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我……”溫母不自然地轉開視線, 溫別玉在的時候, 她是靠在床邊沿的,現在她往床中央挪了下,用手拉高被子, “我沒有要告訴他那件事。”

拉高的被子掩不住主人輕微的顫抖。

指向明确的句子讓人很輕易地聯想起九年前的事情。

九年之前,同樣是醫院, 她和丈夫接到消息,匆匆從外地回來, 剛踏入醫院的走廊,就被眼前的人攔下來了。

那時候的俞适野還是個十八歲的孩子。

孩子正抽條,十分單薄, 高高瘦瘦的人站在他們面前, 半身是血,一直在發抖。

“叔叔,阿姨, 情況你們都知道了, 我想請你們,不要将這件事情告訴別玉,唯獨這件事情,不要告訴……”

這個孩子,嘴裏說着請求的話, 但看向他們的眼神, 卻像狼一樣兇狠。

她知道,丈夫是有些被吓到了。所以後來的葬禮, 才那麽強硬地不讓人進來。

當時的小孩已經令人害怕,現在……

她的視線忍不住偏向俞适野,立刻看見了對方銳利的眼睛。

當年孤勇似的兇狠并沒有消失,而是沉澱下來,變成了更為成熟的鋒芒。

她只想要避開這樣的鋒芒。

“希望如此。”俞适野淡淡說了一句,“這件事情,不說,不只是為了別玉,也為了您二位的顏面……這種事情,就算在大城市也是一樁新聞,何況在小城市?要是老家的鄰居親朋知道了這件事,您二位可能這輩子都沒臉再回去了吧。”

溫母尴尬地扭過了頭,再度保證: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放心,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小玉陪我的這些日子裏,我會守口如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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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适野揚了揚眉,沒有針對這個秘密再說什麽,只單刀直入問:“夫人,你真的需要別玉的陪伴嗎?”

“你怎麽這樣說?”溫母愕道,“我當然需要,那是我兒子,我愛他,我想見他……”

“夫人,別玉來到這裏了,你開心嗎?”俞适野索性直接挑破,“從我們剛才進來到現在為止,你關心過別玉嗎?聽過別玉對你的關心嗎?你一直在絮叨的,是什麽?”

并不難以發現。

從溫別玉進來到現在為止,溫母絮叨甚至不是自己的傷情,她話裏話外,想說的,要說的,就一個。

她甩手不見的丈夫。

她拉着溫別玉,要求溫別玉留下來,也并不是真的寂寞,真想要溫別玉的陪伴。

放養長大的小孩,對父母是淡淡的;放養小孩長大的父母,對小孩也是淡淡的。

只是有些時候,當他們需要孩子的時候,一下子,生疏的時光被抹消,維系父母子女的血緣被提純,所有的行為,都被冠名以愛……

愛哪有這麽随便。

“夫人,”俞适野再度開口,他不疾不徐地做出結論,“想要什麽,就去找什麽,孩子不是替代品,拿了替代品的你,也不見得會就此開心。”

病房裏再也沒有了聲音。

該說的都說完了,俞适野起身,最後禮貌表示:“請好好養傷。”

他出了病房的門,本想在外頭等着溫別玉,卻在靠牆的休息椅子上看見了坐着的溫別玉,他愣了一下:“回來了怎麽不進去?”

“你不是說想和我媽單獨談談嗎?”溫別玉回了一句,“現在說完了嗎?”

俞适野走到溫別玉身旁坐下:“說完了。”

“說了些什麽?”溫別玉擡起了手,将手中拿着的咖啡放到俞适野掌心。

咖啡還熱,俞适野看了貼在紙杯上的标簽。

拿鐵,七分糖。

這人就算在這個時候,依然細心。

他莞爾一笑,告訴溫別玉:“跟她解釋了一下緣木求魚這個中學成語。”

他說了這句,溫別玉卻沒什麽反應。俞适野窺着溫別玉的神色:“你不太開心?”

“我不是不開心。”溫別玉說,“小野,之前在你家裏,當我想質問你爸爸怎麽能這樣對你的時候,你阻止了我,你告訴我,你的家事你能自己處理……我想說和你當時一樣的話,我的家事我能自己處理。我不想這些事情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

他低語。

“那不值得。”

俞适野的聲音軟了,心也軟了:“你放心,不會的。”

溫別玉微微抿唇,目光依然看着俞适野,顯然這個回答不能讓他滿意。

俞适野又說:“下一次,我不摻合,好嗎?”

溫別玉張開了嘴。

有那麽一刻,俞适野覺得對方是想要問自己些什麽,也許是他這一回非要摻合的理由,而他其實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溫別玉。

他并不想撒謊。

愛人本該互相坦誠,當你覺得你撒的小謊無足輕重的時候,螞蟻也覺得自己搬走的城牆下的沙子無足輕重。

可是那件事情,絕對不行……

俞适野突然伸手,他擁抱溫別玉,讓對方的臉,埋在自己的肩膀。

“……怎麽?”

“突然很想抱着你,讓我抱五分鐘吧。”

“這裏是醫院,人來人往的,都看着我們呢。”溫別玉小聲埋怨,但沒有掙紮。

“那就三分鐘,不能再少了。”俞适野笑了。

短暫但熨帖的擁抱之後,俞适野率先放開了手,溫別玉也站起來,走進病房,看自己的媽媽。

一通交談,似乎真讓溫母冷靜不少,見到溫別玉重新進來,還和氣地笑了笑,不再絮絮叨叨溫父的不對,而是開始關懷孩子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又變成了一個好母親。

可惜母親和孩子的相處實在太少了。

哪怕盡力尋找話題,依然在幹巴巴的幾句後,陷入了相對無言的境地。

溫別玉說:“既然你不想去上海,那我就給你找一個護工照顧你。”

溫母點點頭。

溫別玉:“有事打我電話。”

溫母依然點頭。

“媽媽,”溫別玉再問,他意有所指,“你還有什麽想要告訴我的嗎?”

“小玉……”溫母低聲說,“媽媽可能做錯了一些事情,可能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沒能更多地照顧你,但相信媽媽,媽媽還是愛你的……”

溫別玉想聽到的不是這個。

很明顯,母親不會再對他說剛才要脫口的事情。

他有些失望,卻将失望很好地藏在心裏。

“沒什麽關系。”他告訴媽媽,“爺爺很好的照顧了我。”

***

從外地回了上海,已經是淩晨一兩點鐘,兩人胡亂睡了一覺,第二天大早上,就匆匆去了公司工作。

現階段确實忙碌,溫別玉那邊,金陽天城的設計施工已經到了尾聲,正面臨最後的檢驗;俞适野這裏,萬事開頭難,拉投資做推廣,方方面面都耗心力。

難歸難,事情還是穩步地進行着。

在金陽天城驗收剪彩的當天晚上,俞适野特意下廚,為溫別玉做了一桌子的大餐,兩人說說笑笑,相對着把晚餐吃完以後,溫別玉收拾碗碟,俞适野則上樓,繼續為自己的工作而奮鬥。

樓下只剩了一個人,自廚房中出來的溫別玉不緊不慢,拿出手機,先撥了自己媽媽的電話,簡單聊了兩句,在知道她依舊沒和爸爸聯系上後,就挂了電話,轉而撥打自己爸爸的電話。

電話接通。

“……爸爸。”

溫別玉放緩了聲調,一字一句,似乎極其冷厲,他在詐自己爸爸。

“媽媽已經将事情告訴我了,你們把這件事瞞了我這麽久,憑什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對面的人回答的聲音很穩定,而且對他出其不意的詢問一否到底,分外不耐煩之餘,還倒過來教訓他:

“大晚上的你說什麽呢?什麽瞞不瞞的,我們瞞你什麽了?你不要聽你媽咋咋呼呼,她更年輕到了,神經有問題。我就跟你說一句,什麽事情也沒有!”

“是小野給你打了電話吧。”

溫別玉又說一句,不是詢問,而是複述。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人突然滞住,溫別玉也沒什麽好再說的,直接挂了電話。

他倚在流理臺前。

先在醫院打斷他媽媽的話,接着特意打電話去叮囑他爸爸……有什麽事情,非要這麽殚精竭慮地瞞着我?

他按下洗碗機的清潔鍵,在蜂鳴似開啓聲中,上了樓梯,往俞适野的書房走去,還沒見着人,先聽見了聲音,那是機器人的聲音。

“主人,你已經好久沒有辱罵小暖了。”

“……”

溫別玉的腳步頓住了。

就在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時候,俞适野懶洋洋的聲音從房間敞開的門裏傳出來。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過去無聊的我了,不會再和你沒事對罵了。”

“是因為主人有愛人了嗎?”

“bingo”

“那主人一定經常辱罵愛人。”

“???”俞适野呵斥道,“別胡說,我沒事罵人幹什麽。”

“好的,小暖很喜歡主人沒事罵人呢。”

“你這個人工智障!”

“對不起,這個話題我不太擅長诶,需要主人給小暖更多的提示哦。”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會再沒事罵你了。”

“主人,你不喜歡沒事再罵小暖了嗎?”

啪地一聲響。

走到門口的溫別玉看見俞适野動起手來,恨恨拍了下面前圓滾滾的機器人,這是這兩天俞适野帶回家裏來的樣品,據說是他公司新研發出來的一款護理型機器人,以陪伴人類和幫助人類為研發目的。

現在,拍完了機器人的俞适野重新端回自己的鍵盤,在噼裏啪啦的敲機器人的程序,打算把問候語恢複出廠設置。

他還教訓機器人:“你這人工智障,怎麽說得我像是有什麽特殊癖好一樣,聽好了,你要是敢在別玉面前亂說話,看見窗戶外頭的花圃了嗎?那就是你的歸宿。”

溫別玉這時忍不住,低笑了一聲。

笑聲喚回了俞适野,他轉頭一看,招招手:“什麽時候來的?”

“你和它說話的時候就來了。我覺得小暖說得沒錯,打架不行,但吵架都沒有,似乎有些奇怪。要不然,”溫別玉提議,“我們現在來模拟一下,怎麽吵架?把自己對對方的不滿,都說出來?”

“……啊?”

俞适野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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