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離世

城與記憶中的樣子不大一樣了。

它仍舊繁華,卻在視覺上給人一種鮮嫩的綠。

他看到一位婦人汲完水,正踮着腳修剪爬山虎的葉子。

那是一種生命力極為強盛的植物,只需要一點潮濕,就能從牆角爬到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從前人看到那葉子冒出頭,就會攫去它的根,以防它過分蔓延,而現在他們顯然将它當做一種裝飾,由着它攀上屋頂,只剪去屋檐下幾根須子,剩下的便成了天然的綠蔭。

城主府也與記憶中的樣子大不相同了。

“我們把這裏整個擴建了一下”

以諾停下腳步,看着府門上方的圖徽。

是一只張牙舞爪的金色獵鷹。

和城門外的旗幟上方的圖案一樣,從前并沒有這樣的東西。

人之間本不存在敵人,自從第一面旗子出來後,戰争也随之爆發。

旗子象征着分立與抗争,人祖在世時,從來沒有制定過屬于自己的符號,因為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也沒有人會否認這一點。

但以諾剛上任時,那些老派的長老們就提出制定一面旗子來威震四方。

“亞當城是人類的權威,人祖在時或許不需要像其他小城那樣,靠标識來凝聚人心。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文學一二

長老們說得是有道理的,但以諾仍舊拒絕了他們的提議。

“那并不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是為了統治者自己利益的所行,我絕不允許自我的利益淩駕于衆人之上,那是霸權之所為,有悖人祖治世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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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以諾當初說過的話,但是而今他看着城主府上的骜鷹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看起來很有氣勢。”以諾說道。

雅列有些不安,他欲言又止,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會客廳內,那把從人祖時代傳下來的木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精心雕刻的塗金王座。

斑斓的地毯,色澤鮮豔的壁挂,和滿屋萦繞的香薰芬芳。

這裏的一切都與以諾在的時候不一樣。

“看起來很不錯。”

“你真的這麽覺得?”雅列看他,眼裏的驚異已經無法遮掩。

“你不是應當會說‘強權仰賴于此,稱霸的心也會逐漸膨脹’之類句子嗎”

“您說的什麽話”以諾失笑,“我又不是魔鬼”

“人對美的欣賞往往來源于閑暇的時間和穩定富足的生活,見人民過得幸福,我開心還來不及又怎會說那些話?”

“而且如果您一直以來是抱着這樣的謹慎的心在行事,相信這座城在您的管理督導下,定是無憂的”

得到兒子的認同,雅列可見的高興起來。

“這還是多虧了拉麥的功勞,我敢說他的機靈不亞于你”

瑪土撒拉已經三百歲了,他并沒有強幹,在一衆子侄中也不顯得出衆,反倒是瑪土撒拉的兒子,頗有政略。

以諾看了孫子一眼,沒想到他們會給他起名叫拉麥。

他問起第一個拉麥,那個該隐的後代,被他打敗後關押起來的‘一生之敵’的現狀。

“他在你走後的第二年就逃走了,我們派了三百個士兵看守他,最後還是沒看住,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隔年領兵就要進犯我們的城,不得不說,前一百年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那混小子壞透了,不能攻進來,就一直在周邊搗亂,所以我想給他樹個标榜”雅列拄着拐杖絮絮叨叨,“我給瑪土撒拉生的兒子起名拉麥”

“我們的小拉麥那可真是他的克星,他幫助我們打敗了那座城很多次”

一百多歲的‘小’拉麥擁有一頭鉑金色的頭發,見祖父望他,露出了一個羞澀的微笑。

雅列拍了拍他的喜人的面龐,看得出他十分寵溺曾孫。

“你回來就好了,這些事情就全部還給你去做,我們爺仨,一個又聾又瞎,一個木讷腼腆,還有一個年紀小”他聲如洪鐘,快樂的說道:“如今你回來了,就不要再壓榨我們老小幾個”

“對不起,父親”以諾的嘴唇蠕動了下。

“我恐怕不能夠了”

“你說什麽!”自诩‘耳聾眼瞎’的雅列的瞪着眼,“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以諾安靜的看着他已經不年輕的父親,雅列總說自己不理解以諾,但事實上他比任何一個人更先一步發察覺到自己兒子身上發生的變化。

他的眼中閃出淚花。

“我不想你去做什麽人王,也不想你有什麽出息”

“你有多少時間是陪在我和你母親身邊的”他說道,發現侍從官猶猶豫豫的站在門口,一副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的樣子。

“外面什麽事”他仿佛壓着火的問。

拉麥看了看明顯不在狀态的父親,以及仿佛在和曾祖父較勁的祖父,無法,最後自己主動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說道。

“曾祖母聽說爺爺回來了,急得跟什麽似的,說什麽都要來見一見”

“讓她不要進來”雅列大聲道。

一屋子男人的氣氛一度很僵硬,最終還是以諾先開口,他溫和的同拉麥說道。

“我一路勞頓,形容狼狽,恐母親見了不好,你去告訴老人家,待洗去風塵我自去看望她”

拉麥就退下了。

“你有什麽好見她的”雅列聽了出言諷刺道,他年輕的時候沉默內斂,老了反倒像個小孩似的有什麽就說什麽話。

“我們就是死了也與你不相幹”他怨氣滿滿的說道“只是可憐我的孫子,你的兒子,瑪土撒拉,剛出生你就離開了他......”

三百年前,他就曾說過這樣的話,誰料一語成谶。

子不養,父之過。

親不奉,子不孝。

他有這個世上最好的父母,他們疼愛他,理解他,并無條件的支持着他。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對不起也就是他們。

“父親”以諾抱住他。

“仿佛從生下那一日起,我就在等着與祂相逢”

“祂會喜愛你嗎?”

“神愛世人”

“那就不是非你不可!”雅列焦躁的走來走去,他是個平凡的,普通的,世俗的男人,因而在心中詢問命運。

為什麽偏偏選中了他們家的孩子,為什麽非得是他的以諾——可是他想起來,哪怕是以諾這個名字,最初也是神起的。

萬般情緒化作一場空,他忽然喪失了一切質問的力氣

“你會死去嗎?”他問。

“我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是幸福的。”

老人沉默了,以諾放開他,又看向自己的兒子。

或許是想一個人靜靜,又或許是從自己的身上感受到每一對父子都應當有一個充足的時間交流。

雅列走了出去,将地方讓給了這對初蒙面的父與子。

瑪土撒拉和他很像,生的很文靜,即便他的孩子都已經有百歲了,但是在他的父親面前,仍舊局促得像個孩子。

‘以諾,你會愛他嗎’艾德娜在生産之前曾拉着他的手問他。

‘愛,當然愛’

‘哪怕他生來不是勇猛之人也會愛他?’

‘哪怕他的智慧并不超群?’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神給了他們一個普通的孩子。

現在這個孩子站在不遠處,眼中閃着陌生又渴望接近的光。

以諾忽然發覺這是神贈予他們的最好的禮物。

他不必承擔很多,不必理解很多,他可以平平安安,健康喜樂的過完這屬于人的一生。

于是他露出笑,幸福而又滿足的笑

“瑪土撒拉,我的兒子”

以諾喚他過來,問他這麽多年來的生活。

瑪土撒拉有些緊張,像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耐性親和的同他講話。

這是他的父親,人類中的智者,他像是能看穿他的心,在他的面前不需要隐藏,也不需要講不出話。

他不會責備你愚鈍,他不會露出失望的目光,他的眼裏充滿了愛,他會同你講那漫長的旅途中遇到的點點滴滴。

幾百年的空白在講述中仿佛被填補了,這是這一對父子溫馨的第一夜,瑪土撒拉知道父親遠遠還沒有講完。

從第二天起,以諾謝絕了所有的訪客,專心的待在書房裏。

那之後的每一個晚上,瑪土撒拉都和他在一起,他知道父親在寫一本書,那本書裏的內容他很難看懂,即便以諾閑暇的時候落下筆會同他講一講。

“這是我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或許能對後人有所幫助”

智者将自己的一生所見著成一冊書籍,後世稱它為以諾書。

裏面涉及了來自天堂的歷法,農林耕種知識,從古至今各地的歷史以及以諾從那三扇門中得到的,然後他又巧妙的借用律法形式呈現出來的,勸誡人類向善的預言。

最後,事情了了,他叫來所有的家人。

他們預感到什麽,臉上顯露出不安的神色。

果不其然,以諾同他們告別。

瑪土撒拉是當中哭的最難過的一個,他自小沒了母親,後來父親也音訊全無,再見面卻是分別。

“不要悲傷,我的孩子”以諾溫和的兒子說道。

“我和你的母親”他頓了下,“我們會一直看着你的”

他又望向他的父母族親。

“世間種種,唯有罪惡不可沾染,爾等可以貧寒,可以窮苦,可以挨餓受凍,卻不可不仁義,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傾心幫助善待他人,即便那人與你素不相識”

“他不曾害你,你便要愛他,僅守此律,方為我以諾所念之後輩”

話罷,他不再遲疑,重新踏上了旅程。

這一次,他來到了傳說中的聖地,西奈山。

天使曾說他們來自至南的何烈。

何烈,又名西奈,曾經的精靈之地。

他深知造物日日夜夜顯明着造物主的榮耀,但如亞斯他錄所言,造物的榮耀總歸不是造物主本身,世人在尋找神的身影的路上終究難逃迷失二字。

但當他這次再舉目觀看神所造的萬物時,卻不再迷茫了。

神已經明了他的目,他不需要在通過日月星辰,山川河海尋找尋找神存在的痕跡。

他所看見的不僅是樹木、花草、空中的飛鳥,也不僅是走獸海魚,更不是那按神的形象造出的人類。

他看到一道光,神在這裏等着他。

“準備好了嗎,以諾”

怎麽能不準備好呢?

從他六十五歲至今,恰好三百年,這三百年,他與神同行,看盡世間繁華與醜惡,已經沒有遺憾了。

他點了點頭,準備迎接死亡。

“如此,吾便封你做水星天的主事,敕領權天使之長一職,你可願意?”

以諾有些呆了,“您是說我死後去管理權天使嗎?”

“為什麽要死?”神似乎頗為奇怪的看他。

因為**凡胎的人幾乎不能在天堂站立。

“那是針對‘人’而言的”神笑道,“你已經超越尋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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