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朋友

月照流水，心如影随。

莉莉姆不是第一個發現異常的惡魔，卻是靠得最近的一個。

身着銀袍的攬月者俊美無濤，他身形平穩卻踩着縮地成寸的步履，素雅的銀紋跟随主的行動繪出漫不經心的軌跡，如同擁有了生命，在她的眼前拂出了驚心動魄的脈路。

她向來迷戀幹淨的男性，越幹淨對她的吸引力就越大，但從來沒有誰能幹淨到這個地步。

仿佛從出生到眼前，從沒有生出過一絲绮念。

不曾迷茫，不會動搖，不會沉淪。

“連自渎都不曾有過！”莉莉姆激動而難以置信的叫道。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失态，話落四下具是一驚，魔鬼們不可思議的瞪大眼，像是看稀罕物一樣張着腦袋望。

饒是路西法覺得不合時宜，這一刻還是被莉莉姆的話帶着跑偏了下。

莉莉姆過分追求純潔，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追求愛/欲的魔女，偏生煉就了一雙看穿欲望的眼睛，她是道貌盎然者的克星，地獄沒有道德，但是也不喜歡在她的面前晃，那總會有一種隐私被扒掉的羞恥。

衆所皆知路西法有後宮，所以莉莉姆對地獄第一美色不感興趣也很正常，可是只有路西法自己知道，他并沒有什麽實質上的情人。

如果按照莉莉姆的标準去評判，只能說他依靠着做夢丢完了自己所有的節操。

那種事情，只要懂了就很難不産生反應，有了反應就會留下痕跡。

所以他認為雅威也是這樣，畢竟就他所知雅威的年紀絕對不小了，他不會對那種事一無所知，但是沒想到.....

‘雅威是不是不正常？’這是他腦海裏的第一個想法。

“陛下，這是我的獵物！誰也不要和我搶！”莉莉姆說道，手揮長錘率先沖上去，神态迷戀而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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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法心中一嘆，布銳斯好不容易從那段過往走出來，他的女兒卻走上了老路。

不過倒也不是壞事，他看着美豔的莉莉姆，再看着氣質清冷的雅威，若有所思。

‘不知道雅威能否看出他自己惹出來的孽緣？’

神看着沖上來的魔女，微微皺眉，祂看穿了她的本質，卻不是如路西法想的那種，而是對命運固執的無奈。

莉莉姆，莉莉絲的崇拜者。

莉莉絲陰差陽錯被加百列拘在天堂，卻叫莉莉姆繼承了莉莉絲原本夜之魔女的稱號。

她的靈魂浸染了黑暗中的血色，極為邪惡。

“污穢。”

女巫之錘化作灰霧消散在空中，銀袍毫不留情的從身邊劃過，以魔将之能卻連其一片衣角都不曾沾到，莉莉姆眼睜睜看他離自己越來越遠，臉色蒼白，卻不是因為那一句污穢。

她在夢中玩弄了多少人類少年，卻第一次體會到那些因為被她抛棄而心生絕望不惜以靈魂獻祭的可憐蟲的感覺。

她從來沒有這麽清晰的認識到自己完了。

莉莉姆是真的一見鐘情，但是現在沒有誰在意她的心情，神在群魔的阻攔中輕而易舉的來到路西法的面前，伸手向他要回哈尼雅。

路西法眼中生出久違的光，他放開手中已經讓他失去興趣的天使。

其實在确認哈尼雅的實力之後他就失去了殺戮的興致，除了臉，無論實力還是智商，都不過普通天使的水平罷了。

如果耶和華把這種天使當做他的替代品，他也只能仰天大笑，感嘆天堂再無良才可用。所以他由着那金發天使跌跌撞撞的跑到雅威的身邊，甚至覺得這小雞找老鷹庇佑的一幕很是新奇有趣。

“我沒想到是你”他輕聲說道。

時光更疊數千載，卻不曾更改過雅威半分，因而他也難得的找回了曾屬于路西菲爾的平和心态。

他和雅威說話，就像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親切而熟稔。

剛逃出魔爪的天使不安的執着光劍，不禁在心裏産生疑窦。

雅威和那魔鬼認識？

他望向雅威，發現雅威現在的神态很認真。

他在很專注的聽對面說話。

這和面對自己時的态度不同，雅威在他面前總是持着一種長者的姿态，他會安撫自己，溫和的指點自己，卻不會有這樣認真傾聽的時候，仿佛在面對路西法的時候，他們是兩個平等的個體。

因為他太弱小了。

哈尼雅因為現實而心有不甘，魔鬼卻仍舊在說話。

“可是想想也是，除了你，還會有誰這麽做？”

變亂語言等于攪亂了整個人間，如此行徑的解決方式确實超出了路西法的預料，但這樣直接粗暴改變也有違天堂一貫的行事風格，人間将會陷入持久難平的動蕩，不管是彌賽亞也好，梅塔也罷，且不說能力，單憑路西法對這些老對手舊同事的了解，他們都不會選擇這樣激進而利害未知的手段。

因為他們難以承擔變亂的代價，也不可能擁有決定的魄力。

所以他一開始就不覺得會是天使做的，雖然最終的答案也沒有猜對，不過若是雅威，那也就不奇怪了。

紅眸的魔定定的注視着金瞳的主，他的臉上顯出深意。

“因為你同我一樣，是祂的叛逆”

“只有你才會這麽做。”

只有數千年前在他面前坦然妄議堕落的雅威，對創世神毫無敬畏之心的雅威，才做的出這樣的事，這也就意味着他并不顧及人的現狀和未來。

路西菲爾曾經有多擔憂，路西法現在就有多喜悅。

“不許你胡說八道！”哈尼雅碧色的眸狠狠的瞪着那個言辭猖狂的魔王。

雅威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叛逆者！

“雅威才不是不在意人的天使！”

他教自己遵守人間的制度，教他愛護自然，告訴他等價交換的原則，他們這一路上不曾輕取人間分毫利益，不曾使用魔法戲弄過任何一個人類……天使拉着雅威說的磕磕巴巴，路西法因為哈尼雅口中他所不熟知的雅威而驚訝，卻也沒有放過這個敢在他說話的時候跳出來的笨天使。

如此沒有警惕心的天使，三言兩語就将他們的旅途的過程交代的一清二楚，路西法幾乎在瞬間還原了他們的整個行程。

“那麽你現在在害怕什麽呢？”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哈尼雅，深色的眼眸裏露出滿滿的惡意。

因為他們确實沒有得到神的授權，沒有經過天堂的同意就這樣做了。哈尼雅的腦海裏甚至到現在還對通天塔下的那一幕記憶尤深，那是絕美的一幕，可是正如魔鬼所說的，那個時候的雅威……

那個時候的雅威确實冷酷的不像一個天使，他的眼中沒有任何人類的影子。

千言萬語，都抵不過哈尼雅自己心虛，他發顫的手拉住雅威的衣袖，仿佛這樣就不會弄丢了他。

感受到哈尼雅的驚懼心情，神側首看了天使一眼。

“不必害怕，人族不會因為亂了語言而潰敗”神溫和的說道，知道哈尼雅心中最擔心的是什麽，又如願補充了一句。

“所以你，”神頓了頓，眼中露出無奈，“還有我，我們都不會受到懲罰”

天使的眼睛為他的話漸漸亮起，神于是又望向路西法。與路西法所言不同，祂并不認為自己這樣做有什麽不妥。

“崇山會因過度傲慢導致崩裂，丘陵由于沉淪貪欲而塌陷，為何我不能關閉天門【1】，以示對愚妄之懲戒？”

“人除愚蠢而生智慧，生命得以更新，順從者将得喜樂，忏悔者亦能明亮雙目”

路西法聞聲眯起眼，突然感覺好像哪裏不對。

雅威表現得...非但不像個叛逆者，這架勢反而像是耶和華堅定的支持者。

“萬物自有其命運，人以罪之身只能生活在地上，寧錄對天不敬，妄自尊大違背了自然法則，他與他的城具不會久了”神看着遍地的魔宣布對寧錄城的審判，“然而心懷非分之徒并非只有人”

地獄立異神的操作不是一次兩次了，祂金色的瞳眸落在路西法身後那一群魔物身上，在示拿地以日月為名自命偉大的那兩個魔物就在他們當中。

路西法想敗了他的名，卻從沒有想過取代他的位，神因而對他多有容忍，但是他底下的魔物卻不是個個都這麽想的。

他此前的不聞不問助長了他們嚣張的氣焰，以至于他們在人類的吹捧下真的肆無忌憚。

“世間應當存有秩序，魔以亂為序，我自不會插手，可爾等非要以己之亂毀去世間正法，當即刻受裁決！”

話落，不僅那兩個冒充日月蠱惑寧錄的魔物慘叫着在地上打滾，在場此前扮過異神蠱惑過人類的魔們紛紛哀嚎出聲。

“雅威！”路西法為雅威展露的雷厲錯愕，他不得不認清兩個事實。

第一個，雅威強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第二個，他确實是創世神的支持者。

“你當真要成為祂的刀，與我作對嗎”

他不禁感到痛心，幾千年的時間，到底還是改變了雅威嗎？

“我即是我”神回應路西法喚的名“從未改變。”

既不是路西菲爾曾經以為的叛逆，更不是路西法口中的支持。雅威即他，他即雅威，試問一身聖光掩體造成的差距當真這樣大嗎？

路西法對化身雅威能持如此溫良理解之态，面對九重天上他的真身卻是不死不休，頑固不化的诽謗。

這兩極之差着實令神不解。

路西法卻以為他是說自己一直是耶和華的支持者。

他慘淡一笑，被驟然得到的認知打碎了心中對舊日回憶的柔軟。

若雅威不是叛逆，而是是在正視了造物主的不公後卻仍舊堅定信念......他看着雅威，卻想起自己曾經恪守而今不屑一顧的戒律。

忠誠，慷慨，正義，堅韌，節制，謙遜以及永不墜落。

那被他視為創世神之禁锢手段的七美德，讓他品盡辛酸受盡羞辱最終落得一敗塗地的約束，脫離天堂以後，他就不相信世界上真的能有這樣完美的存在。

雅威的存在卻讓他的心生出了動搖和恐懼。

不是因為怨憎，而是出于喜愛。

即便在憾然意識到他們不是同一陣營的之後，他仍舊不能舍去的這份喜愛。

他可以奚落禁不起考驗的人性，可以諷刺天堂的虛僞，卻無法讨厭雅威。

因為沒有誰能拒絕真正的美好。

身處深淵煉獄，見識過欲望翻騰的魔鬼比起純淨本身更能分辨什麽是純淨。

不像他是被刻意約束打造的，所以在感受到桎梏後自以為完美的路西菲爾才會那樣絕望和痛苦。

‘那就像一場噩夢’

沒有私欲身心如一的雅威是完美的七美德。

這大概就是祂所喜歡的——他能感覺到自己心中淡淡的不甘，卻不知它們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不甘雅威能做到他曾經做不到的，還是不甘耶和華能擁有雅威這樣的信徒？

魔王封閉了他的心太久，以至于連他自己都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了。

可是無論怎樣，他必然是要在與雅威的友情和對耶和華的複仇之間做一個選擇的。

“這兩千年，我一直在找你。”知道雅威能讀心，壓下起伏不定的心緒，路西法這樣說道，“我以為你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

這話是真心的，撒旦垂下眼睫，顯出失落的弧度。

“最終你還是要與我為敵嗎？”

他的外表太具欺騙性，沒有人舍得拒絕這樣的魔鬼，但雅威不是人，所以除外。

“也好”，見他對自己的話無動于衷，路西法喃喃，仿若自語“這樣也好...”

“曾經我做夢都想着有這一天，想着我們倆之間到底誰更厲害……借此機會也算了了一樁夙願”

‘如果贏了....我能贏嗎？如果能贏，那就不會再有什麽顧慮了，只有勝利者能決定命運，如果贏了，我就斷了你與耶和華之間的聯系，即便強制也在所不惜’

沒有造物能在神的眼前真正屏蔽想法，只要神想知道，就什麽也無法瞞過。

所以神聽到了路西法心中的所想，祂的表情微怔。

面對他的化身身份，路西法的心沒有那麽傲慢。魔王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勝利，卻仍舊要與自己一戰。

‘如果輸了，我就放棄這段友情’

他歡喜着雅威，卻恨着創世神，他恨着傳世神，卻又情願為這恨放棄對雅威的歡喜。

路西法的感情太複雜了，複雜到神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就讓實力在你我之間做一個了斷吧，雅威”路西法說道。

路西法步步逼近，神沒有拒絕。

他們不用武器，只拼身法。

黑色的風與金色的光化作兩道念力，在黑夜中快速交纏。沒有誰能跟上他們的速度，魔物們為絢爛的魔法着迷，就像看了一場盛大的煙花秀。

路西法發起進攻，他不敢小觑雅威的實力，因而招招狠辣犀利，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雅威沒有殺心。

雅威很少主動攻擊，更多的是在接招，就像一位守城之君。

但盡管如此，路西法也沒有占到半點便宜。

這不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更不能如想象那樣從中獲取一了夙願的快/感。

招式被一一化解，對面的力量似乎沒有上限，不論他施了多大的力，都如石沉大海，路西法開始覺得自己在玩一場沒有結局的貓鼠游戲。

但是魔王并不為此感到懊惱，他甚至感到了愉悅。

沒有贏，也沒有輸。

“你聽到了我的心聲對嗎，雅威？”路西法忽然收了勢，眉間盈滿了溫柔。

神沒有回答，突然意識到自己小瞧了路西法。

“果然，哪怕我刻意做了掩飾也無法瞞過你”路西法并不在意雅威的沉默，他已經從實際行動中得到了答案。

“讀心術真是可怕的天賦”

再可怕也沒有路西法可怕，神沒有想過會有這麽窮極無聊喪心病狂在心裏演戲的……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謊言與真實的心聲摻雜在一起，根本無法分辨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句是出于他的目的。

或許全是真的，或許全是假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整一場下來都在撒旦的算計中。

神因此渾身冒出冷氣，感覺自己受到了愚弄。

“不要生氣，雅威”路西法笑道，“畢竟應付你們這種讀心術，我有過萬年的經驗”

“我只是想親自确認一下。”

“你不想與我為敵”他篤定道，臉上露出與之相匹配的歡欣笑容，“好巧，我也是”

“我亦不想與你為敵，雅威”，他說道，“我知曉你是不同的”

一夜過去，天光微明，霞光初綻，站在山頂的撒旦直直的看着晨曦下的仿佛閃閃發光的雅威。

“盡管你不願承認，但我仍舊堅持我最初的看法”

“你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

神驚訝的看着路西法，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無論是俗世的倫理還是天堂的教條都無法約束你。”

“比起天堂，你明明更适合我的地獄。”

魔王應證了自己的試探，得到了讓他滿意的結果，于是發出了邀請。

“不必現在就急于給我答複”路西法說道。

“我會等你考慮清楚，親愛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