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當溫別玉說出這句話之後, 世界便開始倒退, 一路退到七年之前。

大三剛剛開學,溫別玉幾經輾轉,終于打聽到俞适野現在所在。

得到地址的那一剎那, 汗水在極短的時間裏濡濕身體,他的大腦一片混亂, 嗡嗡作響,身體卻陡然生出自己的意志, 申請了去美國的簽證。

等頁面顯示出申請被處理的信息,他緊繃的神經才驀然放松,意識到心髒正在胸膛裏, “咚咚咚”地急促跳動着。

整整一天的時間, 他坐立不安,任何風吹草動在他眼裏都是阻礙他前往美國的困難,引得他神經直跳;一直等到很晚的晚間, 世界安睡, 萬籁寂靜,再也沒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會在突然之間冒出來,溫別玉才逐漸感覺到安然。

自得到地址後浮現的不真切的幻夢感,從他身上剝離了。

他開始意識到,只要再等短暫的幾天, 等到簽證下來, 他就能坐上飛機去找俞适野。

……而那天很快就要來了。

他坐在出租屋裏,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世界, 朦胧的黑影裏,似乎有一道輕薄的灰影,等在樹底下,擡起頭,和他遙遙相望着。

溫別玉看着看着,忽然從沙發上跳起來。

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沖進浴室,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結結巴巴,一遍一遍地練習:

“我……小野……我來找你,我想告訴你……當年我并不是真的想和你分手……我是想讓我們冷靜一下……我一直在找你……知道你出國之後還一直攢錢……我終于找到了你的地址……”

***

天空終于亮了。

飛機在機場的跑道上徐徐停步,等溫別玉背着背包,從機艙裏走出來時,中文變成英文,觸目所及,異國他鄉的一切都是這麽陌生,可陌生之中又透着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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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是俞适野生活的土地。

他所得到的地址,寫有俞适野的就讀的學校和專業,但沒有電話,也沒有對方居住的詳細地址。但這些已經足夠,溫別玉按着地址來到學校,磕磕絆絆幾次之後,問清楚了俞适野宿舍所在位置,及其具體門牌號。

但到了宿舍樓下,近鄉情怯,一腔興奮變成忐忑踟蹰,溫別玉在大門之前裹足猶豫,頓了好半天,沒有往前,反而向後輕輕退了一步。

他向四下搜索着,宿舍前是草坪廣場,廣場上坐落着雕像,周圍看書的,跳舞的,做小組作業的,十分熱鬧。

他仔仔細細轉了一圈,給自己物色了張角度最好的公園椅,只要坐在這裏,無論俞适野是從宿舍裏出來,還是從外頭回到宿舍,他都能第一時間看見,第一時間走上前去。

他想要先看見俞适野,一眼看見俞适野,在俞适野還沒見到自己之前,先看見對方,然後以最好的面貌走上前去,和人再會。

溫別玉抱着自己的背包,坐了下來。

天上的太陽漸漸偏了角度,越過溫別玉,灑在長椅的另半邊。

亮閃閃,金燦燦,像提前圈出了個等人來坐的位置。

溫別玉看了一會兒,将手伸入其中,感覺暖意覆上手背,就像是另一個人握下來的手。

他滋生出一點甜蜜,甜蜜在他心頭轉悠一圈,落下一截小尾巴,小尾巴撓了撓他,他突然感覺到了什麽,猛地擡起頭,朝前方看去。

人流還是人流,學校還是學校。

可是俞适野出現了。

鮮妍的世界開始褪色,褪色的世界只烘托俞适野一個人。

他站在那裏,餘者皆無光彩。

當溫別玉看見俞适野的同時,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正在講電話的俞适野也适時一偏頭,将目光轉向溫別玉。

他們的視線,輕巧對上。

溫別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所以為會産生的緊張焦急,全都沒有,只有突然自心底生出狂喜,一重疊着一重,推擠着他向前走去。

可下個剎那,宿舍大樓的門打開,一大波人從中走出來,人流海潮一樣湧向他們,穿過切割他們。

溫別玉忽然看不見了人,狂喜變成了恐懼,害怕失去的惶恐拽緊他的心髒,他驀地沖進人流裏頭,想要穿過障礙抓住俞适野。

人流的沖擊比他想象的要大,他沖進着人群,被人群遮住視線,推搡向前,等終于從中掙脫出來,俞适野已經不在原地了。

剛才看見的人,是我産生的幻覺嗎,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嗎?

恐懼将溫別玉俘虜,他匆匆的轉身,搜尋視線的每一處角落,終于在人群的另一邊,發現了俞适野的身影。

方才他在這邊,俞适野在那邊。

現在俞适野在那邊,他在這邊。

似乎在剛才那個看不見彼此的時間裏,他們一起努力了。

同時努力的結果,是他們依然相距那麽遠。

這時的俞适野,垂下了拿手機的手臂,他似乎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真的只有一會兒,突然轉身,像接到個什麽急事似的,朝宿舍相反的方向跑去。

溫別玉想要追上前去,但在此之前,一輛摩托車停在了俞适野身旁。

駕駛者摘下頭盔,一張金發碧眼、年輕帥氣的面孔自其中暴露出來,他同俞适野說了幾句話,俞适野上了車。

摩托揚長而去。

***

車子載着人走了許久,溫別玉依然有些怔怔的。

并不是因為前來将俞适野載走的那個人,他對那個人并不太在意,他在意的是俞适野離開時候表現出的焦急,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能幫上忙嗎?如果有小野的電話……

溫別玉在原地停留片刻,混在人群之中,進了宿舍,他來到俞适野的宿舍前——他已經打聽得很清楚了,這裏的宿舍像單身公寓,獨門獨戶。這就是俞适野的房間。

之前是想先見到俞适野,現在情況不同了,不知道小野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張紙,在上邊寫下留言,本來想貼在門上,猶豫片刻後,還是将紙張對折疊好,彎下腰,自門縫中将紙條塞進去。

做完這一切,溫別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在門前停留一會後,方才慢慢走出宿舍。

他本該找個地方休息休息,等俞适野聯絡自己,但又覺得也許事情并沒有那麽嚴重,也許幾個小時之後,對方就會回來;又或者事情真的很嚴重,那在這裏等到人了,他總可以安慰安慰小野……

于是最後,他還是回到物色好的那張公園椅上,重新等待。

他只想再等一會兒,可這個等待一點也不漫長,想想小野,想想過去的兩人相處時間,好像才一轉瞬的時間裏,天色從明亮變成昏黃,又從昏黃變成黯然。

直至黯然再度變得明亮,安靜的世界重新喧嚣,熟悉的摩托車聲再度響起,昏昏欲睡的人驀地睜開眼睛,看向聲音的方向。

曾經載着俞适野離去的摩托車,再度載着俞适野回來。

俞适野下了車,還沒往宿舍走兩步,就被騎車的人拉住。

騎車的人這回沒戴頭盔,他仰着頭,神色柔和,輕言細語和俞适野說話。

溫別玉已經從椅子上跳起來了,他不想再等,快步走向前邊的兩個人,可是這時,騎車的人張開雙臂,擁抱住了背對他的俞适野。

俞适野……

并沒有拒絕……

一道深深的溝壑,突兀出現在溫別玉的腳前。

剩下的那半截路,再也邁不過去了。

他驚愕地站在原地,看着俞适野和騎摩托車的人一同進入宿舍樓,看了很久,一直到看不見為止,都覺得也許俞适野會在某一步中突然轉回頭來。

但直到最後,俞适野都沒有回過頭。

那個人……

他和小野?

溫別玉似乎明白了,可又不敢相信,他突然失去了目标,在原地茫然無措地站了好一會後,咬牙轉身,來到距離宿舍樓最近的一家咖啡店。

也許俞适野已經有了新的戀人,也許俞适野已經忘記了我了,也許……

他想着自己塞在俞适野門縫裏的那張紙條。

那張紙條上寫着:

“……我有些話想和你說,我在距離你宿舍最近的那家咖啡店等你。你什麽時候來,我都在。”

溫別玉踏進咖啡店,冷空氣撲面而來,他的臉卻驀地紅了,全身都因尴尬而燥熱起來。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可是……

他依然向前,點了一杯咖啡,坐着等。

溫別玉始終覺得俞适野會來,他始終相信俞适野會來,至少會讓他把話說清楚。

他在這裏,一直等着,等到太陽再度落幕,群星無聲閃爍。咖啡店的服務員前來告訴他,我們已經打烊了。

俞适野始終沒有來。

桌上一口沒有動過的咖啡,濺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溫別玉擡起手,遮住眼睛,片刻落下,握緊頸間紅繩。

他曾以為自己能夠挽回,可做了所有的努力後,希望變成絕望,結局依然不變。

曾經的錯失再也沒有辦法彌補,他放在心上珍重的人,還是離去了,再也不回頭多看他一眼。

溫別玉乘坐飛機,飛回國內。

一路上,他都将那枚定情的戒指握在手心裏,可在機場出租停靠點等車的間隙裏,背後的人将他一碰,本來牢牢握住的手掌不知怎麽,松了開來,掌中的戒指掉落在地,骨碌碌滾向車道,再被正好開來的出租車碾壓過去。

茫然的溫別玉看見了這一幕。

他雙手驟然用力,身體翻過欄杆,三步并作兩步,朝車道沖去,揀起落在地上的戒指!

緩緩行駛的車輛盡皆剎車,驚慌失措的鳴笛聲響成一片,像巨大的轟鳴,在他腦海裏長長久久地播放着。

他握着變形的戒指,恍惚走了一段,最終在路旁蹲下。

兩年前,他丢失了爺爺。

現在,他又徹底丢失了俞适野。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離他而去了。

***

那枚被碾壓變形的戒指,被他送入首飾店中修複。

銀戒被修複了,從外表上看不出什麽痕跡,可他總覺得別扭,總仿佛能看見當時的傷痕。

他接過戒指,看了許久,對店員說:“……再鍍上一層鉑金吧。”

這樣,也許就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小野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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