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預言

人與神在一個仲夏夜的晚上會晤了。

地獄華美的表象化作風褪去，聖殿顯出殘敗的原貌，清冷的月光從洞開的天花板上灑落，卻沒有半點蒼涼之象，因為世界至璀璨的存在就站在這裏。

以諾不清楚人再次看見神這件事意味着什麽，一時間，他滿眼都是那個偉大的身影。

剔透的聖光遮掩了神的身影，耳邊有風，然而卻吹不動神的一片衣角。

‘造物主’

以諾在心中輕輕嘆息，他甚至不敢用聲呼喚，因為他害怕自己會從這如夢境一般的場景中驚醒。

金瞳的主人感受到人敬畏的心，眼中的堅冰緩緩的化開了。

他喜愛這個年輕人，喜愛他的進取心，喜愛他敢作敢為卻不好争鬥的心。

喜愛他勇敢卻不越軌，柔和卻不軟弱的性子。

神對以諾說話，肯定了他的品質，因着在這一場旅途中他始終信仰，最終堅定粉碎了撒旦的誘惑與打擊。

神的溫和消除了以諾的緊張，但是他仍舊不敢直視造物主的光芒，他注意到伴随着神的身影，空寂的殿堂浮現出許多藍色的小火苗，它們随着風飄蕩，仿若無根浮萍。

它們像是從黑暗的角落裏突然冒出來的，神卻說它們一直就在那裏。

“死亡使人變得蒼白，不論是化作腐土的身軀，還是困紮在此的魂靈”

“這就是人死後的模樣嗎”

那麽大一個人，死後卻只有這樣輕飄飄一朵。

有一朵甚至飄到了他的身前，以諾不覺伸手想要觸碰，但是它敏捷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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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它們，心中不免悲涼，若不是他拒絕了路西法的誘惑，若不是神拯救了他，恐怕現在他也是它們當中的一員。

“畏懼死亡本沒有錯，卻不該因為畏懼而貪求永生，以至墜入地獄的陷阱”

神淡淡的批判這些困守死城的魂靈，态度與對待以諾時的溫和迥然不同，顯得那樣冷酷。

幽幽的冥火仿佛聽懂了神的話語，它們似緩似疾的翻湧，不時顯露出人生前痛苦的面容。

以諾同那些靈魂一樣，羞愧的低下頭顱。

“可此錯并不在爾等。”

他一怔，倏然擡頭。

“米迦勒。”

他聽到造物主喚了一聲，随即那殿宇的穹頂像是被撕開了，星空在他的頭頂閃爍，深邃的夜幕下，一個光點由遠及近，他的速度快如閃電，就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

應着神的召喚，光輝的大天使揮着巨大的六翼，随即如同黑夜化為白晝，耀眼的天光照進來。

熾天使米迦勒，天國的第一戰士，艾德娜對他的評價是‘性情勇猛，對于罪惡的事物抱有絕對正義之心’

在他的光芒之下，邪惡無所遁形。

以諾見過他，他曾親手為自己戴上金冠，告誡自己要善待艾德娜時的神情嚴肅得叫人心緊，在得到肯定的回複之後笑起來又像個人類大男孩。

天使狀态下的米迦勒擁有人無法想象的榮姿，他赤色的眼眸望下來，視線與神相觸。

“吾神”

天使彎下高挑的身形，如天鵝一般的脖頸顯露出優美的弧度。

“且将他們引上天堂，交予彌賽亞吧”

熾天使領命，他振翅高飛，潔白的羽翼灑下光點，在那陣光之雨的感召之下，冥火紛紛化作人形。

他們雙腳落在地上，彼此肩挨着肩下意識的擠作一團，臉上仍舊充斥着惶恐，仿佛未能從死亡的陰影中掙脫。

大天使再度落下光輝，自他們腳下向上衍生出一條天梯，接引他們通往神聖的光之國度。

亡魂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開始向着天梯跑去，天使在邊上不斷的拍打着翅膀，突然看到一個摔倒的孩子。

“還有那麽小的啊”看起來就只有五六歲，臉上灰撲撲的，看起來生前過得并不好。

此世之人壽命恒長，如果好好的，他們能活**百年。

不僅是這個孩子，這些人都是如此，他們受盡生的苦楚，死後還要受到無望的折磨。

因而米迦勒沒有表露不滿甚至鄙夷，他扶起那個孩子，對着這群争先恐後往上擠的亡靈們說話。

“不要擠，一個挨着一個”他像個太陽，卻溫柔了眉眼。

“神在看着你們呢”

所以不要怕。

天國的鐘聲近在咫尺，受到感化的亡魂慢慢緩下步子，有神聖的歌聲萦繞在他們的耳畔。

‘你們必不會迷失在黑暗中，因為神是光，我們在光中行走，如同神在光明中行走，彼此相交，就是天的相交，永遠不必害怕’（1）

在即将踏進天門的那一刻，他們忽然回過神，看着下方的神靈遲遲不肯進入天堂。

神感應到亡靈們的心聲，眼中漾開罕見的笑意。

‘去吧’祂道。

目送着光梯與靈魂們一同消失在天盡頭，夜晚再度變回它原有的樣子，以諾心中感慨萬千，他望着造物主，再沒避開聖光的直照。

他的眼中流下淚來，卻一眨也不眨的望着。

仿佛那光變得一點也不刺眼，一點也不讓人心悸。

怎麽會刺眼呢？怎麽會心悸呢？

相反，那光令他心中溫暖，讓他心生愉悅。

他問是不是所有人死後都能上天國。

神回答他不是。

這次是特例，地獄攪亂了人間的秩序，神因而破例贖了他們的罪。

彌賽亞會制定新的規矩，只有向往好的，擁有堅定信仰的人才能進入天堂。

以諾于是有些悵然，他原以為若人死後都能上天國，那麽自己死後也能有機會再見到神。

神不可見的眨了眨眼，像是為以諾對他的親近和不舍驚訝。

忽然，祂向以諾發出邀請，詢問他是否願意和自己同行，一起走訪世間。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如果世界擁有意識，必然會因為這前所未有組合而震蕩。

人沒有，神也沒有。他從前只和一條瞎眼龍同行過，貝希摩斯心智不純熟，并不能與神順暢的交流。

神與人一起同行，幾乎無所不談。

他們探尋日月星辰的軌跡，研讨花草樹木的周期，以諾擁有的智慧足以讓他跟上神的腳步，盡管有些事情他還不能理解，但是這不妨礙他們交流。

在這場無法想象的跨級交往中，永恒的歲月流逝起來晃如一瞬。

最後，以諾跟着神來到一個地方，它像是一個黑洞，不可測量。

他俯身而望，感覺那裏沒有類似天的蒼穹，也沒有硬是可供落腳的土地，什麽也沒有，是一個十足荒涼的地方。

他不禁發出疑問。

“這是深淵嗎”

深淵，天堂之書上有載，世界的最低谷。

“這是極。”

話落，以諾跟着神，轉移到了黑洞內部。

他頭朝下，卻沒有眩暈感，他看着天空，驚異的發覺自己的五感很正常，與之相比反倒覺得此前是在倒立。

“這是最低點，也是最高點，極的盡頭，可以稱之為天堂，也可以叫它地獄”

神超脫了時空，他無處不在，無所謂高與低。

以諾若有所思，他跟着神，首尾颠倒，行走在這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

神說這裏可以稱之為天堂，也可以叫做地獄，但是他一路行來卻沒有看到任何天使，也沒有什麽魔物，想來并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地獄天堂。

這個世界仿佛就剩下他們，連腳步聲都不可聞。

前路未知，但是他心中一點也不見害怕，有一種奇妙的安全感環繞着他。

只要有神在，即便走得是死蔭的幽谷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

這樣想着，忽然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道水晶制造的高牆，剔透的牆體散發着淡淡的光輝。

神将他帶到了一扇門前。

它如此宏大，如此威嚴，只是靠近就感覺有猛烈的風從縫隙裏向外吹。

“門共有十二扇，吾只能帶你去看三扇”

以諾沒有問為什麽，他只是順着神的話向遠處望了望，如神所言，水晶造的高牆上共有十二道門，分別朝向四個方向。

以諾仔細看了這十二道門，發現它們都是以金做基地，各色寶玉做面，華光溢彩。

他選了一扇藍寶石的，一扇瑪瑙紅的，一扇紫晶的。

神颔首，示意他推開第一扇門。

他推開門，一只白色的母牛從地上走來，以諾眼睛一亮，他認出那只是曾在雪山上救了他的白牦牛。

婚禮過後，它就失去了蹤跡，原來是在這裏。

他于是想去牽它，神攔住了他。

“不可”神溫和的說道。

以諾驚奇的發現從白牦牛的身後又走出了兩頭牛，一頭是黑的，一頭則是紅的。

它們其樂融融，和諧的食着青草。

但突然，不知道哪頭牛吃了哪頭牛的青草，它們起了沖突。

黑色的牛攻擊了紅色的牛，将它打倒在地，紅色的牛再也沒有爬起來。

殷紅的血浸入黑土地，很快什麽也不再剩下。

白牦牛反身回來尋找紅牛，但是它一直沒有看到，它哀傷的叫着，後來漸漸安靜下來。

她陸續又生下了許多白色的小牛，它們陸續長大，直長大像白牦牛那麽大的時候，它們模仿馬的動作去彼此接近，然後生下了大象，駱駝和馬。

然後它們開始互相攻擊......

看到這裏，以諾忽然明白了這是什麽。

這是——

“人的過去”

“歷史是會被銘刻在時間上的，不過過去多久”神施法阖上了那扇門，“哪怕當事的人都已經忘記，仍舊會留下痕跡”

“你第一眼看到的是過去”神看着以諾說道，又示意他去開第二門。

經過第一扇門的前例，以諾預感神現在帶他來看的是很了不得的東西，他在紅瑪瑙制成的門前停留了一會兒，直到擁有了足夠多的勇氣。

他推開門，剎那鮮紅的血湧出，澆了他一身，卻沒有腥氣。

但除此之外，門裏面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以諾欲言，神又帶他去開了第三扇門。

這一次剛打開門，撲面而來的空氣純淨又清晰，以諾精神一振。

像是水晶制成的火焰像水一樣清澈，卻散發出勝似太陽的光芒，它衮衮流動，緩慢的包圍着他。

他還在研究這似火又似水的是什麽，卻見神已經越過了焰流在前方等他，他才驚覺這岩漿是無害的。

“可不是無害的”神笑道，“心懷不軌之徒無法進入此地，當其靠近，即刻便化為灰燼”

以諾從神的話裏聽出造物主對此地的重視，即便是光的國度，也沒有見神造出一條火牆這樣悉心維護。

他小心翼翼的踏過焰流，眼前卻是一派清風畫意的田園景象。

在這裏，他看到能與羊羔同居的豺狼，山羊在與豹子同卧，獅子能與牛犢同群。

這像是違背自然規律的神奇之象此處卻随處可尋。

“這是伊甸園嗎？”

“不是。”

這是新世界，也是神構造的，世界最初的藍圖。

一個美好的，平和的世界。

“真的能存在這樣的世界嗎”以諾睜大了眼睛，因為就他所知的，罪惡本身就是規則的一部分。

他仿佛想到了什麽，又急步往前行了行，直到在一座山谷，他看到了人的身影。

烈烈的山火在熊熊燃燒，灰飛煙滅的末日之景與此前的美麗平和就像是兩個極端。

在這裏，衆生圍着烈火吟唱：

‘所有堕落者的靈魂都會被毀滅’

‘所有的錯誤都會被消滅掉’

‘所有的邪惡都将被終止’

火中似有瀕死者的嚎叫，充斥着絕望，悔恨和恐懼，以及更加濃烈的憎恨和仇恨。

以諾看不清那些吟唱者的面容，他們的五官像是被誰有意識的抹去了，同理，也看不清在烈火中掙紮的瀕死者。

但是這一幕卻讓他陷入久久的震撼，以至于連神什麽時候帶他出來的都沒有留意。

水晶牆前，以諾望着剩餘的九道門，神問他看懂了什麽。

他定了定心，不再去思考那些門裏面都是什麽樣的景象。

“您帶我去見了人的過去與未來”

以諾答道“第一扇門是過去，第三扇門是萬物的未來”

“罪惡終将會被審判，美好的日子會臨到世界——”他垂下眼眸，慢慢的說道。

“可是唯有第二扇門，我不能理解”

神沒有說話，他領了以諾出來，外面豔陽高照，清風習習，甚為怡人。

以諾有一瞬恍惚，他進入死者之城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而今外邊春花爛漫，時令節氣與他記憶中不同。

且與外面的生機盎然相比，他感受到自己停滞的時間開始流動，仿佛經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的旅程，變得既遲鈍又輕盈。

他前所未有的清明，也前所未有的沉重。

體态的年輕健美與垂暮的氣象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這或許就是經歷非人所能經歷的事情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意識到自己活不了太久了。

“以諾”

他仰望着創世神，聽他用溫和的語氣同自己說話。

“去吧，盡你在人間最後的職責”

造物主的聲音經久不散，他的思緒像是被什麽抽去，只是再回首，眼前卻沒了那個光輝的身影。

心中落空的一剎那，以諾才發現自己已經習慣被那道光蒙照。

他踏上陌生又熟悉的歸途，人世的一切都無法在吸引他，他想着與神一起的那些日子的所見所思，想着在那三扇門裏見到的異象，努力思考神想通過那三道門告訴他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