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舊情複燃

十日之後，洛箋現身久竹園。

“諸位仙友肯來浮休城，想必也是對斬雪劍有所耳聞。我洛箋不是含糊的人，咱們就把話敞開了說。”洛箋立在一個高臺上，環顧着座下衆人。

底下人開始竊竊私語，時不時擡頭望一眼洛箋身旁的宋澈。

宋澈誰也不看，只低着頭望向手中的劍。

“想必諸位也清楚，當年我和宋颀說的清清楚楚，自此浮休城和天界再無瓜葛。斬雪劍重新面世，本來誰有幸尋到，那是他同浮休上神的緣分，我也不會多說。可是，如今這劍是宋颀的女兒得到，我就不得不邀請諸位仙友來做個見證，這劍他宋颀有沒有資格拿？浮休城不歡迎他們一家，諸位仙友心知肚明，他的小女兒在此困頓七千年，她覺得委屈，我也覺得受難。本來我已經準備放她離開，她自己不願意走。我只得出來說句話，以後她是生是死，都和我們浮休無關。”

“上神說笑了，這劍從城裏尋到，自然歸屬于浮休城。七公主倘若自認是浮休人，這劍自然拿得。如果想離開，這斬雪劍自然要留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仙君率先說出自己的想法。

宋澈不敢置信地望向洛箋，她之前也沒有任何把劍留下的意思啊，怎麽這想法轉得那麽快！

不怪洛箋心思轉換，還是秦姑姑昨晚提了一句：“夫人哪，容我說句僭越的話。如果就這麽放七公主離開，以後別人想進入城內豈不是都有了先例。您法力再強，總也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時這浮休城可怎麽辦？”

洛箋拍了拍秦姑姑的手，甚是感慨：“司露啊，這滿城的人也就你能替我多想一點！”

洛箋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宋澈可以走，斬雪劍也可以帶走，但是必須得有個說法，這浮休城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宋澈茫然地掃了一眼人群，不知道這些人聚在這裏是做什麽的。

巧的是，前些日見的那位仙君也在其中。

他對着宋澈溫柔地笑，安撫她無處安放的一顆心。

宋澈的浮躁轉眼消失的幹幹淨淨。

“上神，浮休上神說誰要是想要這把劍，就把它送給誰。我想留在這裏，這把劍就給您吧！”

洛箋心神一動，目光亮了亮，看向衆仙：“諸位可是親見，七公主可是自願留下來的。不是我洛箋仗勢欺人，來日宋颀跟前，少不得諸位替我分辨一句。”

“既然七公主誠心留下，上神就把劍收了吧！”下面此起彼伏的應和聲一片。

他們也是想得明白，這把劍到了天帝手裏，肯定是放到兵器庫裏供奉起來的，他們連瞟一眼的機會都不會有。不過，若是留在浮休城，那就另當別論了。衆所周知，楚舟戰神在大戰後被囚雪原，洛箋絕對不允許浮休城再出現第二個戰神。如此一想，那這把劍的歸屬自然就人人皆有可能。

洛箋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接住了這把劍。

“上神，別小氣，打開給我們飽飽眼福！”

洛箋抽出劍，端的是寒光四射，不愧是上古第三大名劍。

衆人贊嘆不已，面上皆是羨慕之色。洛箋正要将劍放回去，聽到一片驚呼聲：“浮休！是浮休上神！”

洛箋止住手，看到一片寒光裏浮休的面容若隐若現：“諸位仙友，別來無恙啊！”

“真的是浮休上神！上神，您怎麽在劍裏栖身？”

“這只是我的一縷魂魄，不過是想護着這個孩子不被人欺負罷了。”浮休說完，溫柔地望向宋澈。

“浮休上神竟然寧願魂魄入劍，這是永生永世都不能重生啊！”有了解內情的仙君忍不住驚呼。

“活了那麽久，當真是活夠了。這把劍我送給了這個孩子，各位有眼熱的大可來奪，只要自信能降伏我，這斬雪劍盡管帶走。”

衆人靜默無聲，洛箋一時間心亂如麻。浮休竟然寧願魂飛魄散來成全這個丫頭，莫不是，這就是新的一代戰神！

戰神又如何，還不是注定孤苦一生。浮休是，楚舟也是！

“上神，您的意思是？……”洛箋不确定地望向浮休。

浮休擺了擺手：“我都明白，不用多言。”

洛箋眼裏有微微的濕意，會不會，有一天楚舟也栖身在一把冰涼的兵器裏，咫尺即是天涯！

罷了罷了，都随他去吧！洛箋長嘆一聲，将劍遞給宋澈。

“孩子，不要怕，想做什麽就勇敢去做，不要重複我的悲劇。”浮休溫柔地對宋澈耳語。

宋澈把舌頭咬出了血，總算沒有哭出來。自己遇到的第一份溫暖，成為了劍裏的一縷殘魂。

她倘若知曉，浮休本還有兩萬年的光陰，為了救她為了護她而将壽元縮短至三日，她又會如何自處？

浮休向着衆人道：“諸位，浮休先行一步了！”說完，那面容逐漸變得模糊，終于慢慢地消失不見。

衆人面面相觑，只有宋澈抱着劍蹲下來無聲地流着淚。

洛箋想好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天大的仇怨也不能這麽欺負一個孩子。

洛箋心軟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女兒流落八荒，留在浮休城的只是她的後人。她唯一的兒子宿籬，楚舟出事的時候他還小，也是哭着不讓父君走。後來，自己一路追到東荒，再回來時宿籬已不知所蹤。有人說，他被藏起來了，也有人說，他早已經不再了。

這些年，她從不和人提，私心裏總覺得他還活着。洛箋背過身揩了一下眼角，竭力避免自己多想。這是她心頭最重的傷。

“諸位真是對不住，不想出了這回事。不過既然浮休上神發了話，我斷沒有拒絕的道理。宋澈此後還是留在浮休城，她一日不出城，一日就是我浮休城的人，就要按這裏的規矩行事。諸位有在宋颀跟前的，幫忙遞個話，就說是我洛箋的意思。”

衆人忙點頭稱是。

“既然各位不遠萬裏而來，就在浮休城住下。過些日子，我們的歷劫就要開始。諸位有意願選徒的，或者想和浮休城結緣的都可以擇殿而居。”

衆仙對了個眼，這選徒結緣先不說，有熱鬧不看才是傻瓜呢！據說神魔大戰不久又要開啓，活不活得下來都不清楚，還是且顧眼前享樂吧！

衆仙正要散場，有眼尖的小仙君喊了一嗓子：“鳳族來人了！”

鳳族？

衆仙立即像打了雞血一樣，目光炙熱地望向門口，就連洛箋都沒有例外。

“哈哈，果真是鳳族少君！”有仙君向同伴炫耀自己的未蔔先知。

這當口，鳳千塵來做什麽？這是每個仙君都想問的話。

鳳千塵一襲黑衣，在衆仙的目光炙烤下依舊是雲淡風輕。

長眉橫掃，鳳眼妖媚，怪不得能迷倒這衆多仙家公主。

很多初見他的仙君頓時挪不開眼，被同伴譏笑後，忙慌慌地解釋：“真是妖孽，男子生這般美做什麽！”

鳳千塵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跨過竊竊私語的衆仙，直走到宋澈面前。

“不得了啊，這是要舊情複燃了！青丘帝姬又可以得幾根鳳羽了！”有不嫌事大的仙君開始嚷起來。

宋澈茫然地擡起頭，臉上還挂着淚。

鳳千塵也蹲了下來，宋澈從他的眼裏看到了惶惶無助的自己。

“你永遠就只會哭麽？”這是鳳千塵的第一句話。

宋澈拿手拂了一下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些。

“起來。”鳳千塵将她拉起來，自己也站了起來。

宋澈恍然想起來，剛才聽到有仙君喚他鳳族少君。

這就是曾經抛棄自己另尋新歡的鳳千塵麽！

可惜自己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記憶。

宋澈本能地想避開，手卻被抓得更緊。

“不必這樣一副怕被我沾上的神情，我鳳千塵三界裏晃蕩幾萬年，唯一的驕傲就是從不走回頭路。要不是你父君跑到栖梧山求我，你以為我會樂意來見你！沒想到過了七千年，你還是這麽一副優柔寡斷的樣子。還真當自己只有七千歲呢，遇事只知道哭泣，從不去想辦法。你知道麽，當年我就是受不了你這樣才去注意沈悅的。她的性格你想必清楚，那就是敞敞亮亮。”

宋澈腦子懵懵的，只是呆呆地望向鳳千塵。

“上次在梅林，你明明看到我和沈悅，為什麽不敢上前來問一問。你是天界最尊貴的公主，這四海八荒有哪個公主比你再尊貴？你就是這麽使用你的尊貴？褪去天帝的庇護，你連自保都不能，可真是讓我鄙視！”鳳千塵長袖一揮，宋澈一時沒站穩，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清秋子看了半晌，此刻終于忍不住，忙跑過來扶起她。

鳳千塵看到清秋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對着宋澈好一頓教導：“我可告訴你，這世上除了你父君，不，你父君也不是。總之，就沒有無緣無故對你好的人。你自己也長點心，別不分好壞地相信人，等吃虧了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清秋子不說話，宋澈茫然的空隙，不忘回給他一個歉意的笑。

“鳳少君這是？……怎麽感覺，像是父君訓自己的子女？不是傳說，他多情歸多情，性子向來是溫文爾雅，對女仙慣會伏低做小麽？”有自恃身份的仙君瞟了一眼四周同樣目瞪口呆的仙人，不恥下問道。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司命的小徒弟不确定地回道。

“這兩位怎麽有一種藕斷絲連的感覺？”離得最近的仙君瞧得最清楚。

“怎麽可能，青丘帝姬的美豔，可是八荒都排得上號的。”有仙君不服。

“你傻啊，鳳千塵什麽美人沒見過。不過，我說這清秋子怎麽回事？”

“能怎麽回事，你沒見鳳千塵都吃醋了麽！”

“按理說不可能啊，雲檀仙子仙逝後，清秋子可是再沒有出過鐘山，這次也不清楚為了什麽！”年老的上仙表示看不懂，嘆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洛箋也不懂，不過她只是瞟了幾眼便自恃身份回了城。

鳳千塵轉身走到人群裏，一本正經地和衆位仙人寒暄。一副好皮囊加上一張慣會讨人歡喜的嘴，衆仙被哄得一個個喜笑顏開。

宋澈莫名其妙被罵了一頓，同樣是不清楚狀況。

不是說，這個人抛棄了自己麽，怎麽臉這麽大，還好意思特意巴巴地跑來教訓她！

“不必放在心上，據說鳳族少君一向放蕩不羁。”清秋子看着她一臉憤怒加迷茫，微笑着安慰她。

宋澈也想笑一笑不當回事，奈何仔細一想人家說得好像都對，這就讓人不得不接受。

難道真可以順着自己的心意來？壓抑了太久，宋澈已經不确定自己的心意到底是什麽。

“還呆在這裏做什麽，等着別人來搶你的劍？”鳳千塵不知何時又回到宋澈身邊，依舊是一副冷臉，和剛才寒暄時的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你不用管青丘帝姬麽？”宋澈怯怯地問道，語氣卻自有一股倔強。你得閑成啥樣，才一直這麽以怼我為樂趣。

“還有閑心管我的事，先顧好自己再說吧！等我下次見你，但願你還好好活着！”

宋澈不知道，他對自己怎麽這麽大的怨氣，難道不應該是自己恨他麽？

鳳千塵瞧見她的神色，面上更是露出一絲掩不住的冷意，附在她耳邊道：“浮休上神倒真是有個好後輩，生生連帶她喪了命！你以為，跌下萬丈深潭，你是怎麽活下來的？還真以為自己運氣好，好到怎麽樣都死不了？你難道想一輩子都這樣，靠着別人的施舍活下去！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就沒有一點記性麽！”鳳千塵冷笑數聲，不等宋澈回應，黑袍帶風，竟自顧自去了，留下再次目瞪口呆的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