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就算是心裏面已經吃了顆定心丸, 知曉阿妩會平安無事的回來，但是真的見到秦妩滿面風光的回來時，蘇清又是另一種心境。

和故意欺騙秦伯民時裝出的憔悴心憂不同, 此時的她心中明明是高興的，臉上浮現的也是笑意, 可是這眼眶不知怎的就蓄滿了淚水。

“阿妩……”

她甚至連秦伯民的笑話都不看了, 只快步走到秦妩的面前, 什麽宮中天使、秦家族老她全都不在意。

一把把秦妩拉進了懷裏, 秦妩聽着她心髒處如鼓如雷的聲音, 聽着自己頭頂那又悶又可憐的聲調, “我的阿妩受委屈了……”

其實哪有什麽委屈可受呢？

她進宮去, 住的是又大又朝陽的宮殿，穿的是各地上供的絲綢。

就連梳個發髻, 那小宮娥都是靜靜乖乖地等在一邊，只等她睡了個自然醒, 才來請示能不能給她梳頭。

她哪有受什麽委屈呢？

可是不知怎的，秦妩一被蘇清攬入懷裏, 耳邊只聽着她為自己擔心的聲音, 整個胸腔就開始泛酸。

一顆心髒像是棉花做的似的, 一會輕飄飄的，沒個着落, 一會又像是完全浸沒在了水中, 又沉又重。

“你受委屈了。”

這樣的話，她時常在王靜合嘴裏聽到，王靜合每次罰完她都會說出類似這樣的話給她一點甜頭, 給她一點母愛的希望, 以讓她繼續聽話。

蘇清也是這樣嗎？

秦妩心頭那股子酸直沖上自己的鼻腔, 她的眼裏是波光粼粼的細碎，卻還強忍着不讓眼淚從眼眶裏落下。

她輕微掙紮，往後退了一步，從蘇清的懷裏退開。

Advertisement

蘇清的丹鳳眼裏原本就紅了一片，感受到自己女兒的抗拒之後，那眼淚便是噙也噙不住了，仰着頭也會從那鋒利的眼尾處低下。

她原本輕拍着秦妩的背的手也變得不知所措，愣在了半空中。

這個時候，奔忙了将近一夜的她才後知後覺的感到了一陣疲憊。

秦妩就和蘇清保持着不遠不近的一步距離，天光大亮，春日溫和，她借着這些光細細打量着蘇清的每一個表情。

她看到了蘇清眼底想要遮掩起來的失落；

她看到了蘇清眼下那一圈一夜沒睡的烏青；

她甚至看到了蘇清手足無措的指甲縫裏一直沒有來得及清理的白色面粉。

所以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知道自己是被王靜合一家騙了三年，知道自己是被“父親”、“母親”、“哥哥”聯合哄騙算計着的時候，秦妩沒有哭。

知道自己以真心相待了三年，滿心滿意計劃着和他的未來的裴容，是一個不堪托付的人的時候，秦妩沒有哭。

多少個孤身一人，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在笑着誇贊自己——

秦妩啊，做的好，就要快刀斬亂麻，就要越活越漂亮，絕對不能為人渣掉一滴眼淚！

可是當目光輕微一瞥注意到蘇清昨天晚上給自己包雞湯馄饨時，指甲裏的面粉都沒來得及清理的時候。

她不知道怎麽了。

好像自己給自己築起的那一道高牆，硬生生被人砸破了一個洞。

一瞬間竟淚眼朦胧了起來。

耳邊是剛剛自己被送回來時，碰到的莫名與自己特別親近的天使的話語。

“令堂蘇清夫人極為擔心您呢，昨個深夜還專門給老奴送了一幅顏清臣的《詩品三首》，只為向老奴打探您的消息。”

“我自是不能收的，還特意寬慰了蘇夫人幾句，但見她心情依舊不佳，想來還是得早些先送您回去，才能讓蘇夫人的心完全安下來。”

秦妩心口那洞呼呼進着風，去年春上《詩品三首》是在帝都出現過一次的，當時說的是被人以萬兩黃金購得。

秦妩盯着蘇清，在眼淚中她分明什麽也看不清，卻還努力裝着一副冷靜自持的樣子。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才會願意天天給我包小馄饨，才會願意用《詩品三首》去換得我的消息？

寒風襲來，春日嬌豔的陽光，似乎根本不能帶來任何的溫暖，秦妩努力壓抑着哭腔的聲音如刀似劍，刺傷着別人也劃傷着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扯出一個微笑的樣子，顴骨微微向上擡起卻差點擠出了之前一直倔強地挂在眼眶中的眼淚。

不能哭，秦妩！

哭了就輸了！

既然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不能連個堅強的性子都沒有！

她挺直着背又微微揚起下巴，讓那眼淚隐蔽在細長濃密的睫毛之中。

沒關系的，她看着蘇清想。

不必再在她眼中演這麽一出溫馨的親情戲碼，你便是直接說，你到底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王靜合想要我割破手腕給她女兒一碗血，你呢？

難道秦思淵也和她一樣身上背負着什麽奇異的病症嗎？

秦思淵也需要自己的血嗎？

秦妩目光定定地盯着蘇清，連眼皮都沒有眨過。

如果是秦思淵需要自己的血……她想，她是願意給的。

畢竟秦思淵是要去春闱考試的，那是有大好的前途的，總比自己這個每月受一次苦扒一次皮，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熬不過去的藥罐子，要活的舒暢痛快！

而且價值萬金的《詩品三首》換她一碗血，她總沒有吃虧。

看着自己的心尖子露出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蘇清的心裏一瞬間如同刀捅。

這麽些天努力想要忽視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擺在了明面上。

阿妩是恨她的。

阿妩是怪她的。

蘇清這才驚覺自己想要秦妩一點一點的接受她的這個想法是多麽的愚蠢！

自己把她送人了。

親生母親親手把她送進了虎狼窩。

這件事情早就跟一根刺一樣地深深紮進了秦妩的心口，長進了肉裏。

她不說，別人也看不出來，就以為這根紮在肉裏的刺是不疼的，是可以被遺忘的，是可以一筆帶過的……

驚濤駭浪般的愧疚籠罩着蘇清，她的胸口梗着一口氣，她如同被一雙無形的手抓住了脖頸。

旁人不知道，她應該知道的，她是阿妩的母親啊！

自小跟着家中長輩走南闖北，十幾歲便能獨當一面，口吐蓮花簽下一筆又一筆單字的人，第一次如此這般笨口拙舌。

“我沒想着從你這兒拿走什麽。”

她竟只會呆呆地回複秦妩的話，“我是你的母親啊！”

蘇清似乎覺得這句話沒有完全表達出自己的意思，頓了頓又補道，“你是我的女兒。”

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我對你好是天經地義的，我們是一家人！

她心裏冒出一句又一句更煽情，更有說服力的語句，可是看着自家女兒那冷漠又懷疑的目光，她便是一句話也吐不出來了。

蘇清重生了兩次，這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場景，之前的兩世，她還沒來到帝都，秦妩便已經恢複了記憶。

等她來到帝都之時，阿妩便已經面容柔和，語調甜軟地喊着她母親了，再加上她後來只把心思放在秦妩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怪病上。

她竟是頭一回發現，原來這種恨意，這種責怪是不能随着時光的流逝而被消磨掉的。

怪不得。

怪不得她不願與他們居住在一起；怪不得她從不願主動提起自己在帝都這三年的生活；

怪不得她記憶裏那個軟軟甜甜的小團子，長大後竟是一點兒也不粘人了。

她怪着自己呢！

三輩子，三輩子她都怪着自己呢！

這後知後覺的認知讓蘇清一下子墜進了無邊的深淵，經歷的年歲太久了，她原本有些遺忘的事情一下子在她眼前變得清晰——

崇寧十一年，他們的商船遭遇風浪，整整十六艘船，全都埋在了海裏。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花大心思推出的新品，在江南竟無人問津。

一連兩個打擊，讓原本家底坡厚的蘇家一下子外債累累。

本來做生意就是這樣，有盈的時候，就有虧的時候。

可是蘇清沒有想到，她賺錢的時候對着她低眉順眼的那些老頑固，在她虧錢的時候都變了一副嘴臉，只喊着她是“逆天而行，牝雞司晨”竟然一個個要鬧着跟她分家。

原本就是內憂外患之際，秦仲生那個在帝都當官的哥哥——秦伯民，帶着他那出身勳貴之家的夫人王靜合人模狗樣地找了上來。

那是王靜合失了女兒，失心瘋最嚴重的時候，一進門便把撞到了頭昏睡着的秦妩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整個人待在床邊，拉也拉不走。

他們說二房現在自顧不暇，他們也幫不上什麽忙，不如把阿妩交給他們養。

他們說帝都有更好的大夫，他們竭盡全力，一定會把阿妩叫醒。

他們說阿妩身有怪病，每個月要喝的湯藥都要花費小一千兩，如今的二房承擔不起。

他們說阿妩跟着自己，養的再好也只是一個卑劣的商家女，記在他們的名下，再差也是一個官家女子。

他們說一定會把秦妩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

說到最後，以往最是高傲，瞧不上她商人身份的王靜合竟然直接跪在了她的面前，涕淚橫流地抓着她的手臂。

“求求你，求求你把我閨女還給我，好不好？”

“我求求你，那是我的女兒！”

她一下又一下的磕頭，額頭磕得青紫滲出血來。

蘇清垂斂了眼眸，突然又開始怨恨自己為什麽每次重生的時機都這麽晚。

她要是能回到崇寧十一年就好了，她要告訴那個時候的自己——

別相信他們，別心軟，他們不會的！

最多再苦三個月，所有的危機都會過去，可是阿妩卻整整恨了你三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