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病房裏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只有白葭來的時候會帶來一陣淡淡的栀子花香,陳凜貪婪地嗅着這種讓他懷念的味道。
“你這回怎麽會到江京來?”
“生意上的事。”
陳凜話不多,白葭問什麽他就答什麽,顯得很有耐心, 白葭不問他, 他也不會把自己的事主動告訴她,白葭漸漸感覺,他是故意的,故意不把她最想知道的事告訴她,而且, 他回答問題時那種懶散随意的樣子,似乎對周圍人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戒心。
大概生意場上待久了, 人都會變成這樣,很難對誰産生信任感,可白葭覺得, 他不該對自己也有這樣的戒心, 就算他們因為時間和空間的距離疏遠了, 多年的感情總不會那麽快就忘了。
因為陳凜的态度, 白葭自然而然也就對他有了生疏感。這種生疏感每逢辛卉在場, 表現得更明顯。
辛卉對陳凜照顧地很周到, 每天變換不同花樣給他送吃的。
“凜哥最喜歡吃鮑魚雞粥了。”
辛卉喂陳凜吃飯的時候,總是喋喋不休說上些家常話,也不知道是怕冷落一旁的白葭,還是想顯示自己跟陳凜更親密, 她看起來不像是個有心機的人。
白葭想,二十歲之前,他們別說吃了,連鮑魚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鮑魚含有蛋白質和多種氨基酸,對收斂傷口有一定作用,你也可以做一點魚湯泡飯,能加速外傷愈合。”白葭說。
陳凜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魚湯泡飯,好幾次她去陳家蹭飯的時候,看到他把紅燒鲫魚的魚湯倒在白米飯上攪拌成魚湯飯,吃得津津有味。
兩人目光對視,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是嗎,凜哥,你喜歡吃什麽魚的魚湯泡飯,我下午就去買。”辛卉問陳凜。陳凜原本看着白葭,被她突然一問,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回答,只得說:“随便吧。”
“你總是說随便,随便是什麽菜,我不知道,你想吃什麽,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呀。”辛卉拿紙巾替陳凜擦了擦嘴。
白葭笑了笑,什麽都沒說。之後的幾天,她沒再來過,除了工作太忙,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看到辛卉。
陳凜出院後,大概過了半個多月,某天傍晚,白葭從院部大樓出來,看到一輛黑色路虎攬勝停在邊上,沒以為車裏的人是陳凜,直到他從車上下來,叫她名字。
白葭看着他,那種神态和他幾年前在學校門口等她時一模一樣,帶着點期待,又帶着點寵溺的笑意,她每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心中都會溢滿柔情。
“唉,你來啦。”白葭克制住想撲進他懷裏撒嬌地沖動。
陳凜替白葭打開車門,告訴她,他出院後就回鷺島處理公司的事情,昨天才飛回江京,得以有空來請她吃飯。
白葭很高興,這天正好是她的生日,沒想到另一個人也記得。
“看起來,你過得很不錯。”白葭坐在車上,看着車窗外江京街景,心情說不出是惆悵還是喜悅。都是苦命人,他熬出頭,她真心替他高興。
“你也過得不錯,我早就說過,你腦子聰明,是讀書那塊料,遲早會有出息。”陳凜傷勢恢複得差不多,頭上紗布已經拆了。
“能按着自己的心意來安排生活,是給自己最好的禮物,也是生活下去最大的動力。”白葭說。這幾年再苦再累,心中的這份堅持一直鼓勵着她。
都恪守着內心深處的自尊和驕傲,兩人盡是說些客套話,氣氛很快冷淡下來,白葭想問辛卉的身份,又覺得這種情境下難以啓齒,以至于當他認為,她是如此在意那個女孩的身份。
他在車裏脫了西裝,只穿着一件黑襯衣,沒打領帶,脊背微微緊繃,半卷着袖口,腕表很高檔,手臂看起來很有力量,姿态神情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潇灑利落,不再是當年那個受盡磨難的少年。
白葭見他開車的時候目不斜視,摸摸左手,悄悄把銀镯藏在衣袖裏。
“我媽聽說你在江京當醫生,還救了我,非常高興,讓我一定要謝謝你,當年要不是你那二十萬,說不定我們陳家就垮了。”陳凜終于側過臉看了白葭一眼。
她永遠清清涼涼的可愛模樣,眼睛亮晶晶地像寶石,心事如塵目光悠遠,讓人猜不透她心裏想什麽。幾年不見,她長大了,二十多歲時的美和少女時期的美又是不同層次,她現在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少了幾分稚氣,添了知性和自信。
白葭微微一笑,以前他說起繼母總是在背地裏叫她馬麗珠,現在卻一口一個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不在了,一家人反而比以前更親密了。
“客氣什麽。”白葭想,雖然那二十萬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我媽讓我一定把錢還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正好我的公司在江京開發了一套新樓盤叫濱江花園,你和慕承熙快結婚了吧,也替我謝謝他,到時候我送你們一套精裝修。”陳凜把車開到車流相對較少的路段,準備帶白葭去附近一家餐廳吃飯。
從沒有任何人的話語像陳凜的這段話一樣深深刺痛白葭的心,看似知恩圖報,卻字字鋒利如刀。
我對你的情意,何止那二十萬,如果細細算來,你以為你能還得起嗎?白葭很努力才克制住情緒,叫他靠邊停車。
“我想起來,醫院還有點事,剛才出來的時候忘記了,你把車停下,我自己叫車回去就行。”白葭找理由下車。
“天大的急事也得先吃飯吧,你別擔心,餐廳就在這附近,吃完了我送你。”陳凜并不把車停下,像是故意要激怒他,他還踩油門加速。
“我叫你停車,聽到沒有!”白葭帶着些許激動的情緒,再次叫陳凜靠邊停車。
“這裏不好停車。”陳凜還是不肯停。
白葭對他的固執忍無可忍,轉身就要去開車門。陳凜知道她脾氣倔,怕她真會跳車,只得把車靠邊停下。
白葭下車去,站在路邊招手攔出租車,陳凜回頭看她,目光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江邊風大,風吹起她的衣裙,她像個将要起舞的仙子。
他住院的時候,有一次聽到護士們議論慕承熙,說他跟女朋友就快結婚了,女朋友是他同學,不是白葭還能有誰,甚至他倆工作後都不願分開,進了同一家醫院工作。
白葭大概不能适應他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變成開豪車的億萬富翁,對他提出送他們一套房子還那二十萬的事非常反感,氣得飯也不吃就下車去了。他們大概也沒想到,他真能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上,陳凜默默吸了幾口,又把煙給掐了,多年來他還是這個習慣,有她在的時候他就不抽煙,每次都是等她走了,他才悄悄把煙拿出來。煙能松弛神經,也能讓他陷入對往事的回憶裏。
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在她生日當天從鷺島飛回江京來找她,明知道早在八年前她就已經不屬于他。
這樣的重逢,因為不知道下次相見在何時,見一次便少一次,少年時的承諾早已消逝在時間斑駁的背影裏,任何美好的回憶在未知的命運面前都是那麽蒼白無力。
白葭坐在出租車上,看着手機銀行提示的銀行`卡餘額,省吃儉用辛苦積攢,卡裏至今也只有三四萬,一種想發洩的情緒油然而生,叫司機開車去德基廣場。
買了新手機,買了一塊新手表,白葭又給自己買了一身新衣服,幾年的積蓄瞬間揮霍一空,坐在商場門口,看着人來人往,淚如雨下。
從小到大,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好好地活着,從來不敢奢望太多,可命運還是會在她以為自己已經擁有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
她在乎的,不斷失去;她想要的,遙不可及。
幾年的委屈瞬間齊聚心頭,苦澀沉重到讓她喘不過氣來,仰頭看天,她對着夜空群星擦去淚水,這是個不需要眼淚的城市,也沒有人在乎別人的眼淚。
回醫院的路上,白葭去超市買了幾瓶啤酒,又買了幾樣熟食和冷菜,回宿舍後自斟自飲,替自己慶祝生日。
小時候沒有錢,每次生日她都會在家裏偷偷給自己下一碗面條,高中和大學以後有了零用錢,就是去外面吃一碗牛肉面。
沒有錢的時候,約會時吃一包糖炒栗子、吃一頓烤肉、一起軋馬路過聖誕已是奢侈的幸福,可是現在,再奢侈的享受也換不來當年那種幸福。
我們的過去,你都忘了嗎?要是你沒忘記,為什麽重逢會是這樣的結果?要是你都忘了,我苦苦等候這麽多年有何意義?
白葭喝了很多酒,到最後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慕承熙來宿舍敲門,半天也沒有人答應,以為她不在宿舍裏,躊躇片刻也就走了。白葭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擡手看表,她才發現自己快遲到了。
洗澡過後,确認身上沒有酒氣,白葭才放心去辦公室,哪知道遇上章修良來坐專家門診,對她遲到非常不滿,把她狠狠訓了一頓。
“你是醫生,不是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女孩,喝酒遲到,你知道你這樣會耽誤多少事?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喝酒會讓人不清醒,外科醫生絕對不能喝酒。”
章修良嗅覺極其敏感,白葭自己已經聞不到身上的酒氣,他卻能聞出來,白葭想,自己以後在他面前再也不能抱僥幸心理,他不僅有鷹的眼睛,還有狗的鼻子,堪比布雷斯塔警長。
但是另一方面,白葭聽他訓自己這些話又覺得親切,起碼章修良是真正關心她這個學生的,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讓她養成良好習慣是為她好,為了督促她成為最優秀的外科醫生,才對她嚴格要求。
章修良訓完話後,白葭對他鞠了一躬,章修良愣住,不知道她是真的認識到錯誤虛心接受批評,還是逆反心理在起作用,這些二十多歲的孩子,他越來越不了解。
就像個斷了線的風筝,陳凜好些天沒有消息,白葭每天罵他幾百遍,可是下一秒又開始想念他。
每當這種想念不可遏制的時候,白葭就會把他那天在車上說的混賬話再回味一遍,好讓自己繼續對他“深惡痛絕”,盡管這樣念頭有點自欺欺人,卻是讓她維持自尊心、不主動去打聽他消息的最後一道屏障。
相比白葭每天茶飯不思,沈桦依然快樂得像小鳥,午餐的時候,她拿着一疊房地産廣告給白葭看,非讓她給自己參謀參謀,買哪個小區的房子當婚房好。
“江京房價太貴,首付只能讓父母出了,白葭,你說我是買濱江花園好呢,還是買頤和綠園好?頤和綠園離咱們醫院近,但是周圍環境不大理想,濱江花園聽說是鷺島一家公司過來開發的,環境和物業都特別好,可就是離咱們醫院有點遠,價格也比較貴。”
白葭哪有心思聽她絮叨,一直心不在焉,直到“鷺島”和“濱江花園”幾個字蹦到耳朵裏,心頭一震,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那個人話裏提到過。
“直覺告訴我濱江花園這個名字不太好,沒有創意又俗氣,頤和綠園就好多了,頤養天和,一看就是老佛爺住的地方,有福氣。”
沈桦聽白葭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詫異地看她一眼,卻見她瑩白的瓜子臉上像剛擦了一層胭脂,淡淡透出紅暈。
作者有話要說: 彼此都還愛着對方,卻要不斷試探,怕對方已經不再喜歡自己。
喜歡是放肆,愛才是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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