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阿清其實并未走遠,就藏在隔壁一堵牆後的草叢之中,以“寒息大法”屏神靜氣,躲過符申的探察。待符申帶人走遠,她勉強松了一口氣,揉揉右手腕。剛才那一下雖然使巧傷到符申,但符申畢竟力道太剛猛,那一捏也讓自己手腕劇痛了一陣,到此刻還有些麻木。

她抹一把汗,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牆歇息,心道:“符申知道我是羯人,一定會想到我就是劫獄的人,這下孫鏡的部隊悉數回城,可就是全城搜捕了。石付石全走了,鐘大哥鐘夫人也走了,我……我該怎麽辦呢?”

剛才奔跑了這麽久,又與符申鏖戰一場,全身又酸又痛,而心中更是幾近絕望。她揉揉眼睛,想到小钰已平安出了城,有些高興;想到自己出不去,再也見不到小靳,思之欲哭,可是又想到石付已知道辦法,還有一線希望救他,又是寬慰。

阿清就這樣心中一會兒苦一會兒甜地坐了半晌,直到耳邊再度響起士兵們的吆喝聲。她長長地嘆息一聲,撐着牆站起來,忽覺眼角一亮,轉頭望去,遠遠的城樓飛檐鬥角之上,一輪紅日正徐徐上升。

阿清突然覺得心中憋着的一口氣也如這太陽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向上突擠,終于沖上喉嚨,破口喊道:“為什麽我就得死!”

阿清喊出這一聲,頓覺胸中一寬,豪氣上沖。她想:“哼,想要我死可沒這麽容易!昨日待過的那片老城裏龍蛇混雜,破舊的屋子也多,要躲就要躲到那裏去。”當下提一口氣,辨明方向,向北城跑去。

此時天色已大亮,自符申傳令下去後,全城的兵馬都行動了起來。由于孫鏡主力都在城外,因此城裏更多的是各個商團、大戶人家的護衛團隊,挨家挨戶搜查,一面封鎖街道。阿清出來時已做了兩手準備,此刻脫去外衣,裏面就是尋常百姓的布衣,把頭發弄散,再在臉上、手上抹些泥土,撕爛裙角,折了根樹枝,裝作盲人,低頭扶着牆慢慢挪動。商團護衛隊及一些步兵此前并未見過她,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大膽在大街上走,是以路過幾批人,看她走得顫顫巍巍的,匆匆放過了事。

走過兩條街,漸漸看得到北城牆了,盤查的人也越來越多。阿清盡往小巷子裏鑽,但因為不認識路,轉了幾圈,老是進不了老城的範圍。她有些焦急,站在一個路口打量,聽身後馬蹄聲急,她連忙縮進巷子,只見符申領着騎兵縱馬過去。

阿清急步往小巷子裏退去,慌亂中險些撞上路人。她也不多說,埋頭疾走,只想離符申遠遠的。忽聽那幾個路人道:“媽的,這年頭,瞎子也這麽趕命。”阿清心中一跳,再也顧不得裝瞎,使出輕功飛也似跑起來,剛轉過巷角,就聽見背後小巷裏馬蹄聲大作。

符申第一個沖進巷子,一把提起一個路人,喝道:“什麽瞎子?男的女的?”那人吓得渾身哆嗦,顫聲道:“女……女的,跑得飛快……”符申将他一丢,縱馬猛沖,鑽出巷子,沖上一座小橋,只聽有人大聲喝道:“什麽人?”

只見臨河的小街上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有個公子哥模樣的人正探出窗子,向對面屋頂上瞧去。趕車的車夫道:“少爺,要不要追去瞧瞧?”那人打開折扇搖了搖道:“看她功夫似乎不錯……”

符申認出此人是江南蕭家的大公子蕭寧。蕭家因與孫鏡、阮家有大宗買賣上的往來,是以在這城裏也算顯赫的客人。他更知道蕭家亦是武學名家,當即策馬過去,拱手道:“原來是蕭公子,不知可見到一女子逃過去了?”

蕭寧先回了禮,訝然道:“原來是符兄在追的要犯。我見那女子功夫不錯,飛身到對面屋頂去了。早知道這樣,在下出手為符兄攔一下也好。”

符申瞧他兩眼,道:“不必勞煩公子,此微末小賊,也翻不起什麽浪來。”

蕭寧笑道:“那是,以符兄的身手,抓拿小賊還不是手到擒來。在下就不越庖代廚了,符兄請!”

符申翻着眼,打馬繞着蕭寧的馬車跑了兩圈,突然伏身一喝,那馬心領神會,高高躍起,跳過河溝,沖入背街之中。後面的騎兵們也迅速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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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寧看他走遠,收攏扇子,淡淡地道:“打馬,去東門。”說着縮回車中,凝神沉思起來。馬車在曲曲折折的街巷裏左拐右轉,不時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颠簸得騰起來,蕭寧不住地道:“慢點,走穩一點。別走大路,只許走小巷……我不管,路你自己看着辦,只不要走到大道上就成。”那車夫偷眼見他閉着眼睛,神色凝重,似乎正在想什麽為難的事,不敢多問,只得在小巷子裏亂逛,期望繞啊繞的,撞大運撞到東門去。

就這麽走了半天,車夫實在找不到路,眼見前面又是一個死胡同,便道:“少爺,小人确實不知道哪條巷子通到東門呀,您看……”

蕭寧一驚,睜開眼睛左右看看,無聲地嘆息一下,擺手道:“算了,她應該早走了罷……哦,不,沒什麽,你駕車出去罷。直接回府。”

那車夫應了,掉轉馬頭,重新尋路出去。當車子終于上了大道後,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大概這一帶的第一輪搜查已經結束,除了還有士兵們守着一些路口,已看不到挨家挨戶撞門的情景了。往來車輛均須停下盤查,只有他蕭大公子的車一路暢通,各守衛還要打躬作揖。

蕭寧望着窗外人來人往,一顆心上下忐忑,不知道那心中揮之不去的身影,此刻是否平安。剛才那一刻,确實是她鑽入車底,可是自己聽了半天,一點呼吸都沒聽見。大概真的已經走遠了吧……

正想着,忽聽有人叫道:“少爺,少爺!”卻是一個家奴追上來。蕭寧叫停了車,心不在焉地問道:“怎麽了?”

那家奴喘着氣,湊到窗前,小聲道:“小人找了少爺好久了。老爺吩咐,叫少爺立刻去醉四方,說是有重要客人到了!”

蕭寧身子微微一顫,怔了怔,道:“我知道了。走吧,去醉四方。”說這話時,那家奴覺得他眼中似乎殺氣一閃,不敢多嘴,跟着馬車跑起來。

駛近醉四方,但見一條街之外已經由阮府的護衛隊封了路口,防止任何人進入。那家奴跑在前頭,趕開看熱鬧的人,讓蕭寧的馬車入內。蕭寧下了車,提了劍上前,還未進門,就聽見父親蕭齊尖細的聲音道:“大師此來,就是說這個?哈哈,嘿嘿,你道大師開了口,還有什麽不好商量的?”

蕭寧在門口躊躇了一陣,終于咬咬牙,推門入內。樓內依然是高朋滿座,熱鬧非凡,但蕭寧知道,這些人其實全都是阮府的手下喬裝的客人。只有坐在大廳正中那光頭的和尚,才是今日真正的客,醉四方花了幾十條人命請回的客。

他緩步走近,仔細打量道曾,聽父親說他今年應該不到三十,可是從他那被曬得黝黑粗糙的臉上看來,至少有四十歲了,穿的一襲麻衣上雖有好多補丁,但洗得甚是幹淨。他眯着眼正襟危坐,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蕭齊在一旁不住問候,他也只是略一點頭,權作回答。

蕭齊嘆道:“老夫也是前日才到此地,見到這裏民風刁蠻,物欲橫流,一條人命竟只值十兩銀子,心中又何嘗不感慨萬千。如今的局勢大師也知道,冉闵在邺城,一口氣殺了三十萬羯人,連稍微長得高鼻闊眼的人都殺了,這頭一開,各地哪裏還把羯人當人?除了殺死,就是賣作家奴,不瞞你說,”他湊近了道曾,小聲道:“這裏孫鏡孫将軍,在城外弄了個廣善營,專做的羯人買賣。醉四方私鬥的羯人,都是從那裏來的……哎,寧兒,怎麽這麽久?還不快過來見過道大師!”

蕭寧忙趨前一步,躬身道:“見過大師。”

道曾合十念聲阿彌陀佛,向蕭齊道:“難得施主有悲天憫人之心。如此,等一下這裏的阮施主來的時候,可否與貧僧一道勸解勸解?”

蕭齊正色道:“老夫雖說跟阮世兄有生意上的往來,但理是理,情是情,還是分得開的。就是大師今日不來,老夫也要找個機會說呢。”眼見一個小二送茶上來,先端了一杯,嘗了一口,啧啧稱贊,一口氣喝光,道:“好茶呀。你快去叫你們阮老板來,就說老夫有要事跟他談。”親手端了一杯,奉到道曾手裏,道:“來來來,這裏雖說酒好,畢竟俗了些,比不了這翠玉新茶清朗。大師嘗一嘗。”

蕭寧眼角抽動,握緊了劍鞘,轉過頭去。道曾滿滿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老半天,嘆道:“原來……原來這裏的殺戮,卻是貧僧自己的孽緣。”話音剛落,“哇”地吐出口鮮血,座下的楠木椅子啪啦一下,竟被他內力震得粉碎,木屑四面飛散。

蕭齊早已縱身跳開,将桌子掀起,護在身前,只聽噼裏啪啦一陣亂響,厚厚的檀木桌竟險些被木屑擊穿。他運足功力,雙掌一推,桌子向道曾飛去。道曾一只袖子随意一拂,那桌子橫飛出去,砸得旁邊提刀跳起來的一幹夥計鬼哭狼嚎。

蕭齊反手一抽,拔出長劍,劍身嗡嗡輕響,确是上等好劍。他挑了兩個劍花,一招“撥雲見日”,直取道曾胸前。這招他練了幾十年,一劍刺出,當真疾如流星,劍氣如怒潮般澎湃咆哮,四周地上的斷木殘片都跟着跳起來,周圍衆人大聲叫好。

眼見這一劍就要刺入道曾檀中穴,突然一滞,卻見道曾雙手不知什麽時候交叉圈了一個圓,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就這麽随意地搭上劍身,蕭齊的劍竟無法再深入一分。他大驚之下拼命回抽,然而抽也抽不動一毫。道曾嘆道:“進退随緣,這道理原來施主并不明白。”曲起中指在劍身上一彈,蕭齊手臂劇顫,長劍脫手而出,在空中旋了幾圈,叮叮當當一陣響,破碎成十幾截,紛紛灑落。

蕭齊捂住胸口不住後退,叫道:“寧兒,還不出手!”

蕭寧無聲地抽出長劍,沒什麽花頭,一劍直刺,居然仍是“撥雲見日”這一招。但見劍身浮華,既未聞聲也不見勢,仿佛孩童玩耍般軟弱無力。周圍的人都在等着看他要被這老禿驢震出多遠,卻見道曾并不抵擋,後退了兩步。

蕭寧道:“大師,得罪了。”跨上一步,那一招明明已經使老,他卻仍不換招,還是這麽晃晃悠悠刺過去。蕭齊怒道:“寧兒,你想死麽?這麽打法是什麽意思!”

道曾嘆息一聲,反手來抓他劍身,蕭寧手腕微抖,劍身上突地如水一般波動起來,劍尖随着這波動一跳,刺向道曾手腕太淵穴,逼得他不得不收手。

蕭寧長劍繼續深入,道曾左手捏了個佛印,中指一彈,正中劍身,蕭寧搶在他彈的前面,左手搭在右手腕內關與神門之間,只覺自劍身處傳來一股巨力,他悶哼一聲,全身功力都壓在右手上,硬生生頂住這一擊。劍尖略一遲滞,繼續不依不饒向道曾刺去。

道曾張口再吐一口血,嘆道:“孽緣,孽緣。”此刻毒性已在全身發作,他體內氣血翻騰,再也把持不住,一跤坐下地。

蕭齊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卻戛然而止,原來蕭寧正彎身去扶道曾。他忙喝道:“寧兒,你幹什麽?快過來!”

蕭寧不答,将道曾扶到另一張椅子上坐好。道曾臉已變得慘白,兀自向他笑道:“多謝……”

樓內衆人見道曾終于被制伏,俱都松了口氣,紛紛行動起來,一些人沖上去關上大門,各個窗前也垂下繩網,封得死死的,其餘人則将桌椅推到邊上。中門赫然打開,阮奎帶着一幹人昂然而出,大笑道:“江南蕭家的面子果然了得,呵呵,哈哈,沒想到這麽輕而易舉就得了手。蕭老兄,果然好計策呀!”

蕭齊得意洋洋,撚着山羊胡須道:“那也是阮兄弟的場面大,舍得幾十條人命,才誘出潛龍啊,哈哈!”

兩人忙着在一旁相互恭維祝賀,蕭寧扶道曾坐正了,低聲道:“你……你不該來的。”道曾搖頭道:“既是我的孽,遲早是要證得的。施主,你立場不同,過去吧……”蕭寧瞥見父親沒看這邊,聲音壓得更低道:“有沒有什麽話要在下帶給……帶給那位廟中的姑娘?”

道曾擡起頭,深深地看進蕭寧的眼睛裏,過了一陣,低下頭去道:“因緣聚散,方成我相,人相。施主,你已跨進這是非中,遲早……遲早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不再言語了。

蕭齊道:“寧兒,你還在那裏幹什麽?嗯?道曾怎麽了?”蕭寧搭上他脈搏,探了探,道:“道大師正運功抵禦毒性。”

阮奎一揮手,幾個人沖上來,将道曾四肢縛上繩索。但他們怎麽扯也扯不開道曾合十的雙手。蕭齊眉頭一皺,就要上前,蕭寧忙道:“父親,他正在運功,拉得太過散了功力,若是毒性過重死了怎麽辦?”蕭齊一遲疑,阮奎道:“那毒我知道輕重,只是讓他內力脫離氣海,陷于四肢百骸,若他強行用功,經氣逆行必受重創,不運功對他來說還不致命。”蕭齊道:“正該如此。”用力拉扯道曾雙手,道:“媽的,合這麽緊,不要命了麽?”

蕭寧走到道曾背後,輕輕拍了拍他肩頭,一字一句地道:“大師,在下以性命作保,此處斷不會再有一人毆鬥而死!”蕭齊道:“寧兒,你亂發什麽誓?”突感手上一輕,道曾放軟了手臂,任他擺布。

蕭齊大喜,招呼手下把繩索系在二樓梁上,将道曾吊了起來。他伸手在道曾懷裏摸了一陣,搖頭道:“媽的,沒在身上。”

阮奎皺着眉頭道:“那廟你們搜仔細了沒有?”蕭齊道:“幾乎是掘地三尺,若是找到了,還須費這麽大的工夫麽?這禿驢八成藏在其他地方。媽的,老子不信問不出來。”手在懷裏一抄,拿出來時已扣了三枚鐵釘。

蕭寧吃了一驚,忙道:“爹,您問都還未問,就要用追魂釘?”蕭齊道:“你懂什麽。這和尚的師傅林普,當年乃白馬寺三僧之首,豈是浪得虛名的?不趁現在制住他,等毒性消去就麻煩了。”說着在道曾氣海、檀中分別插入一根鐵釘,繞到他背後,又插入風門,拍拍手笑道:“好了,嘿嘿,他要再運氣,非死不可。”

蕭寧面露不忍之色,道:“爹,我們好好問,未必問不出來,這麽做實在……太過狠毒了。”

蕭齊怒道:“混帳!你爹辛辛苦苦從江南跑來做這些,為得是什麽?還不是為了我蕭家,為了你這不成器的東西!你給我滾到門口去守着,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蕭寧咬緊牙看着父親,蕭齊喝道:“還不快去!”他深深吸着氣,終于還是轉身走到大門邊去了。阮奎笑道:“世侄還年輕嘛。功夫那是一流,蕭老兄還這麽苛求,換了是我的兒子有他一半教養,只怕要笑得晚上睡不着覺了。”

蕭齊笑道:“哎,就是心腸太軟,太婆媽,象個女人。讓阮兄弟笑話了。”轉過去對着道曾,冷冷地道:“老夫知道你聽得見,就把話給你明說了。你的身世,不巧被老夫聽說了。你身兼白馬寺與須鴻之長,真是難得,可惜卻跟你爹學出家,更跟着你爹學什麽濟世救人。啧啧,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呀。不過,你若沒這麽些菩薩心腸,嘿嘿,老夫要拿你可也不容易。說!你師傅應該把那本‘多喏阿心經’交給你了吧,識相的就早些交出來,少受些苦!”

道曾慢慢睜開眼,低聲道:“施主,執作妄念,便是無邊地獄。”

蕭齊伸手抓住他氣海穴上的鐵釘,用力一擰,笑道:“嘴硬沒關系,老夫就看看你能撐到幾時。”道曾輕哼一聲,渾身顫個不停,豆大的汗珠自頭上滾落,顯是痛苦難當。

蕭寧轉頭望着朱漆大門,盡量不去聽身後的動靜。忽聽有人敲門,那車夫在門外道:“少爺,開門,是……是我。”

蕭寧問:“什麽事?沒事不要過來。”

門外安靜下來。蕭寧等了一陣,不見他答話,心中起疑,向旁邊兩個小厮使個眼色,要他們開門。那兩個小厮會意,拉開門栓,正要開門,忽聽門外一聲馬嘶,跟着隆隆聲大作。蕭寧一掌将一名小厮擊出老遠,厲聲喝道:“閃開!”

“砰”的一聲巨響,兩匹瘋馬撞破大門,拖着蕭寧的豪華馬車飛入大廳,蕭寧險到極至地一伏身,那馬車就從他腦袋上掠過,在門廳處的門檻上一騰,兩只輪子飛起老高。破碎的門板滿天飛散,砸得一衆手下驚呼,四散奔逃。那兩匹馬臀部上各插着一把刀,吃疼之下只顧狂奔,拉着馬車撞開桌椅,向中間的蕭齊、阮奎、道曾沒命地沖去。

蕭寧翻身一把抓住車轅,縱身上車,跳上其中一匹馬,扯住缰繩,死命向一旁拉去,叫道:“快閃開!”衆人紛紛避讓,仍有數人被馬車撞得飛入桌椅之中,慘號連天。

阮奎武功低淺,早吓得魂飛魄散,拼命往後廳跑去。蕭齊又驚又怒,雙掌連切,斬斷縛住道曾的繩子,抱着他向二樓縱去,驀地背後風聲大作,有人自那車子裏躍出,向自己撲來。蕭齊暴喝一聲,反手劈去,忽感一只冰冷的小手搭上自己手腕,極之輕巧地一轉,眼前頓時一花,一張清麗逼人的臉出現在離自己不到兩尺的距離。蕭齊剛記起她就是那日廟裏的少女,前胸一涼,一柄匕首已紮進身體。

蕭寧在馬背上一蹬,奮身跳過來,叫道:“休傷我爹!”手中長劍一抖,剎時抖出一片耀目的劍花,直向阿清襲來。阿清搶過道曾,一腳将蕭齊向蕭寧踢去,叫道:“适才你救我一命,就把你爹的命還你!”

蕭寧抱住蕭齊落地,扯開他衣服,見那匕首插在肩胛之下,确實不致命,但創口極大,血如泉湧。蕭寧待要給他包紮,蕭齊一把推開他,怒道:“快去追呀!管我幹什麽小畜生!你不把她拿下,就不是我蕭家的子孫!”

蕭寧剛要轉身,蕭齊卻又一把拉住他的手,低聲道:“小心!她比之前強了很多!”蕭寧點點頭,轉身去了。

此時阿清已攀上二樓,十幾個下人舉着刀劍吆喝着向她沖來。阿清将道曾背在背上,撞進一個房間,卻見窗戶上蒙着繩網。她手上已無兵刃,當即一咬牙沖出房門,一個連環腿,“乒乒砰砰”響聲不絕,幾個沖得最前面的人打着滾落下樓去,剩下的人高聲吆喝,卻無一人再敢過來。

正在這時,樓外高聲喧嘩,有人沖進來大叫:“火!起火了!”阮奎跳出藏身的桌子,幹叫道:“什麽?”只見外面濃煙滾滾,真的着了大火。阮奎慘叫道:“救火!快他媽的救火呀!”樓內所有下人丢了刀槍,急急忙忙救火去了。

阿清心叫僥幸,拾起地上的一把刀,沖進屋三兩下斬斷繩子,正要推窗出去,忽地一頓,蕭寧提着劍慢慢走了進來。

蕭寧看着阿清,臉上說不出是喜是悲,道:“原來……原來你剛才一直待在車底。很好,很好的龜息法。”

阿清放下道曾,也看着他,喘着氣笑道:“你們這些人,個個以為自己高高在上,了不起得很,別人在生死掙紮,舍身賠命,你們卻當作笑事來看。很好,很好的人品!”

蕭寧臉白得發青,看了她良久,終于慢慢舉起劍來,道:“父親之命,不敢不從……”

阿清呸的一聲,厲聲打斷他道:“要殺就殺,找這麽多借口幹什麽,沒想到堂堂蕭家的大少爺,連市井混混都不如!”

“唰”的一聲,阿清猛地前沖,單刀直劈蕭寧面門!

蕭寧劍鋒一隔,就勢提起,切她前胸,阿清身子往後一挺,腳尖一點,襲他肩頭,蕭寧反手抓她腳踝。十幾天前,蕭寧伏擊阿清時,就曾輕松制住她的兵虛穴,讓她半身麻痹,然而這一次抓去,阿清左手在地上一撐,變成雙足連踢之式。蕭寧猝不及防,手腕反被踢中。

他退一步,一招“濃雲壓頂”,将劍似大刀一般猛劈,剎那間方圓數丈都在他的長劍籠罩之下,強烈的劍氣激得阿清衣衫獵獵作響。但阿清的身法太過詭異,不知她怎樣一轉,人在萬千劍影裏硬闖出去,棄刀不用,雙足連踢,盡往蕭寧上三路襲去。蕭寧眼見足尖襲到,竟不回避,頭頸一偏,肩頭硬受了她這一下,同時劍身一擡,重重拍在阿清大腿一側。這一下兩人同時受傷,都往後退了一步。

阿清發狂地吼道:“來,來呀!看是你死還是我死!”腳在身後牆上一蹬,飛身躍起,如箭一般直向蕭寧懷裏撞去,蕭寧亦是怒吼一聲,閃身避開,雙手持劍,向阿清腰間砍去。阿清單刀在地上一杵,力道之大,頓時碎成數段,阿清借力拼命一扭身子,“撲”的一下,外面一層衣服被劍氣劃破,于毫厘之間避開這一擊。

阿清身子一彈,不退反進,幾乎貼着蕭寧舉起的劍飛起身,手中殘破的單刀脫手飛出,預備擋他一擋。她身子不停,連着在空中翻了幾個滾,落到牆角,雙手交錯,流瀾雙斬就要使出,突然一怔——蕭寧右手持劍支在地上,左手握着插在胸前的刀,默默地看着自己。

阿清沒想到自己那随意的一下竟然中的,愣了片刻,劍眉倒豎,怒道:“你想羞辱我?為什麽不抵擋!你以為我們羯人是怕死之人?”

蕭寧往身後的牆上一靠,胸前血噴射而出,他看着阿清,口氣一如既往的平淡:“走吧。”

阿清胸口劇烈起伏,眼中幾欲噴血,道:“蕭寧,好,我記着你!這份羞辱,來日必報!”背起道曾,跳出窗外。聽下面人聲喧嘩,喊着救火,看那火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竟已經燒到二樓了。她略一張望,向北奔去。

此時城裏一片混亂,符申的手下見到醉四方起火,俱往此趕來。阿清想起石付分析的關于四個城門的狀況,一心只往北門跑去。路上遇到幾個關哨,阿清殺紅了眼,此刻也沒功夫躲藏,提刀硬闖,上來攔的幾人被刀子砍成幾塊,鮮血噴得她滿頭滿臉都是,其餘士兵吓得屁滾尿流,只遠遠地跟在後面,一面急尋符申。阿清鑽入小巷,士兵們挺着長槍,一排排向前逼迫,阿清跳上牆頭,立時又有弓手射箭過來,阿清背着道曾,難以縱躍躲閃,只得重新回到巷中,硬挺着一口氣往前沖。

不知道沖了多久,突然眼前一寬,從巷子裏殺出來,眼見一座城樓就在面前,阿清心中一喜,拼着差不多最後一點力氣漸漸逼近城門口,但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多,也不急着攻過來,都持着長槍,圍成一個圓圈。阿清往一邊沖去,斬殺一兩個人,這個圓圈就跟着移動,大家夥都知道放走了她也跟死差不多,是以打定主意,拼上幾個兄弟的命也要将她困住,不讓她上城樓。

近了,更近了。阿清停下腳步,擡頭向城樓上看去,見到兩個漆黑的大字:南門。

南門。

原來不知不覺,竟奔到南門來了!

阿清看着這兩個字,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兩字,看着看着,忍不住“嘿嘿,哈哈”笑出聲來,最後的氣也要笑完了。她只感到手腳越來越軟,眼前越來越花,似乎轉來轉去,四周全是黑的頭盔、黑的衣甲,以及閃着寒光的槍尖。自己稍懈一點勁,這些槍尖就直抵到眼前來;發狠拼殺,卻又退得遠遠的。她幾乎連提起刀都有些困難了,腦中渾渾噩噩,突然想起小時候跟着父親出去獵熊,那不住吆喝、圍着熊繞圈的馬隊,不正跟這個陣勢一模一樣嗎?只等到熊既傷不到人,又沖不出包圍,直至發狂、發瘋,精疲力竭,到最後父親越衆而出,一箭穿心……

“哈哈哈哈!”她忽地仰天狂笑,周圍士兵一起後退兩步,只見阿清用刀撐在地上,血順着她長長的頭發流淌下來,流過她的眉,她的眼,流過雪白的頸項,流到起伏不定的胸前。太陽從城樓的一角照過來,映在她的背後,一些未被血染濕的秀發在晨風中紛亂地舞動,她的一半鮮紅一半蒼白的臉躲閃在明與暗之間,既是那樣的讓人驚懼,亦是那樣的明豔動人。

周圍的士兵都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再後退幾步,也無人出聲,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南城門樓下,一時死寂下來。

有一名士兵站在圈子最裏面,見阿清那因淌過鮮血而紅得發亮的眼睛直視着自己,心中惶恐,卻又被她這詭異的豔色吸引,怔怔地看了半晌,手一軟,“當”的一聲槍掉在地上。他吓了一跳,剛要伏身去揀,突然有人從背後将他猛地推開。

有一個巨大的身影慢慢步入圈中,走入陽光照射到的那一塊白得發亮的範圍裏。符申如一只逼近垂死獵物的猛獸,小心卻也從容,盤算着如何使出最後的致命一擊,又不失應有的尊嚴。

阿清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甚至連伸手拂開眼前垂着的發絲的力量都沒有了,可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發笑。因為這個時候,伏在她背上的道曾在她耳邊說着什麽。她聽不清,也不想聽清楚,她只想扯着小靳的耳朵,讓他也試試癢癢的滋味……

驀地頸後的衣領被人扯住,跟着身體騰空而起。阿清只覺自己仿佛飛到城牆那麽高,可是沒有風聲,也沒有任何喧嚣,整個城樓範圍裏,只有道曾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最後一個佛字出口,猶如平地突然一個驚雷,震得阿清耳朵嗡地一響,什麽也聽不見了。有一股力道在她腰間重重一撞,撞得她在空中翻過身來,見到有一圈塵土自道曾身旁立了起來,向外擴張出去。她見到符申雙手護在胸前後退,那一圈塵土第一個襲上他,腳下的青石板猛地破碎崩裂,符申須發皆立,口張得大大的,但是什麽聲音也未發出。

有一片土變得血紅,不過很快便翻滾着消失了,因為塵土已掠過符申,襲上後面的士兵們。他們的槍就中而折,打着滾向後飛去,接着是他們自己飛騰起來,全無一點掙紮的餘地。

“呼!”阿清的耳朵忽地通了,只聽得風聲凜冽,眼見石板地撲面而至,她那本已麻木的身體不知哪裏湧上一股力氣,頭一埋就地一滾,站起身來時,周圍沉重的落地聲不絕于耳,士兵們象熟透的果子般重重摔在地上。多數人當場摔得昏死過去,沒昏的放聲慘叫,哪裏還爬得起來。

阿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茫然地轉了兩圈,忽聽道曾道:“你叫什麽?”阿清轉頭,見他正合十微笑地看着自己,便道:“阿清。”

道曾道:“阿清……好名字……你走吧。”雙腿一軟,先是跪下,跟着,沒有什麽先兆地,他的氣海、檀中和風門三穴鮮血噴湧而出,勢頭之猛,将三枚鐵釘都沖了出來。他頭一歪,撲地倒了。

阿清背起道曾,沖上城樓時,符申在兩個士兵的攙扶下勉強立起身子。見城樓上的士兵正被阿清攆得拼命逃跑,符申一把推開士兵,一面用力咽下湧上喉嚨的血,叫道:“放……放箭!”

騎兵們正好沖到城樓下,聞言紛紛拉弓搭箭,徑往城樓上射去。阿清回身踢落射近身旁的箭,不住後退,終于碰到牆邊。她再踢幾下,突然一翻身,躍上護牆,在衆人驚呼聲中跳了下去。

待士兵們湧上城樓時,往下望去,只見到一條被血染紅的布條在濟水裏随波浮沉。太陽将一大半濟水染成金色,閃爍奪目,那布條漸漸融入光輝中,終于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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