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1)
第二日一早,慕容恪派人傳令,要立即召見阿清。趙無究不敢怠慢,親自向阿清呈上。阿清的手下們見慕容恪竟敢用召見一詞,都露出憤怒的神色,卻無人再敢多言。阿清神色自若,只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吩咐手下,請稍等片刻。”趙無究笑道:“郡主別讓末将為難便是。郡主請。”
阿清把石付拉到一邊,直截了當地道:“我這兩天運功,只覺體內有另一股內息,渾厚無比,卻非我所有。你老實說,誰在我昏迷的時候救了我?”
石付知道無法再瞞她,只得将道曾救她之事說了,末了道:“道大師被白馬寺幾位高僧帶走,應該沒有什麽大礙。小人因答應了小靳,沒有及時跟小姐說起,真是死罪。”
阿清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小靳……他還好嗎?”
石付道:“他很好。小人問起他的行程,他說将要回江南去,小人已經派人傳信給勞家,照應他們。”
阿清幽幽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她出來命伏利度管束手下,領着族人徐徐前行,自己只帶了兩名校尉,與趙無究先行前往巨鹿。
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直到下午時分,藍天碧日之下,遠遠地看見幾十道煙從一片山巒後升起。趙無究道:“那裏就是大将軍本營所在,也是你們族人聚集之所。”
阿清笑道:“我族那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還要勞煩大将軍親自監督,實在慚愧啊。”趙無究尴尬地道:“大将軍之意,也是就近保護,免得再遭他人屠戮……郡主請,翻上這個山岡就是了。”
衆人縱馬上山時,阿清聽到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越往上爬,這聲音越大,仿佛是風聲,但更雜亂,更零碎。阿清的心不知為何跟着這聲音砰砰亂跳起來。她本來一馬當先,此刻卻慢慢減緩速度,讓趙無究趕到了前面。
她望着逐漸逼近的山坡頂,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那嗡嗡聲愈發響亮,似乎有幾千幾萬人一起喧嘩,但一句也聽不分明。不時有戰馬的嘶鳴聲混雜其中,偶爾山頂上也有群馬奔馳的聲音。阿清不知道面對她的将是什麽,她只知道,自己必須面對。
趙無究已經上了山頂,回頭道:“郡主,請快一點。”阿清咬咬牙,一甩馬鞭,頂着獵獵的山風直沖上頂。
眼前赫然開朗。
她所在的是一條長長的、平平的山脊,由西向東蜿蜒,對面幾裏外,是另一條更高更長的山脈,由西向北延伸,山頂上壓着長長厚厚的一條雲帶。兩條山脈在西面交彙的地方是一個不足三裏寬的峽谷,而東面則是寬闊的漳水。兩山一水,緊緊地夾着中間一塊狹長平坦的盆地。
放眼望去,至少有五萬人就擠在盆地裏,那嗡嗡聲正是他們發出的。他們是衣衫褴褛的逃難的人,拖兒攜女,帶着簡單破爛的行李;他們是傷痕累累、肢體不全的士兵,握着砍缺了刀口的刀,杵着折了槍頭的槍杆;他們是死了父親的母女,失了孩子的爹娘;他們是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一切的亡國之人。
他們沒有帳篷,沒有食物,沒有柴火,沒有牛馬,連可以躺的破席都沒有。他們在肮髒的泥地裏,在到處是水窪的草地裏,在毒蟲惡蛇出沒的土丘上……或坐或蹲或站,疲憊而無力地仰望着藍天,和藍天下山頂上那些晃動的光澤。
那些光澤流動在排列于山脊之上的三萬燕國鐵騎身上的铠甲間,流動在無數長槍的槍尖和大刀的刃口,流動在三萬雙渴求殺戮的燕國戰士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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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向左面山脊看去,有貍貓旗、狐貍旗、雲獸旗,六千土黃裝束的輕騎軍;向右看去,是雲旗、風旗、雨旗、月旗,三千步兵列成五排,身後是五千弓弩手。她的對面,那山腰上,黑壓壓一片全是重騎兵,揚着飛熊旗、飛豹旗、飛虎旗、飛象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慕容恪的主力所在。在這些騎兵身後,豎着七根高高的旗杆,那裏應該就是主營了。
“連陣勢都不用擺,”阿清嘆道:“步兵與弓弩手連支援保護的騎兵都沒有。原來你們也知道,面對的是毫無抵抗能力的百姓啊。”
趙無究臉色尴尬,正要說什麽,忽見阿清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行淚。他以為阿清見到族人的慘狀,心中感慨,忙道:“大軍南征,已有數月,糧草辎重已盡,倉促間也無力顧及……”
阿清手一揚,阻止他說下去,笑道:“你誤會了。我是高興——還有這麽多人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正說着,只見山坡下奔上來三匹白馬,當先一人手持節杖,頭戴高冠。趙無究道:“大将軍的使臣來了。”忙下馬迎候。阿清坐在馬上不動。那使臣奔近了,大聲道:“你是亡趙清河郡主石岚麽?大将軍有令,還不下馬聽令?”
阿清身後兩名校尉大聲道:“混帳!”只聽一陣拔刀之聲,他們三人已被十幾騎圍了起來。趙無究面有難色地道:“郡主,請下馬吧。”
阿清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兩名校尉只好跟着下馬。那使臣道:“跪下聽令!”趙無究眼瞧着阿清眼中殺氣勃發,嘴唇都咬出了血,忙道:“大人,此人雖是亡國之人,畢竟血統高貴,似乎不必……”
那使臣瞥他一眼,輕蔑地道:“你是誰?這裏有你說話的份麽?可速退!”趙無究躬身退下。但那使臣也不再強要阿清下跪,大聲道:“大将軍令:命亡趙清河郡主石岚速往本營參見!”
說完将手中節杖向阿清一指,不再說話,轉身向山下駛去。趙無究忙道:“郡主,請跟上!”
阿清默默上了馬,回頭對那兩名校尉道:“你們不必再跟着我了,去跟族人們在一起吧。”那兩名校尉放聲大哭,伏地不起,阿清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下趙無究仍舊在前引路,領着阿清通過數道防守嚴密的防線下了山。将到羯人聚集之地時,只見那三名使臣騎着馬在前耀武揚威地跑,趕得路上的人紛紛走避,狼狽不堪。阿清突然一勒馬,翻身跳下來。趙無究生怕她有什麽造反舉動,一把握住了刀柄,驚道:“你做什麽?”
阿清淡淡地道:“我的族人在此休息,我不能騎馬,願走過去。”說着放開了馬,大步向人群裏走去。趙無究沒奈何。他職責在身,要送阿清面見大将軍,卻不知為何怎麽也不敢得罪這看似弱小的女子,只得也跳下馬,跟着她走。
趙無究走在羯人中,看着他們驚異膽怯的眼神,看到各種腐敗的傷口、斷肢,聞到各種惡臭和血腥之氣,只覺腦中一陣陣眩暈,深悔自己接了這個燙手的差事。但前面的阿清走得既快且穩,他不敢落下,只得咬牙跟上。
走了一會兒,已經走到中心位置了,阿清忽見數百人圍坐在一起,用野花、草根編着什麽。她走上前看,見那些人個個神色凄苦,好多人淚流滿面,編的卻是小孩最喜歡的花環。她心中沒由來地一陣劇跳,剎那間,眼前晃過了小钰戴着花環,站在燦爛陽光中淺淺發笑的模樣……她鼓了半天的勇氣,才向一位老婆婆問道:“老婆婆,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那老婆婆看到她身後的燕國軍人,雖然害怕,但眼前的少女卻身着本族貴族服飾,便道:“我……小人們在為琉殊郡主送行。”
“什……麽?”
那老婆婆哭出聲來,道:“昨天傳來的消息,琉殊郡主在巨野澤為了救族人,自願被漢人帶走。但她不願受辱,所以懇求燕國的龍威将軍慕容垂,在她即将進入東平時,用箭射殺了他。聽說,同時遇害的還有我族第一勇士伏莫隸術大人……嗚……我們大趙真的是亡了嗎?連這樣的好女兒都死了……我們……我們聽說郡主喜歡花環,所以在這裏……在這裏替她……”她說到後來,泣不成聲,周圍的人都跟着一起痛哭起來。
趙無究在後面見阿清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整個人好象馬上就要軟倒。他吓了一跳,要真軟在這裏不能面見大将軍,這責任他可擔當不起,忙道:“郡主!請節哀自重!”
那老婆婆聽他說到“郡主”兩個字,吃驚地擡起頭來道:“你……你是誰?”
阿清顫抖着,捂着臉顫抖着不說話,突然一張嘴,吐出一口血。正在此時,前面一陣慌亂的喧嘩,那使臣又縱馬回來,喝道:“怎麽回事?為什麽還不趕快,難道要大将軍等嗎?”那老婆婆和旁邊的羯人忙退得遠遠的。
那使臣喊了兩聲,阿清仍垂頭不答。趙無究急道:“郡主,請節哀!請立即面見大将軍!”
那使臣惱了,縱馬來到阿清身邊,用節杖狠狠敲了敲她的頭,喝道:“混帳!敢違抗大将軍之令,你想死嗎?喂!”
當他再一杖敲下去時,忽然手一緊,阿清抓住了節杖,慢慢地道:“我聽見了。”
使臣扯了扯,那節杖好象被巨石壓住一般紋絲不動,他更加惱怒,大聲道:“你說什麽?混……”
話音未落,阿清仰天一個字一個字地喝道:“大——趙——清——河——郡——主——石——岚——聽——見——了!”
猶如滾雷在耳邊炸響,趙無究耳朵裏嗡的一聲,周圍的人紛紛捂着耳朵避閃。那兩名護衛的馬驚得人立而起,将護衛摔在地上,發狂地向旁邊跑去。這一聲吼叫遠遠地傳開去,在兩山之間不住回響,連山脊上的馬都被驚得亂叫,馬嘶之聲不絕于耳,無數士兵狼狽地拼命安撫坐騎。
那名使臣一動不動坐在馬上,過了一會兒,先是耳朵,然後是眼睛、鼻子……緩緩流出鮮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馬背上。那馬勉強站立着,終于四腿一軟,帶着那使臣一起翻倒在地。
阿清随手把節杖丢到使臣的屍體上,抹去嘴角的血,道:“這下你聽見了罷。”
趙無究腦袋被震得昏昏沉沉,但見到那使臣倒斃,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善了,拼了老命爬起身。他還沒站穩,只聽周圍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四下一看,卻見身邊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這動作象漣漪一樣快速往外擴散着,遠處的人,更遠處的人……紛紛轉向這邊,跪下伏拜在地。突然之間,在這狹長的盆地裏,自己與阿清已經變成了唯一站立着的人。只那麽一轉眼的功夫,數萬人全都伏在了泥水裏、草叢中。在數萬異族士兵虎視眈眈的注視下,他們誰都不敢喊出什麽來,可是不用說,阿清已經聽見他們心裏的呼喊了。她于是面北而站,靜靜地看着從慕容恪的本營裏沖出一隊人馬,向自己飛也似地跑來。
這一次,來的是五名使臣,手持五花節杖,後面跟着八名校尉,牽着一匹黑馬。這是接應候爵之禮。
阿清整頓衣服,抹抹額頭的散發。旁邊有羯人冒死獻上本族的長巾,她微笑着接了,裹在頭上,然後拱手向節杖致意,禮畢,方從容上馬。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跪伏在地的族人,一拉缰繩,在校尉的簇擁下跟着使臣們向山上奔去。
趙無究直到看見她駛入本營的轅門之中,才徹底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倒在地,抹着額頭的汗。突然一驚,又跳起身來,見周圍的羯人陰沉的眼光盯着自己,他看得心中發毛,手握刀柄,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原路跑回去了。
※※※
阿清在五名使臣、八名校尉的環侍下步入大營。這是一個巨大的行軍帳篷,長寬十丈有餘,布置卻甚是簡潔,除了兵刃、弓矢,及兩張巨大的地圖外,并無任何裝飾之物。此刻除了幕帳四周站立的侍衛和下人,及正中案幾前坐着的兩人外,并無其他将領。他們剛進帳,案前正俯首看邸報的一人迅速擡起頭來,笑道:“趙清河郡主,好大的氣勢。”
阿清認識這個人,慕容恪,燕國文韬武略的丞相、太原王、輔國大将軍。當年十七歲的他與十三歲的慕容垂擊敗高句麗,來朝進貢時,年幼的阿清曾随父親代皇上在樟林圍獵款待。比這還大的帳篷,比外面還多的軍馬……只不過那時自己坐在父親的身旁,高高在上,看慕容恪以屬國之禮叩拜。而如今,身份相差何止以萬裏計……
慕容恪推開案上的邸報,對另一人道:“先按此行事吧。”那人領命,正要出去,慕容恪道:“不必了,你就在這裏處理。”說着站起身,活動一下雙手,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
使臣們和校尉各自行禮而退。慕容恪道:“郡主請坐。剛才是本王失禮了,在此還向郡主謝過。”
阿清剛才因小钰之死而狂怒,此刻進到營裏,見到統領大軍的慕容恪,心中畢竟發怯,況且身負數萬人之性命前程,不敢有絲毫大意,跪下伏首道:“亡國之人,何敢受此?适才我聽聞琉殊郡主……我……我妹妹……的消息,一時失态,震死了使臣。此事乃我一人所為,還請大将軍降罪于我,不要遷怒族人。”
慕容恪道:“國之交往,唯禮而已。一個不知禮節的使臣,早該殺了,郡主替本王解決此人,又何罪之有?請坐罷。當年樟林郊場一別,算算已有八年了。本王仍記得當年郡主未滿十歲,就獵得三只狼,一只熊,勇冠當場。現風範尤存,本王甚慰。”
阿清叩首謝過,挪到一旁的案前,仍不敢坐,只長跪着,道:“是。可惜我輩只懂得狩獵玩樂,如今已是亡國之人。大将軍統帥大軍,南下與天下諸侯競鹿,意氣風發,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
慕容恪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呵呵笑道:“競鹿?本王可沒有魏武帝那般氣勢胸襟。我們既是故人,又曾是君臣,就不繞彎子了。郡主可知本王命人召集你族人是為何嗎?”
阿清道:“大将軍是否想收編我族人?”
慕容恪拳頭習慣性地捏緊,又松開,點頭道:“不錯。你們趙雖然已經亡國,但散落在各地的族人畢竟還有很多,也有許多将領和軍隊尚未投降。此刻局勢險惡,冉闵仍想斬草除根,而晉國……大概也不會容得下你們。我燕國雖為鮮卑部落,但貴國高祖明皇帝在時,曾相約為兄弟之邦,我王兄(其時燕王慕容俊尚未稱帝)也早有心接納。本王知道郡主為了你們族人的存亡安危費盡心力,何不趁此機會帶領族人,随本王一道面見王兄?”
阿清垂下首沉默着。慕容恪知道她心中正緊張地考慮,也不催她,道:“郡主可以慢慢考慮。本王正在起草文書,奉請王兄保留郡主之爵位,一面也好管束族人。”命人奉上茶水,自己又與那名臣子商量去了。
茶水滾燙,升起的水霧将阿清的眼都潤濕了。她閉了眼,心中一時什麽都沒有想。因為——真是奇怪——她聽到了風聲。
草原上的風聲。
獵獵的、清新的……自由的風聲。
她的手顫抖起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她拼命地排擠這個念頭。這想法也許會要了她的命,要了全體族人的命……是的,石付說得對,事到如今,只有歸順一條路可以走。沒有別的出路了,沒有了……就算不歸順又能怎樣呢?西歸之路實在太過漫長遙遠,中間不僅是千山萬水,還有無數諸侯草莽虎視眈眈……也許……也許根本就走不回去……
天啊……她在心裏呼喊……為什麽是我來做這個決定,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忽聽慕容恪道:“清河郡主。”阿清驟然一驚,慌得跳起身來,卻聽慕容恪笑道:“別慌。小心茶水。”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緊張地顫抖着,竟将案上的茶都弄翻了,滾燙的茶水濕了她的裙角都不知道。
阿清忙道:“我……我失禮了。”
慕容恪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郡主過謙了。郡主是不是已經想好了答案,可否現在就講給本王聽呢?”
歸順。阿清想。
歸順吧,我要活下去。
她轉向慕容恪,深深地伏下身去,朗聲道:“是。我懇求大将軍恩準我族人西歸故土。”
慕容恪臉上神色絲毫未變,但他端茶的手卻頓住了。他身旁那人赫然起身,大聲道:“荒唐!亡國之人,還妄想乞求全身而退?臣請大将軍立即誅殺此人,滅其全族!”
阿清眼前一黑,腦袋重重撞在地上。慕容恪還未說話,只聽帳外有人大聲道:“報!東平守将孫鏡求見大将軍!”
阿清聽到“孫鏡”兩個字,仿佛炸雷就在耳邊響起,連剛才滅族的恐懼都消失了,剎時間身體一動也不能動。慕容恪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道:“傳罷。”
帳門開了,有人一進來就匍匐在地,大聲道:“小人孫鏡,拜見太原王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又尖又細,極之難聽。慕容恪笑道:“孫将軍多禮了,請前面敘話。”
孫鏡并不起身,一路膝行過來,爬到阿清身邊時停下,磕頭道:“亡國敗将,不敢以賤身而辱太原王。小人得蒙太原王錯惜,收我東平郡以為燕國之土,誠惶誠恐,僅代東平三十萬民衆叩謝聖恩天德!”
慕容恪站起身來,背着手踱着步,一面道:“你能以大局為重,率東平臣民降我燕國,王兄很是高興。左右這兩天就會有旨意下來,應該還是封你東平候爵,你大可放心。”
孫鏡重重磕了幾個頭,聲帶哭腔地道:“太原王之聖恩,小人雖萬死不足以報一二!小人對燕國之忠心,可昭日月!雖區區蝼蟻之力,也要為燕國肝腦塗地,以謝……”
“我請大将軍屏去侍衛。”突然有人大聲道:“我有機密要事須向大将軍禀報!”
孫鏡側頭一看,見身旁說話的竟然是個美貌女子,穿的還是羯人的衣服,不覺一怔。慕容恪道:“你說什麽?”
阿清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凝視着慕容恪的眼睛,道:“我請求大将軍屏去所有侍衛下人,我有事關天下之機密要事須向大将軍說明。”
慕容恪毫不猶豫地道:“好。你們都退下罷。”他身旁那名臣子急道:“不可!此人功夫甚是了得,又心懷不臣之心,王爺豈可輕易信之?有什麽機密可速速說來,若敢戲弄将軍,五馬分屍。”
阿清不答,只直直地盯着慕容恪。慕容恪與她對視片刻,回頭笑道:“白末宇,你跟從本王多年,還不知道本王的脾氣?這樣吧,你和四名心腹侍衛留下,其餘都退下。如果有任何動靜,下面有五萬羯人陪葬,本王也可知足了。”
那白末宇看來也真知道慕容恪的脾氣,不再遲疑,忙招呼所有侍衛跟下人都出帳去。四名貼身侍衛上前來,就站在慕容恪身後,手握劍柄,随時準備着。
孫鏡趕緊磕了三個響頭,倒着向後爬去。阿清突然厲聲道:“此人不能下去,事情關系的就是他!”
孫鏡吃了一驚,擡起頭驚疑地看着阿清。阿清轉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孫鏡趕緊搖搖頭。
阿清道:“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是大趙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鬧廣善營之人。我趙國燕王薨在營裏時,我就在他身邊。你不惜一切代價捉拿的琉殊郡主,當初就是我救走的……”
她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出來,聲音鎮靜得讓她自己都吃驚。孫鏡的眼前一片模糊,耳朵裏漸漸什麽話也聽不見了,只聽見“砰!砰!砰!”的巨響,那是心髒劇烈的跳動。恐懼和絕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拼命跳動,拼命跳動!
慕容恪微微一皺眉頭,白末宇朗聲道:“清河郡主,速速将你要說的機密要事報上來!”
阿清回過身,道:“是。大将軍知道此人當初為何強行關押我趙國燕王一家麽?乃是因為……”
“太原王!”孫鏡拼出老命撲上前一步,嘶聲狂叫,然而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只聽更大的“啪”的一聲響,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孫鏡騰身而起,飛出兩三丈遠,重重撞在主帳的一根柱頭上。他落下地來時,已是滿臉滿口的血,軟軟地趴在地上,再無一絲力氣動彈。地上到處散落着他的牙齒和血跡。
白末宇大喊:“保護王爺!”那四名侍衛同時抽出刀來,就要縱身上前砍殺阿清。阿清仰着脖子坐着,毫不動容,眼見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下!”
那四名侍衛立時收手,說聽就聽。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過來保護王爺!”那四名侍衛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惡狠狠地道:“走開!本王豈是怕死之人!”
白末宇抗聲道:“臣身負保護王爺之責,須臾不敢或忘!”竟公然走到慕容恪面前站立。
慕容恪怔了片刻,嘿嘿一笑,搖頭道:“一個亡國女子,尚且敢在本王面前毆打即将封爵之人,本王卻連自己的臣子都對付不了,哈哈,哈哈!白末宇,你真是有種!”
白末宇神色自若,道:“臣等會兒自然來領死罪,不過此刻卻不能依了王爺。清河郡主,你擅自毆打本國重臣,已是滅族之罪,有什麽話還不快說!”
阿清平靜道:“此人殘酷折磨燕王,至其薨故,只有一個原因——他想要逼問燕王說出傳國玉玺的下落。”
這一下,白末宇的臉上都第一次露出驚恐的神色,顫聲道:“你……你可知你說的是什麽嗎?”
阿清道:“傳國玉玺乃始皇帝傳下來的立國之憑證,大将軍不會不知道吧?我高祖明皇帝自漢劉曜手中得到,從此稱帝,天下景從。冉闵叛亂之時,我趙國燕王将其藏于邺城昭武殿內。這個秘密,連冉闵都不知道。大将軍只要打下邺城,取得玉玺,貴國大王就可登基為帝,成為天下之主。這個秘密,是否算得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慕容恪肅然點了點頭。
阿清道:“大将軍明白就好。我之所以在此說出來,是因為這個秘密,孫鏡和他的手下符申都已知道,所以才不顧一切要捉拿琉殊郡主,想要殺人滅口。如今大将軍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白末宇,符申目前何在?”
白末宇道:“是……在……臣命東平來者皆在左營歇息。”他聽到阿清的話,已經深悔剛才自己死硬沒有出去,說話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慕容恪渾若無事,坐下喝了一口茶,說道:“我聽說符申也是一等一的勇士……立即着我帳前力士,折斷他的四肢,将其拉死,其餘士兵皆斬。”
白末宇躬身道:“是、是!請王爺示下,孫鏡……如何處置?”
“埋了。”慕容恪頭也不擡地道:“滅九族。凡廣善營降卒皆從其例。”
白末宇此時狠不能飛身出帳,強作鎮定地磕頭行禮,站起來慢慢往外走。走到帳門時,已經汗出如漿,不想腳下一絆,險些摔倒,慌忙掀了簾子出去。耳邊似乎聽見慕容恪還在嘿嘿地笑,他放下帳門,氣也來不及喘,飛也似地跑去召喚力士了。
※※※
慕容恪确實在笑。他笑了一陣,皺起了眉頭,道:“清河郡主,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勇猛無畏之人。沒想到趙國滅亡時,諸王群臣降的降,逃的逃,竟是兩位女子挺身而出,拯救族人,了不起,了不起。你說出這個秘密,就不怕本王也不想你再染指,把你也殺了?”
阿清嘆道:“大将軍說笑了。我趙國有高祖明皇帝那樣不世出的雄才,立國只有區區二十三年,便告滅亡,而我族人更是遭到空前屠戮,幾欲滅族。由極盛而極衰,這其中滋味,大将軍又哪裏能夠體會。我現在說恨那玉玺,想來将軍也不會相信,可惜,這真的是我的心情……我只願剩下這些老弱婦孺能夠西歸故土,不要在這紛亂的中原,真的死絕了……”說到最後,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伏在地上道:“乞求大将軍聖恩厚澤,饒了我的族人。我石岚願同傳國玉玺的秘密一起長眠于此,雖萬死亦不辭!”
沉默。沉默。
慕容恪一直沉默着。
阿清伏在冰冷的地上,萬念俱灰,心中只想:“罷了罷了,小钰,我救不了族人,好歹為你報了仇,這就來與你做伴了。”
忽聽有人掀開了帳門,進來道:“大将軍,末将聽說清河郡主來了,她在……原來在此。”卻是慕容垂的聲音。
慕容恪嗯了一聲,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端起茶喝了一口,嫌冷,推到一邊,說道:“哦,是你。我正在考慮如何殺她的事。”
慕容垂大吃一驚,忙單膝跪下,拱手道:“大将軍,我燕國怎麽說也曾是趙之屬國。今趙新亡,而殺其降者,恐怕不祥。”
慕容恪偏過頭去:“殺她自然有理由。”
慕容垂抗聲道:“無論什麽理由,如此對待亡國臣民,皆非妥當。昔日西楚霸王就因為坑殺二十萬降卒,為天下诟病,終于烏江自刎……”
慕容恪不悅道:“龍威将軍,注意你的言辭。石岚,你先退下,約束你的族人,等候發落吧。”
阿清重重磕了兩下頭,站起來,垂着頭倒退着出去了。慕容垂見她出去,急道:“二哥,你真的要殺她?別跟我開玩笑了!”
慕容恪惱道:“龍威将軍,注意你的言辭!”
※※※
阿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心裏空空蕩蕩,又高興又傷心,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走入羯人群中。羯人們見她來了,頓時騷動起來,紛紛湧向她,跪下行禮。她只呆呆地看着,走自己的路。前面的羯人讓出道,後面卻跟了越來越多的人。不時有人跪下大聲道:
“末将石乘參見郡主!”
“末将屯騎校尉成定參見郡主!”
“小人禦前執筆侍郎拜見郡主殿下!”
“末将助軍左石天叩見郡主殿下!”
“小人……”
阿清耳朵裏充滿了各種姓名、官職、爵位……有文官,也有武将;有的身體尚好,有的肢體不全……她也一個都不認識,也懶得搭理,繼續往前走着,逐漸穿越了盆地,走到山坡下。她的兩名校尉忙趕上前來,阿清上了馬,呆滞地看着身後那無數雙熱切盼望的眼睛。
她的族人。
她突然大聲道:“前面的都讓開,我要看看孩子們!”
那些文臣武官們一怔,随即紛紛退到一邊,于是阿清看見了更多雙童真而熱切盼望的眼睛。這些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下子看得她熱淚盈眶。
她想:“就讓我一個人死了,多好?還有這麽多孩子,多好啊。”
這麽想着,阿清猛地一抽馬鞭,拉得馬人立而起,長嘶一聲,向山坡上縱去。身後無數人痛哭失聲,叫道:“郡主,回來!回來!”阿清充耳不聞,徑直跑上山去。
忽然間,傳來一聲沉悶的號角聲,暗啞難聽,在盆地上空鬼哭一般回蕩。這一聲還未停息,又是一陣急密的鼓聲,“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乃歇。
一切又歸于平靜了。
所有的羯人心中泛起難以言表的恐懼,擡頭向兩邊山上望去。
一開始,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動靜。過了不久,響起了隐隐的兵革之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明目張膽,兩邊山上的士兵們都動起來了!
騎兵們打着坐騎,開始一隊隊拉出來,在陣前小跑,急停轉身,又一隊隊拉回去,交叉換位,讓馬匹們都活動開來。步兵們在伍長的指揮下也一排跟着一排向前挺進了幾十丈,随着一面雲旗到位,第一排士兵放平了長槍,建立起沖撞陣地。一群奴隸在弓弩隊間穿梭往來,忙着将火盆放到指定位置,點燃碳火,為火箭做準備……主營方向,三面龍旗和一面火焰旗飛速爬上杆頂,過了一會兒,放下了一面龍旗,又升起一面黑旗……
黑底白邊的飛虎旗幟舉了起來,紅底金邊的飛龍旗幟舉了起來,青底黃邊的雲獸旗幟舉了起來……長槍舉了起來,長柄大刀舉了起來,蛇形長矛舉了起來,厚重的九環大刀也舉了起來……無數鋒刃在夕陽下耀眼生輝……
有的人摘下沉重的頭盔,散開一頭的小辮;有的人脫去血漬斑斑的盔甲,袒露堅實粗犷的胸背;有的人則扯去腐臭的包紮傷口的布條,炫耀那一身血淋淋的傷痕……
這些出生入死的軍人們征服與屠殺的熱血沸騰起來了。
猛聽主營方向三聲炮響,一隊人馬從轅門裏奔了出來。這群人還沒跑到重騎兵隊列之前,其中一騎突然越衆而出,跨下的白馬如龍,飛快地跑到山腰一處突出的崖上,将手中的長槍高高舉起。日光照在槍尖,發出耀目光芒。
燕國士兵們認出那是他們戰無不勝的龍威将軍、吳王慕容垂,不明白他為何在大戰當前做此舉動,不覺一起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