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當俞适野說出了這句話後, 他眼睜睜地看着溫別玉的臉色刷白了, 站不穩般退後一步,靠在牆上。可是堅硬的牆壁似乎也沒有給溫別玉足夠的支撐,靠着牆的人, 依舊在輕顫,控制不住地輕顫。

俞适野的心頓時被揪起來了。

他上前一步, 又硬生生停下,因為溫別玉開口說話了。

靠牆的人低垂下頭, 發絲掉下來遮住他的眼,讓他的神色攏在一層灰蒙蒙的霧霭中,他仿佛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顫抖, 因為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平靜, 平靜裏,還有茫乎。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最開始, 我只是覺得……這樣也許會讓我們不那麽尴尬。”

俞适野靜靜聽着, 末了問:“那你打算一直都不告訴我嗎?”

溫別玉先是沉默,接着擡起頭來,籠罩在他臉上的霧進入了他的眼,他微微搖頭:“我不知道……其實我們說開以後,我就一直在想, 要不要告訴你, 該怎麽告訴你。也許……也許等我們感情再深一些,我會和你說吧, 就當閑談時聊聊過去的事。”

搖擺的心聲,如同客廳裏時鐘的嘀嗒聲,一下振顫,一下彷徨。

當振顫與彷徨到達俞适野的心底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應激似地泛起一陣冷和熱。

俞适野全能夠明白。

溫別玉的感情,熱烈又克制,純粹而隐忍,他是愛情裏最狂熱的信徒,也是愛情裏最虔誠的擁趸。他的愛意,全無保留,不參雜其餘任何算計。

他不想将自己的愛變成負擔,更不想以此負擔來收回任何非關愛情的回應。

俞适野的心浸沒在滾油裏,沒來由産生了一陣憤怒似的怨怪。

怨怪公平冷酷的時間,怨怪陰差陽錯的誤會,怨怪自己,甚至有些怨怪溫別玉。

為什麽要這麽傻呢?

如果真的像見面之初說的,分開的九年裏結了婚,有了更喜歡的人……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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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不用背着一份無望的感情,走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漆黑的路。

這條路那麽長,崎岖又險峻,叢生着荊棘與烈火,攀登時沒人能拉他,跌倒時沒人能扶他,他流血了,燒傷了,哪怕累了,倒下了,再也走不動,血肉和泥土生長在一起,也無人知曉,無人分擔。

……真是個傻瓜。

俞适野心中酸澀。

如果我沒有回來,如果我們沒有再相遇,這家夥該怎麽辦?

還有我,我又該怎麽辦?

他這時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在過去那些年和旁人的相處中,總是走不到最後。

是有各種各樣的不合适,可同時也因為,他已經見到過一個最好的人,得到過一份最好的感情。當這份感情離他而去,他的心也随之憔悴。

有個人告訴他可以從憔悴之中走出來。

他為此做出了很多改變,很多努力……他也曾以為自己确實從中走出來了,可并沒有。

心總明白一切,心只是沉默。

所以此後其餘,始終不美滿。

俞适野看着溫別玉,突然很想擁抱他,他勾起唇,對人誘哄說:

“別玉,到我懷裏來。”

倚牆站着的人目光凝定了,他停頓幾秒鐘,朝俞适野走去。

一步跨出,殘留在溫別玉身上的輕顫,連同荊棘與烈火,孤獨與漆黑,一同被抛棄在腳下,他脫掉了枷鎖,輕盈擁抱俞适野。

俞适野擁抱溫別玉,撫着對方的背脊。

走出來的建議其實并沒有錯。

俞适野想。

只是當時的他沒能明白,“走出來”,除了可以和別人開啓一段新的感情之外,還可以選擇和他愛的那個人,重新開始。

他替溫別玉理了下微亂的頭發,擦去下邊點點汗水,再對溫別玉耳語:“別玉,你把我喜歡的那些書,放哪裏了?”

“……”事到如今,溫別玉也只好乖乖說話,“怕你看見,收拾到櫃子裏了。”

俞适野:“那你待會是不是還要搬出來?”

溫別玉的表情發生了點變化,大概是懊惱混雜着放空:“明天再說吧。”

“那……”俞适野繼續問,這些問題在他的嘴裏,又甜蜜又刁鑽,“你給我的書留了多少位置?三分之一,五分之一,十分之一?”

溫別玉抿抿唇,尴尬之中混雜着氣惱,瞪了俞适野一眼,然後回答:“五分之一,雜書不要多看。”

“這時候的你真的太有管家婆的風範了。”俞适野嘆了口氣,這口氣像一朵綿軟的雲,“除了這些,你還做了什麽?買了成對的生活用品,等我回來使用嗎?”

白雲撲到溫別玉的身上,将溫別玉撲得暈了些,一不留神,就繼續說了:“情侶的比較好看……”

“還專門去買我的尺碼的衣服?”

“不是專門。”溫別玉下意識接了一句,接完清醒一點,想要閉嘴,可是左想右想,此時閉嘴,似乎沒有了任何意義,“……就是偶爾會覺得有些衣服很适合你。”

“還有呢?”俞适野又問。

“沒有了。”溫別玉否認說。

俞适野看了溫別玉許久,輕聲說:“日歷上用紅筆圈出來的日子,有我的生日。”

一年的日歷上,只有兩個日子被圈出。

一個是溫別玉爺爺的忌日。

一個,是他的生日。

那兩筆猩紅,如同心上的血痕,代表着這是唯二被牢牢刻入溫別玉生命的日子。

但逝者已逝,生者遠離,無論哪一個日子,能帶給溫別玉的,似乎都只有追憶,靜若密林深潭,宛如愁緒凝結的追憶。

“一個人過生日的感覺。”俞适野的聲音有點緊繃,“有點壞,對不對?”

“……還好,不算太壞。”溫別玉低聲說。

他似乎不想談論太過這個,但俞适野沒有給溫別玉回避的機會。俞适野繼續問:

“可是這份生日快樂沒被人接到,這還不夠壞嗎?”

溫別玉擡起眼,看着俞适野,他神色裏帶着悵然,像是窗外窺探着別人家燈光的夜的悵然。這樣空蕩蕩的日子過了九年,當然壞,非常壞,壞到有些時候,做決定的主人都不太願意去回想。可這不是因為他說出的生日快樂沒被人接住,絕對不是。

這只是因為……

“是怕我離開之後,找不到在十二點給我慶生的人嗎?”

俞适野輕聲問,他并不想勉強溫別玉。

可是這些委屈,如果他不說,溫別玉就永遠不會說。

俞适野再問:“是這樣嗎?”

“我答應過你,在你生日到來的第一時間給你祝福……”溫別玉說,“我曾想過匿名把它們發給你,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找到你的新地址,但始終找不到你的手機,那些想讓你收到的禮物,都沒能寄出……我沒能做到。”

一年複一年,每到一年的這個時候,溫別玉所想的都是這個。

俞适野的禮物可以不由自己送出,但總該能夠收到,他不知道別人是否會替俞适野準備禮物,所以每一年,都替俞适野準備自己的一份。

就算這些禮物,先前寄不到,後來不曾寄。

去美國時所見的些許片段掠過了溫別玉的腦海,讓他的呼吸滞澀起來。

當俞适野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的胸口像缺失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空空的,掂不着重量。

“別玉,你真的……”

俞适野的聲音很低很低,他才起了頭,溫別玉已經阻止這句話。

“這些其實沒有什麽,我真的不難受。”溫別玉停頓片刻,甚至笑了,“當我得到你的愛時,我就做了件很狡猾的事。我把自己的心,藏在了你的心裏……”

他這樣簡單地告訴俞适野:

“那我身上的這些,又怎麽會影響到在你胸口跳動的我的心?”

“小野,我愛你。”

“只是這個念頭,就占滿了我全部的生命,再也沒有更多的空隙了。”

俞适野怔怔着,許久,摸了摸自己的心髒,似乎真有雙重的跳動,疊在掌心裏:

“那些禮物,我想我都收到了。你的堅持說服了命運,才會讓它在這麽多年後,把迷路的我再帶到你面前……”

說到這裏,俞适野也笑了:

“這樣想想,我真是聰明,哪怕當時什麽都不知道,也在重逢的第一時間抓住了最好的你。”

“這麽說來,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溫別玉調侃道。

“在你面前,我特別機靈。”俞适野實事求是。

溫別玉緊繃的神經已經完全放松了,他這時才發現自己還一身的汗,于是推推俞适野:“剛收拾書櫃,又髒又累,我先去洗個澡。”

俞适野點點頭,又說:“我在客廳等你。”

“為什麽不在卧室?”溫別玉奇道。

“呆在客廳,能第一時間看見從浴室裏出來的你。”俞适野眨下眼。

溫別玉被這句話取悅了,他踮起腳,先給了俞适野一個吻,才拿換洗的衣服進浴室。

嘩啦啦的水聲隔着門,隐隐綽綽的傳出來。

俞适野平躺在沙發上,才輕輕閉了一下眼,就感覺耳旁的水聲停止,一股夾雜着香氣的暖風撫到自己面前。

“小野……”

俞适野沒有睜開眼,他一伸手,就将喚他的人拉入懷抱。

分不清是誰先親吻了誰。

狹小的空間讓兩人緊緊相擁,節節攀升的溫度燒化了他們的身軀,只餘下顫抖的呼吸,成為弦上演奏的樂。

等激烈的樂章進行到了尾聲,悄悄融入令人疲倦的夜裏時,俞适野在筋疲力盡的溫別玉耳旁說:“……要去美國嗎?”

猶帶紅潮濕潤的眼在夜裏睜開,茫然地注視着他,像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俞适野繼續說:

“我已經知道了這些年你身上發生的事情……你呢,你想知道這些年我的生活嗎?我對你說過,你的瘾比煙草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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