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讨人厭的老頭還是一個活力十足的老頭。
他的身上完全沒有老年人慣常的暮氣沉沉, 他思維敏捷, 行動力極強,正在療養院裏轟轟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今天鮮花賀卡, 明天蛋糕曲奇,鬧得療養院上下熱議不斷。
作為老頭的護理人員, 俞适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況下并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選花束,比如制作蛋糕, 比如在這個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談的時候站在旁邊假裝看書,實則聽壁腳,以便于讓老頭于不動聲色間掌握該老太太的喜好, 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還學習了些魔術技法, 就為了配合這老頭,讓他在衆人面前出風頭……
這家療養院裏,俞适野一共照顧五個老人, 但其餘四個人捆一起加起來, 還沒有一個安德烈麻煩。
但這些并非難以忍受的,他總要在這裏呆這麽長的時間,有事情做總比沒事情做好。
令俞适野和安德烈爆發第一次沖突的,他們出門釣魚的時候。
一條長長的溪水曲曲折折,河邊釣魚的人總坐着, 呆在輪椅上的老頭毫不突出, 他揮動釣竿,漫不經心說了一句話:
“你來這裏都兩個月了, 還不夠你從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陰影中走出來嗎?”
正望着溪水的俞适野一怔,還沒有反應過來。
安德烈繼續評價:“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夠讓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這只是一場戀愛而已,人要學會向前看……”
封鎖在內心的傷口突然被挖開,在俞适野毫無準備地情況下狼狽地暴露在天光下。
冷不丁的尖銳痛苦之後,就是極致的憤怒,俞适野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刀:“我的事情不需要別人來評價!”
“男孩,冷靜一點,沒人想要評價你的生活。但我也不想身旁天天呆着個苦大仇深的護理,活像明天我就要入土為安了。要我說,你應該多向前看……”
“……你憑什麽這麽說?”
俞适野的憤怒無處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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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他鄉,舉目無親。
他孤零零站在這裏,輕聲問:
“你知道什麽?”
“我只知道,任誰都該向前看。”安德烈轉過頭,和他對視,翡翠色的眼睛裏,閃爍着冷酷的光,“只有死人才無法向前看。”
***
除了讓俞适野厭煩,單薄的言語不再具備任何力量。
俞适野開始頻繁的夢見過去的事情,夢很淩亂,有時候是他和溫別玉,有時候是他和溫別玉以及溫別玉的爺爺,有時候也有自己的父母。無論是什麽樣的發展,這些夢都以俞适野被驚醒為結局。然後現實鋪天蓋地的湧來,鉗制他的呼吸,抽取他的養分,讓他日漸暈眩。
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依然做着療養院的工作,也還滿足安德烈一些額外的要求,但如非必要,他不再和安德烈多說一句話。
一個人的慘事到了別人的嘴裏,就變成故事。
而他不想從別人嘴裏聽見自己的故事。
俞适野的沉默對安德烈沒有任何影響。這個老頭的追求熱情而激烈,有層出不窮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确定了情侶關系,總在休息的時間裏相攜相伴。老太太的腿腳還好,于是療養院裏的人經常能夠看見一個矮小的年老女人,推着輪椅,在療養院外的花園走來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進入療養院的,進來的時候,憂郁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門,偶爾出來,也對其他人的招呼視若無睹,俞适野有時聽過別的護理人員談論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護理人員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親切地稱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時候,比如坐在只屬于護理人員的辦公室裏的時候,他們也會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狀況怎麽樣?”
“挺虛弱,沒精神。”
“有讓她參加療養院組織的比賽嗎?”
“當然,但她興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發呆。”
“這可不太好。”
這一句話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間,很有可能在短暫的時間裏重新空置,并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現在不太一樣了,曾經恹恹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開始挑選衣服,梳妝打扮,還将自己蓬松的卷發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這個時候,安德烈會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結夾子,逐一夾在那頭銀白的發上。
然後他們開始聊天,他們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作為護理人員,俞适野不能離他照顧的老人太遠,他并非刻意聽他們說話,可只言片語依然傳入他的耳朵。
他們聊電影,聊音樂,聊自己喜歡的東西,也聊過去和未來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過去是一位運動員,曼莎好像是護士。
也許是因為曼莎職業的緣故,他們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訴安德烈,自己見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并在最後的清醒的時光裏,能牢牢握住他的手,聽他再說一次“我愛你”。
這個和風靜谧的下午,夕陽金燦燦的,拖曳着光,讓兩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擁。
然後,一切來得這麽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發急症,被送入醫院搶救。
等俞适野得知這個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曼莎已經從搶救室出來,進入ICU病房,又幾天之後,她從ICU轉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帶着呼吸器,身上插滿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時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邊,将不大的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晚上的時候,安德烈又讓俞适野帶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适野無法拒絕,任何美好的感情,都會讓他想起自己與溫別玉。正因已經失去,所以額外想從生活的片段裏尋找安慰劑似的幻影。
他再度帶着安德烈,偷偷來到醫院的病房。
這次,病房裏空蕩蕩的,只有醫療器械的屏幕光攪亂昏沉的夜。
他站在門口,看見安德烈操縱輪椅,來到病床旁邊。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輕輕叫一聲:“曼莎。”
沒有回答。
安德烈又說:“我愛你。”
依然沒有回答。
由呼吸機帶出的沉悶呼吸聲響在室內,老人沒有睡着,她睜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間裏的一點。她的心髒還在跳動,她的血液還在流通,她的肢體還是溫熱的。
但她的神智和靈魂,已經遠離軀殼而去。
俞适野看見安德烈用雙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頭顱垂下來,一滴淚自他眼角滲出,滑過面頰,來到下颚,最後滴在被褥上,成為一粒濕漉的圓斑。
***
曼莎就像一具被擺放在手術臺上的肉體,時不時這裏删減一些,那裏填補一些,最後都辨不出本來的模樣,就算這樣,她也沒能堅持太久,一個月後,俞适野連同安德烈一起參加了她的葬禮。
葬禮的當天晚上,俞适野看見安德烈在房間裏喝酒,已經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輪殘月,印着他慘淡的臉。
俞适野在外頭遲疑片刻,敲敲門,踏進去,他低聲說:“……節哀順變。”
聲音像被施了延遲魔法。
半天,安德烈才聽見,反應過來,擡起頭,對着俞适野微微一笑:“死亡确實是終結,但這是每個人都必然經歷的終結。像我和她這樣的老人,已經沒有什麽看不破的了。倒是你,這是你第一次面對死亡嗎?”
俞适野怔了半天,慢慢搖頭。
“今天葬禮的時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願意面對屍體,卻強迫自己去面對。”安德烈平靜客觀,“你在勉強自己。”
俞适野靜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東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還害怕高處……我也不想面對他們,可是……”
“可是你知道你不行。”
是的。俞适野知道自己不行。
他不能就這樣簡單地不去面對它們,他總有不得不去面對的時候。
“試過跳傘嗎?”安德烈忽然說。
“沒有……”
“為什麽不試試?”安德烈問。
“因為這……”
“很令人恐懼。”安德烈補足了俞适野沒有說出來的話,“不止是恐高的人恐懼,普通人也會恐懼。”
窗戶下的老人操縱輪椅,正對俞适野。
“乘坐飛機來到萬丈天空之上,再向翻湧着的潔白雲海跳下去,你以為你的行為會讓你離開這個世界……但并不是的,它給了你全新的認識世界,認識內心的機會。”他輕言細語,聲音微微缥缈,像天空裏呼嘯的風,“在最接近死亡的時候,你穿透了那層生命的迷障,你看見了更純粹的世界,更真實的自我。”
“人總會恐懼,一如人總會悲傷。”
安德烈臉上還殘留着頹唐,正是這樣的頹唐,讓他輕薄的話語有了沉甸甸的力量:
“我們要做的,是去了解它們,再去戰勝它們,未知總使人恐懼,但當你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恐懼只得自你心底悄悄溜走。有空的時候去試試跳傘吧,你會愛上它的。”
後來他們說了更多的東西。
俞适野坐在老人的身旁,任由老人撫着自己的肩膀,他聽老人說天空裏的故事,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一點一滴,将蒙着面紗的天空揭露給俞适野看。
他的心也随着老人的描述飛上了天空,翺翔在自由的邊界裏。
今天的死亡逐漸離他而去,過去的死亡似乎也淡去些印痕。
他們為那些故事大笑,笑聲将陰霾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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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