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
小靳小心地撥開泥土,一陣香氣撲面而來,他不禁歡呼一聲,叫道:“好了!這野雞真肥,好多油,哈哈哈哈!”
一旁老黃聞到這味也忍不住湊過來,幫着他掰開泥塊,露出熱氣騰騰的雞身。小靳提起雞身打量打量,看到自己剛才偷偷做的記號,道:“這是那只老雞,媽的,老子就吃虧一點,那只童子雞你吃,看你一臉青色,撲撲元氣。”說着提了雞到一旁猛吃。老黃掰開另一只雞,吃了幾口,皺眉道:“怎麽這只童子雞肉這麽老?”小靳裝出拼命撕扯的樣子,含混地道:“泥棒雞雖然免了拔毛的麻煩,可就有這毛病,悶得肉老。不過沒關系,肉老是老,該補的還是能補。快吃吧!”
小靳吃完野雞,滿意地摸着肚子,躺在草叢中看天上的星星。他二人自打離開水牢後,一路北上,水匪是一個也沒再見到,估計陸老大攜一衆老少耗子們避難去了。不知是不是戰事吃緊,連過往商船也極少見到。兩人在澤裏轉了幾天,放棄了找水耗子窩的打算,渡過巨野澤,繼續北上。小靳一門心思只想到東平,可是又怕老黃這樣子太恐怖,吓死路人事小,惹得他發瘋大開殺戒可不得了,是以以練功為由晝伏夜行。白天就藏身密林,老黃去打野味消遣,自己加緊練功,晚上再走。
他出來後練功愈勤,那一套拳腳自然只有背着老黃時才練,但坐功卻可随時練習,反正都是老一屁股坐着,誰都一樣。這個時候通常老黃陪他一起坐,小靳一旦經絡疼痛,便停止練道曾教的內息法,裝模作樣練練石壁上的心法,一面叫老黃運氣入他體內,幫他順氣調節。小靳知道他其實也在暗中體察自己內息的運動,只作不懂,一有動靜就大呼小叫,有時根本是自己想感受感受某一處經絡過氣的感覺,也要老黃出手。好在老黃內力深湛,又巴不得小靳早日練出來印證心法,是以從不偷懶,随傳随到。
這一日練功完畢,小靳只覺腰酸背痛,吃完了野雞躺着,腰痛還是不減,便揉着肩膀随口道:“媽的,只覺四肢氣動,不覺胸腹間有何動靜,搞得老子腰這般酸痛。”
其實以他練功的日子算來,功力實在太淺,只怕尋常練外功的武夫不知不覺間蓄積的內力都比他強,要想略有氣感,至少也須練習數年以上。但因為是老黃在他體內強行注入四肢,感覺想有多強就有多強,所以自然而然便想到其他經絡。這種情況本極之危險,應更加小心謹慎,循序漸進才行。
這道理老黃不是不懂,只不過他自己就是個非要逆天而行、急功近利的人,聽了這話,深以為憂。當下走到一邊沉思起來。小靳也懶得管他,叼了根草哼哼小調。
夜風帶來陣陣草木和野花香氣,聞之中人欲醉,小靳聞着哼着,幾乎就要睡着的時候,突然一睜眼,吓了一大跳——老黃不知何時湊到他面前,見他睜眼,叫道:“我、我想通了!”
“什……什麽狗屁想通了?”
老黃鄭重地道:“不是狗屁!你聽我講:凡夫血氣方剛者,正經十二脈,五藏六腑均有一副好生機,氣血旺盛,但是奇經八脈卻較少浸及。我師傅曾經說過,內氣布滿正經十二脈,有多餘者方溢入奇經八脈,尤又以任、督二脈為重。蓋因此二脈之運行,能貫通入腦,下連心髒,只有通達此二脈,才能進入細微息相,達有漏、無漏的禪者境界。嗯……咱們便這麽來!”
伸手拉小靳起來坐好,小靳還沒回過神,見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後,伸手搭上後背風門穴,猛地一震,竟運功入內。小靳吓得魂飛魄散,叫道:“喂喂!你幹什麽?手腳還沒好,你又動老子身體,弄死了怎麽辦?”想要抽身逃開,但老黃的手似有吸力般,無論怎麽掙紮都扯不開,但覺一股股氣流順着脊背往上爬,小靳汗如雨下,顫聲道:“老黃,這……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到底想要怎樣?”
老黃道:“別動,我正為你打通督脈。”
小靳想起道曾說過的話,罵道:“放屁!任督二脈是什麽人都可以打通的麽?別說我才練這麽幾天,練上三五十年也不見得通得了。你亂給老子通氣,你……你逮着什麽就灌,你當老子是豬大腸麽?快放手啊!”
老黃得意洋洋地道:“這不是打通任督二脈,我已經算好了!從風門而入,達命門,命門接連十二經絡,通了之後,反正你手足各絡氣正有餘,溢入督脈,上通天門,下達內府,正好正好!”
小靳怒道:“什麽正好!老子要那些寒氣到肚子裏幹什麽?”
老黃搖頭道:“非也非也。這些氣雖然寒,只是因為在手少陰等脈絡間運行,經過‘井’、‘榮’、‘俞’、‘原’、‘合’各相應穴道,才成寒氣。進入督脈,你運行一周天後,自然不寒。你不要亂動,聽我的話沒錯。”口中說話,手上不停,小靳覺得那一股股氣逆行至命門附近,反複盤橫沖刺,好象有幾把刀在背上亂戳。他不住破口痛罵,老黃卻越發有耐心,運了一陣,左手抵在右手太淵,“呵”的輕喝一聲,小靳只覺命門處象突然插了一刀般劇痛,他張大了嘴還沒叫出來,眼一黑已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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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小靳幽幽醒來,但見眼前星光燦爛。他吐了一口氣,剛一動彈,“啊”的一聲大叫出來。原來背上如裂開般痛楚難當。
小靳嘶嘶地吸着冷氣,花了老大力氣翻過身伏在地上,心中又驚又怒,不曉得老黃對自己做了什麽。他歇了半天,等疼痛漸緩,閉目運氣,想看看究竟又多了什麽。他先查看手少陰心經、足少陽膽經等幾路原先中招的經絡,似乎沒什麽大的變化。待運氣到手少陽三焦經時,忽地渾身一跳——原本沒什麽氣的經絡,此刻居然也氣感十足。
“老黃!王八蛋!禿毛老僵屍!滾出來!咳咳……痛死你爺爺了!”小靳亂吼一陣,耳邊卻只有獵獵晚風,老黃照例又不曉得跑哪裏去了。
“他媽的,媽的!他十八代祖宗的……”小靳一邊罵一邊眼淚汪汪,試着運行一小周天,果然不出所料,不止任、督二脈,連着帶脈、衡脈,什麽不關屁事的陽維脈、陰維脈……統統寒氣逼人。以前“經絡崩壞”,還只局限在四肢範圍,這下子被老黃強行突破命門,因命門是十二經絡相交之所,上下貫通,左右交融,徹徹底底無一遺漏地崩壞了。
小靳試着罵着哭着,身上越來越冰寒,到後來竟冷得手足顫抖,肌肉僵硬,連罵也罵不出來了。他想:“媽的,這個沒心沒肺的前朝老僵屍,在老子身上試這試那……他把老子當猴子嗎?不行!不行!以前還以為可以把他當狗使喚,沒想到這狗發了瘋還好,沒瘋的時候就想着方地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得走,非走不可了!老子可沒幾條命可以陪他玩!”
他咬着牙撐起身子,借助北極星辨明方向,想:“得到東平去……看來只有和尚能救命了!”側耳凝神了一會兒,确實沒聽見老黃的動靜,當下伏在草中,一步步往前爬去。
他爬了一陣,翻過一個小山丘,只覺體內的寒氣上下亂蹿,幾乎把自己凍成冰塊。想起老黃将着火的木頭凍成冰的情形,心中止不住地亂跳,手上一滑,從山丘上滾下去,一頭闖進灌木叢中。灌木的枝條拉得他身上到處是口子,他卻沒啥感覺。
“這……這樣子不行!”他想:“再這麽下去,走不出一裏路就得凍死了。得……得……”當下用盡全身力氣盤膝坐好,運功抵禦。
現在小靳全身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別經之外,其餘奇經八脈、十二經絡內氣息蹿動,一會兒互相撞擊,一會兒又纏繞不休,可是因不是自己修行得來,不能相融,亦不能進入丹田氣海之中。小靳運行兩三個周天,花了差不多兩、三個時辰,其間幾次痛昏過去,醒來後又咬牙繼續堅持。
“他媽的!老子偏不死!老子才不跟你一道當僵屍!哇……呸!什麽?是血?媽的……”小靳時而悲憤交加涕淚交流,時而又因氣息蹿動搞得四肢酸癢忍不出出聲傻笑。有時手少陰心經上的氣息與督脈上的氣息一碰,氣便沿着極泉、青靈、少海……一路跳下去,手也跟着翩翩舞動;有時則是足太陽膀胱經上的委陽、飛揚、京骨一路擁塞,氣行不暢,小腿亂抽,人就在地上亂蹦。他身上的衣服不知被打濕了幾次,人幾乎處于虛脫邊緣,但心中那不肯死去的念頭依然執作,強撐着沒有倒下。
當堅持運行四、五次之後,漸漸地每吸一口氣進去,便覺有那麽一絲稍微溫暖的氣息在一衆寒氣間慢慢下降,沉入丹田之中不見。他不知道自己雖然被老黃強行突破命門,險些喪命,但卻确實使胸府之間經絡開啓,吸進來的氣經行一周後,已變作自己的內力融入氣海。這內力太過弱小,幾乎不抵什麽作用,但小靳感得有這麽一點暖氣,總勝過全身都冷,心中不覺大喜,更專注地運功。過了不久,漸漸入定,耳中不聞,閉目不視,心也漸漸沉寂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當小靳再次睜開眼睛時,但覺眼前一片光明,遠處的山頭上霞光萬道,已是日出時分。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整個晚上。他動一動身子,卻不覺怎樣疲勞,身體內仍然寒氣逼人,但已不至于凍僵。他呼出一口氣,再深深一吸,再次感受到那暖流自胸間生起,緩緩沉入丹田。
“果……果然……是……是……”身後突然響起老黃驚惶至極的聲音。
小靳吓得渾身一顫,跳起身,只見老黃那張本已恐怖的臉更加扭曲變型,怔怔地看着自己,好似見到世間最最不可思議的怪事,張着嘴,手哆嗦着指向自己,顫聲道:“你……你……果然是……這是……”
小靳暗叫不好,自己剛才練功時一定被這家夥偷偷試過了。他一時惶急,還沒想出什麽法子,眼前人影一晃,老黃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脈門,喝道:“吸氣!”
“吸……吸氣就吸氣!”小靳猛吸幾口氣。老黃并不言語,手中加緊,小靳哎喲一聲慘叫,忙用力抵抗,不由自主以內息法吸入一口氣,那暖意一起,手腕間的疼痛仿佛就減少幾分。
他剛意識到不能運功,老黃已顫聲道:“這是什麽?這……這是多喏阿心經……這是……”
小靳放聲尖叫道:“什麽狗屁多什麽心經!這不是我教你的‘碧石心法’嗎?”
老黃放開了他,不住倒退,一面不住喘氣,搖頭道:“不對……不對……不是,是……是……一定是……師傅他……是‘多喏阿心經’……怎麽……”突地暴喝一聲:“說謊!”
四周的草被勁風刮得猛地一伏,小靳飛身而起,摔出三丈之外,跌得眼前發黑。他還沒爬起身,脖子處忽地一緊,老黃将他高高舉起,怒喝道:“說謊!”
遠遠近近的山林裏,群鳥驚飛,野獸咆哮,小靳的耳朵嗡然鳴動,喉頭一甜,一股血湧上來,好容易才咽下去。他掙紮着道:“是……你不信我也沒辦……”
老黃拼命搖頭叫道:“不是!不是!多喏阿心經,我師傅沒有教給我,為什麽教給你!為什麽你會!咳咳!”狂怒之下,竟咳出一口血來。
小靳見他的牙齒上沾滿血跡,深怕他瘋狂起來,一口吃了自己,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是……昨晚有位老先生來教我的……他……他手上、肩頭不知為什麽血淋淋的,好象……好象沒有肉!”
老黃發出驚天動地一聲尖嘯,手一松,小靳摔落在地。他顧不得脖子處火辣辣地痛,跳起來指着老黃身後叫道:“就是那裏,他……他沒有肉,好象被吃了!”
老黃赫然回身,渾身抖得似風中殘葉,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出來!你出、出來!”
小靳被他絕望至極的聲音叫得背脊寒毛倒豎,知道已是自己存亡的關鍵時刻了,扯開嗓子跟着尖叫:“就……就是他!你看見沒有?哎呀,他……他的鼻子也只剩下兩個血洞,好可怕,好可怕!他舉起手來了,哎喲,只剩骨頭……你見到沒有?就在林子裏!”
老黃揪着頭發,喝道:“不是你……師傅……是……是……我已經吃了你,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放過我!”說完最後一句,手一扯,竟将自己的頭發扯下一大片。他頭上鮮血淋漓,流到布滿疤痕的臉上,他也渾然不覺,口中嗬嗬有聲,頓了片刻,猛地一蹿,如脫缰野馬般向林中狂奔而去,叫道:“滾!滾啊!我吃了你!”
小靳幾乎同時撒開丫子朝反方向跑起來,不顧一切地跑起來,一面跑一面在心裏吼道:“去你爺爺的!老子給你找到了正主,最好死在林子裏,永遠不要出來!”
※※※
他一口氣急奔出八、九裏遠,心髒差點跳出喉嚨,靠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喘氣。四面看看,原來已經跑到官道邊上了。他略歇了一會兒,正想越過官道,跑進另一邊的林子,忽聽一陣馬蹄聲自官道上傳來,他連忙隐身在樹後向外望去。
只見官道上走過來長長一隊人,排頭十幾匹馬,馬上的人提着刀槍,警惕地四處打量,然而看服裝又不是官兵。後面則亂七八糟,有拉馬的,騎驢的,更多的是趕着馬車、牛車,甚至還有幾人騎在高高的駱駝上,粗粗一算,總有一百五六十人。這些人一出現,沉寂的官道立時喧鬧起來。
小靳知道這些是什麽人了。其時兵火匪禍,無有一日停歇,所以商人們通常結伴出行,共同雇傭大批保镖,以衛安全。看這商隊的規模不小,應該是幾天前在東平城集結出發的。
小靳心道:“老黃知道老子要去東平,等他發完了瘋一定會來尋找。我若是還未找到和尚就被他發現了可不妙。嗯……”皺眉想了一下,主意一定,待商隊走過自己時,突然跑出去,叫道:“大哥大爺,行行好收留小子!可憐我被土匪燒了家,沒活路了!”
他尋死覓活地一陣嚎叫,商隊裏終于出來一人,上下打量了一陣,見他着實細小,蓬頭垢面,臉色慘白得象是幾十天沒見過太陽一般,便道:“你叫什麽?”小靳磕頭道:“大爺,我叫小靳!”那人道:“我們正缺個喂馬的,你會做嗎?”
小靳大喜道:“小的在家就是喂豬喂馬的!”那人回頭向商隊最末的一輛牛車叫道:“阿二,過來帶帶他。”對小靳道:“上那輛車。先說好,管飯,工錢一月半吊。”小靳傻笑道:“夠了夠了!”不住道謝,那人上車徑直去了。最後那牛車慢慢駛近,一個跟小靳差不多大小的小子招手道:“上車!”
小靳跳上牛車,心中大叫僥幸。阿二見他不住張嘴傻笑,以為是個傻子,白了兩眼,并不說話,指指後頭,叫他進車裏去。小靳也懶得多說,鑽進車中,不禁更是歡喜,原來牛車裏堆滿了雜物,都是自己以前販的小零碎,好似回了家一般。他順手拿過兩個瓷瓶,曲指當當一敲,心中已估算出價格來,心道:“這貨看着光亮,可惜胚子不好,燒得又過了。這家夥從東平往南販這種貨色,真是有眼無珠,等着虧到光屁股罷。”呵呵一笑,在車中坐定了,繼續練功。
中午時分,商隊停在一條河邊歇息。小靳想:“老黃的鼻子比狗還靈,我這一身兩個多月沒換,味道十足,可別讓他聞到。”便對阿二道:“小、小哥,有沒有衣服,換、換換?”
阿二吃着饅頭,瞥了他兩眼,并不說話。小靳傻笑道:“我……我想買一身。”阿二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走到牛車裏翻了一陣,翻出身灰撲撲的衣服,道:“你看這值多少?”
小靳拿起來看看,道:“最……最多也就值一、一吊錢罷?”一吊錢可以買十件這樣的衣服。
阿二很為難地想了一下,點點頭道:“這衣服本來一吊半的,既然大家同乘一輛車了,那就是兄弟了,兄弟之間還說什麽呢?一吊就一吊吧。”伸手要錢。
小靳苦着臉道:“我……我身上沒有。但、但是,老板說這個月給我兩吊錢……哎,還是算了,前、前頭可能有賣的……”阿二拍着他肩頭,語重心長地道:“都是兄弟,難道我還信不過你嗎?其實這衣服白送你也沒關系,只不過是位朋友的,我也作不了主啊……發了錢再給,急什麽?看你這衣服破得,啧啧,兄弟我都心痛啊。”硬塞到小靳手裏,指着河道:“快去洗洗,換新衣服。”
小靳一面往河裏走,一面心道:“那就多、多謝兄弟了。只是我隔、隔幾天就要走了,從此兄弟倆天涯永隔,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給你這一吊,多可惜?”
他在河裏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将舊衣服綁在一根木頭上,順水漂下去,心想:“最好漂回巨野澤去,好讓老黃回去跟水耗子們多親近親近。大家殺來殺去時,小爺我正好去找和尚。”
洗完後爬上岸,見太陽正好,想尋個幹爽的地方躺下,好等曬幹了穿衣服。他提着衣服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距離,繞過一棵大樹,突然一怔。
只見樹後草叢中站着一位少女,頭上戴着一個野花編的花環,拍着手,嘴裏低低地唱着什麽。一束束陽光自高大的樹冠間射下來,光束裏浮塵飄舞,紛紛揚揚,她的頭發也在其間随風起伏。
小靳乍一見到她,胸口頓時如同給人重重錘了一下,一時間連一絲氣也吸不進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張精致的臉,這張潤玉一般的臉,這仿佛極品羊脂薄胎瓷瓶的臉……腦中止不住地眩暈。眼前一道道耀目的光似乎不是自頭頂的太陽射過來,而是從她那圓潔清朗的眸子中發出。她的眼一轉,那些光便跟着晃動,她的眉微微一斂,天地間立刻就暗淡了許多。她眨了眨眼,那兩只碧色的瞳子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水,跟着一滴比珍珠還晶瑩的淚水湧出眼簾,順着那完美的臉頰慢慢滑落……
“嗚——”
“小钰,小钰,你在哪裏?為什麽哭了?”遠遠傳來一位婦人的聲音。
小靳腦袋嗡的一響,驚得跳起身來——原來那少女正指着自己的光身子哭泣!竟然用自己形容猥瑣的身體吓哭了她!
小靳滿臉羞愧難當,幾乎恨不能在樹上一頭撞死。他倉皇地左右看了一下,轉身飛也似跑了幾步,一頭紮進灌木叢中,向前猛爬,身上被刺割得到處是血口他也忍住不叫。聽那人向這邊走來,邊走邊道:“小钰,哭什麽呀,乖,別怕。是不是餓了?叫你別出來的嘛……”不住哄勸,那少女嗚咽了一陣,聲音漸漸遠去,似被人帶走了。
小靳老半天才掙紮着爬出來,出了一頭的汗,心中兀自砰砰亂跳。他想:“媽的!難道我見到仙女了?還是這河裏的妖精?人怎麽會有這般美麗……她……她的眼睛怎麽和阿清那麽相象?啊呀……我、我這麽光着身子,還吓哭了她,我的個老娘啊……真是羞死了!”狠狠敲了自己腦袋幾下。
只聽遠處阿二喊道:“喂,小靳,小靳!死到哪裏去了?快回來要走了!”他忙三兩下穿好衣服跑上去。
等到車子啓動,向南駛去時,小靳趴在車尾,望着那條波光粼粼的小河。可惜只見到樹影離合,并無一人出現,很快地山移水轉,小河也見不着了。他想着那天人般的少女,心中感慨萬千,忍不住長嘆一聲,倒也很有些“慨時之不歸兮,佳人難再”的味道。
第二、第三天,小靳除了一天兩次割草來喂馬,其餘時間都縮在車裏,沒再見到老黃的蹤影。他心中稍安,猜測着老黃要麽直上東平,要麽被自己的衣服引走了。他體內的寒氣仍舊在子時與午時發作,好在午時別人吃飯,子時別人睡覺,都可以躲在車裏練功抵禦。他知道自己那一絲暖氣實在微弱,不知何年才能融合老黃的內力,唯一的辦法只有找到和尚幫忙。好在年少無懼,想開了也無所謂了。
到了晚上,車隊會圍成一圈,中間燒起幾堆火,衆人圍火而坐,或喝酒鬥樂,或高談闊論,也有人取出竹笛輕聲吹奏。人們都盡情享受着這難得的一刻悠閑。
這天晚上,小靳估摸着老黃不會再跟來了,悶了這麽多天,實在憋得慌,便下車溜達。這片宿營地接近一片密林,隐約有虎狼之聲傳來,人們不敢走遠了,大多十來人圍在一輛車前,喝酒聊天。小靳因是新來的,認不得什麽人,也參不進去。
他無聊地到處瞎逛,忽見中間空地上有一大群人圍着,不知在說什麽,氣氛甚是熱烈。小靳見同車的阿二也混在中間,便也湊過去聽。聽了一陣,才聽明白是在讨論局勢。
原來趙國的石祗讓冉闵打的叫苦連天,連着被拔了幾個城池,現在稍微大一點的只有他親自死守的襄城。石虎原本有三個兒子,不過一個個為争皇位相互厮殺,一個被弟弟刨肚挖眼而死,另兩個則被石虎燒死,唯一剩下的孫子又被冉闵賜死。所以本來根本挨不着皇位邊的石祗,也因勉強算是石家正統而成了現下趙國之君,他發出勤王令,各地趙國諸侯們也不得不應應景。在石祗的請求下,遼東慕容俊派遣三萬部隊南下,至今仍挂着趙國丞相頭銜的洛陽姚弋仲也令大兒子姚襄率領三萬八千騎兵過來幫忙,再加上冀州一帶的趙國宗室石琨也領兵救援,三方聚集了十幾萬的大軍共同狙擊冉闵的攻勢。戰局一時僵持着,究竟誰勝出還很難說。
只不過因羯人已被殺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因屠胡令,不止羯人被殺,其他氐、羌、鮮卑、匈奴、丁零、夫餘等多被牽連,現下大家一起進攻冉闵,各地漢人們瞧着天下還不定歸誰,也都陸陸續續停止了屠胡。
內中有人大聲道:“冉闵大人是西楚霸王降世,那一身銅頭鐵臂可不是瞎說的!兩杆矛戟天下無雙!以前胡人當道,老子家幾代的家奴都敢蹬鼻子上臉,如今可好!哼,我看吶,就該殺光胡人,畢竟這天下我們漢人才是正統!”周圍的人齊聲稱是。
另一人嘆道:“只可惜如今晉室軟弱,無力收複大好江山,冉闵也自行稱帝,沒有南尊晉室。這樣下去,不知何年何月天下才可一統。”先前那人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冉闵大人稱帝可能只是一時權宜之計,畢竟我中土正統皇室乃晉,那是天下公認的。”
人群裏有個年輕人嘿嘿笑道:“趙國當年立國,北到肅慎高麗、西到大宛、東到倭國等小國都紛紛進貢稱賀,以為中央之邦,那時晉國在哪裏?還有誰給晉進貢?長安、洛陽紛紛淪陷,龜縮江南,真正是正統啊正統!”
先前那人怒道:“賈誼,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認胡趙為君?”那人道:“我不認胡趙,可也不認司馬家!這天下亂七八糟,我誰的皇帝也不認。只不過趙高明祖一世英雄,我佩服得緊,不行嗎?”先前那人道:“呸,還說不是胡人走狗!”
“咣”的一聲,有人拔劍出鞘,衆人頓時紛嚷起來,都道:“賈誼,說說而已,何必動刀呢。”也有人說:“何三,人家賈老二的人品你都敢亂講?還不閉嘴!”
先前那人亢聲道:“我……我說的是事實嘛。什麽一世英雄,當年還不是個偷馬的奴隸。”不過氣勢已大不如前了。
那賈誼嘆息一聲,收刀入鞘,道:“旁人都道他出身低微,我最佩服的卻正是這一點。想趙高明祖出身奴隸,大字不識一個,卻縱橫天下,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他敬重孔子,下令恢複禮節制度,以春秋前的軒懸之樂、八佾之舞為标準國禮,禮賢下士,創科考以絡人才,天下歸心。只這份氣概,晉國內誰人能比?可嘆晉武帝一世雄才,放着那麽多兒子不立,卻偏偏立個白癡兒皇帝,弄得身後八王紛争,自相殘殺,白白把江山讓給胡兒。可嘆,可嘆呀。”
這番話說出來,實在是無可辯駁,當下場中諸人皆是默然。小靳心想:“白癡跟偷馬賊都可以當皇帝,媽媽的,什麽時候也輪到我當當看。原來已經不屠胡了,那好啊。阿清雖說木瓜腦袋,不過功夫不錯,大概熬到現在不成問題。嗯,只有等找到和尚後,再想辦法找找她了。”
他懶得再聽這些閑話,正想轉到一邊正耍大刀的場子去看熱鬧,轉眼見阿二縮在一角,賊頭賊腦地張望着什麽。小靳順着他眼光瞧去,卻是一個小丫鬟,胖呼呼的圓臉,回頭看見阿二對她招手,裂嘴而笑,露出一口黃牙。
“簡直……俗不可耐!”小靳想起那日見到的仙女,大搖其頭。剛轉身要走,忽見那女子對阿二比了一個手勢。阿二也豎起兩根指頭比劃,又一指外面的林子。那女子點點頭,不再看他。
小靳心道:“啊……媽的,這兩人眉來眼去,非奸即盜。”發現了別人一個秘密,他心中甚是得意,盤算着如何好生利用,在走之前把那空口亂開的一吊錢兌現,換作從阿二的口袋裏掏出來。他想了一陣,打幾個哈欠,回車睡覺去了。
半夜裏小靳正躺着吐納內息,突覺身旁睡的阿二掀起車簾,跳到外面去。這正是捉奸拿雙的好機會,小靳怎肯錯過?當下也起身,悄悄跟在他後面。走到車隊邊上時,有巡夜的喝道:“是誰?”阿二忙笑道:“李三哥,是我,肚子痛,出去方便方便。”那李三哥便沒言語了。小靳伏在地上跟着阿二慢慢爬出去,也無人瞧見。
兩人相繼進入林中,此時半月正掠過樹梢,林子裏隐約可見。那阿二走到一棵大樹下,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見左右無人,學着鳥的聲音叫了幾下,就聽樹後有女子的聲音低聲道:“二哥?等你好久了!”
阿二低笑道:“我的親親秋月想我了。”那女子呸的一聲。阿二走到樹後,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忽聽那女子嘤咛幾聲,喘着氣道:“別……別在這裏呀。咱們再進去一點……”阿二急道:“什麽這裏那裏,我……我……”但終究挨不過那女子一再催促,兩人攜手向林子深處走去。
小靳對這些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一知是根據以前偷看別人洗澡的經驗,知道男女确實有別,半解麽則是以為男女間可以玩一種好玩的游戲。當下好奇心大起,跟在那兩人後面,想要見識見識這人人諱莫如深的把戲。
眼見那兩人越走越深,快要進入漆黑的林中,看也看不見了。小靳心頭大急,靈機一動,裝作狼叫了兩聲。果然聽那女子驚道:“有狼!還是回去吧。”阿二正一頭熱汗,忙道:“哪裏有?好了好了,就在這裏,不進去了。”一陣窸窣之聲,似乎兩人正在解衣,小靳趴在地上,正要上前一點,突然一頓。
地面在微微震動。
他吓了一大跳,感覺象是正有大批馬隊在林中行進,側耳聽去,夜風凜冽,什麽也聽不見。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內力已超過好多練了十幾年的人,感覺敏銳了許多,還以為是錯覺,當下耳朵貼近地面聽,真的有隐隐的馬蹄聲響,但卻沒有馬鈴聲。
什麽人會在此時摘鈴前行?小靳出了一身冷汗,轉身要跑,想了想,在地上摸到塊石頭向那兩人丢去。只聽阿二一聲慘叫,小靳裝着沙啞的聲音叫道:“山大王來了,男的剝皮,女的做壓寨夫人!”
那兩人齊聲驚呼,跳起來就跑,這個時候就算不貼在地上,也可聽見隐隐的蹄聲正迅速靠近。阿二一邊跑一邊狂叫:“有賊!山大王來了!山大王來了!”
立時有巡夜人咣咣咣地敲起鑼,營地頓時喧嘩起來。镖師們紛紛起身,有人大聲吆喝,指揮他們四面警戒,人人奔走相告,向場中心集中。小靳往營地跑去,一腳踩空,差點跌入一個地洞。他罵罵咧咧再跑幾步,突然靈光一閃,想想不對勁,等一下營地可是攻擊的中心,一個不好就是全營覆滅,自己鑽進去可跑也沒處跑了。他眼瞧四周灌木叢生,那地洞隐在後面,十分隐蔽,當下咬牙鑽進地洞,拿些枝葉遮住洞口。
他剛布置好,“呼”的一聲,一匹馬從洞旁躍過,有人長聲尖嘯,林子裏立時有百多人同聲附和,馬蹄聲轟然雷動,開始沖鋒。跟着“嗖嗖”放箭之聲不絕,一陣箭雨掠過營地,頓時慘叫聲四起。
營地裏有人縱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