繼續為溫別玉塗藥酒,前邊的人突然出了聲。

“我有點累了。”

俞适野愣了下:“你要早點睡覺嗎?”

“嗯。”溫別玉又說,“還有些別的要和你商量。”

俞适野打起精神:“你說。”

溫別玉看着俞适野,他從那一聲虛浮的呼氣聲裏發現了俞适野難過的情緒,可俞适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心情不好的?

溫別玉仔細回想了兩人的相處,依然沒有發現端倪,無從進行分析。重逢以後,俞适野總是不動聲色,将所有的情緒藏在重重冰川之下,再在上面遍植花木以做掩飾,不願意讓人任何人看透。

……這些都無所謂,溫別玉可以接受,也早有預備。

可當從那些無數的掩飾裏發現俞适野的悲傷和難過,而自己什麽都做不了的時候,他的心裏有點空,好像一直悄悄收藏在裏邊的某些東西正汩汩往外洩,攔也攔不住。

溫別玉沉默一會,開了口,都沒有注意自己語氣軟了一些,好像在哄人:“累了,接下去不想再處理工作方面的事情,只想四處玩玩,俞适野,要不然……”

他仿佛不經意地建議。

“我們接下去就別管其他,好好在日本旅游一趟,放松放松吧。”

“……你這個提議讓人有點措不及防。”

“還準備工作?”

“還是旅游好。”俞适野萬分贊成溫別玉的建議。

***

敲定了接下去的方向,兩人也是真累了,沒再說話,簡單洗漱之後,各自尋着被褥,躺了下去。

床頭正對窗戶,擡眼一看,看見漆黑的夜空裏,亮起了個窄得像把鈎的月亮,鈎着這黯然失意的夜,長長久久沉默着。

俞适野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了許久,也沒能睡着。他身體很累,精神卻意外的亢奮,如同喝多了□□,連心髒都充血難受。

他無聲地翻了個身,看向身旁的人。

溫別玉似乎睡着了,被子拉到下巴,碎發蓋住眼睛,剩下一點面龐,攏在稀薄的月色裏,晃出些寧靜和安然。

寂靜的夜裏,他似乎聽見了心跳聲。

不是溫別玉的,也不是自己的,是屬于過去的俞适野的。

那個虛虛的影子,站在自己的身旁,目光卻望向溫別玉的位置,他能夠聽見對方的心跳聲,快活的,愉悅的,有揮灑不完的熱情和滿溢而出的愛。

這股心跳,跳着跳着,驀地爆發出一陣極其尖銳的疼痛。

俞适野似乎能夠感覺到過去的自己的緊張和痛苦,還有那些焦急,依然清晰如初,甚至穿透時間的阻隔,一路來到他的身體裏。

只是這一瞬。

一瞬之後,劇烈的疼痛消失了。可有什麽另外的東西留下來,醇厚無聲,牽動他的心,跟着過去的炙熱的自己一起,對着溫別玉,輕輕跳動了一下。

混雜着些心疼,混雜着些更深的微不可見的……

他不覺朝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伸到一半,被白晃晃的月光一燙,燙回了俞适野的理智。

……這可有意思了。

睡在一起的時候想分開睡,不睡在一起了,又想重新睡過去。

俞适野好笑之餘,也有些悵然若失。

同樣的店鋪,同樣的房間,同樣的人。混沌裏,影子重疊在一處,虛飾出妥當的模樣,可今夜的月不是昨夜的月,過去的人不是現在的人。

俞适野悄然收回了朝溫別玉方向伸出的手臂。

他開始覺得,自己找初戀假結婚可能真的不是一個特別好的主意,這裏頭,泛起了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情不自禁。

也不知最後到了什麽時間,俞适野終于睡着了。

天邊那輪勾月,鈎起了夜色,也鈎起了俞适野的夢。

他夢到親吻眼淚之後的事情,那張床變成巨大的旖旎的帳,他和溫別玉藏身其中,緊貼的肌膚騰出燒灼靈魂的火焰,他撫摸着溫別玉,眼、唇、身軀,盡情的馳騁與掠奪,掠奪到後來,那些熊熊的火焰,全在緊緊包裹着他的人身上,變作無邊無盡的春潮春水。

他将人抱住,綿長的親吻着,再也再也不想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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