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如若落花無意, 封也不願佳人多有負累桎梏。”

少年清潤如玉的聲音隔着屏風,從空曠的大殿傳來。

讓本來沒什麽興致的裴容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都微微變了變。

“呵。”身旁的睿王輕笑出聲, “當真如你所言,是個癡情種。”

他眼含笑意, 語調裏微微藏着打趣, 想來也是極其喜歡這位季學子的, “看着還是個會疼人的!”

拒了聖上的賜婚就是個會疼人的了?

裴容心頭莫名攏着一絲怪意, 自貢院那日他與季封交手後, 看到季封的眼神, 他就覺得怪怪的。

眸色深深, 略有兇意。

可若說是厭惡、嫉妒、怨恨,那是絕對沒有的。

那樣的眼神總讓他心裏不舒服, 他還特意讓人查了季封的家世——

與自己家是絕沒有舊恨的。

那為何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呢?

見他緘默不言,睿王只當他是想到自己請求賜婚, 被聖上和長公主劈頭蓋臉一頓罵的事。

“哎呀你也別想太多,畢竟你都還沒有及冠……”年紀還小着呢!

睿王想出來的理由都還沒有說完, 就聽身旁面色微寒的人, 壓低了聲音, 似有疑惑不解,“為何他拒了聖上的賜婚, 你還有誇他是一個會疼人的?”

裴容遙遙看着一席緋衣更顯輕貴正氣的季學子。

能得聖上賜婚本就是無上榮耀的事情, 況且如今這季學子拿到狀元之位如同探囊取物。

他不明白這人為何還要如此謙卑,講什麽如若“落花無意”,“負累桎梏”。

這世間真的有人會拒絕嫁給前途光明的狀元郎嗎?

如若聽從聖旨嫁給狀元郎都變成“負累桎梏”, 那何種婚事才能算作金玉良緣呢?

“你根本就不明白這世間女子的苦楚!”

那一雙泛紅含淚的鹿眼又一次猝不及防的闖進他的腦海, 裴容像受到某種驚吓似的, 緊緊抓住了椅子上的把手。

那凄婉埋怨的語調,讓他一時間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見睿王前三名也不看了,只別有深意的用目光打量着他。

裴容的臉色寒得跟萬年玄鐵似的,不是因為想到聖上沒有同意給他和秦嘉妍,而是因為他随口調笑了一句,說季封是會疼人的?

睿王藏在衣袖中的手緩緩磨搓着自己袖口處紋繡的式樣,眸中好似閃過些許笑意。

見他這幅似笑非笑的模樣,裴容心下一沉,胸中升起微微後悔,因為他好似在睿王眼中看到了些許的不屑與嘲弄。

“當然是個會疼人的人啦!”

但是最後睿王沒有嘲笑出口,反而壓下了眼中的笑意,又回到了那一副溫潤的樣子,好心好意的解釋。

“嗐,本王都不知道怎麽跟你這小屁孩解釋。”

睿王虛長裴容幾歲,再過兩個月便該及冠了,他鮮有地擺出了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總的來說,他就是尊重人家女孩子,若是聖上賜婚了,人家女生不願意,那不是一對怨侶?”

可真的會有人不願意嗎?

他望着睿王,睿王雖是一副溫潤的做派卻也長了一對鋒利的眼睛,眼角尖且利,眼尾還上揚。

就跟……

就跟長了一雙鹿眸的秦妩似的,看眼睛溫柔靈動,其實鼻骨下颌都鋒利的跟刀一樣。

“那可是狀元郎……”

他可是名震三軍的骠騎大将軍!

聽到他這低聲呢喃的睿王似乎是有些無語,微微側身,眼尾竟和那一雙鹿眸的眼尾重疊在了一起。

睿王的聲音嚴厲,“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呀,別說是狀元郎,就算是你骠騎将軍,是我皇子睿王,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他是因微微低沉,一段話快要說完的時候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你……這麽熱切地向當今聖上求賜婚,不會是你一往情深,人家秦小姐不、不願意吧?”

他語調試探,說到最後還微微挑了挑眉。

秦嘉妍自是願意的。

她不止一次的問自己會不會娶她!

之前還半真半假的說,要在成親那一天,把母親給她的玉佩帶在身上。

大殿之上的椅子冷硬,坐久了的裴容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卻不知怎麽扯到了肩胛骨。

這麽熱切地求聖上賜婚……

人家秦小姐不願意吧?

這話讓他心裏莫名不自在,感受到蝴蝶骨處一片濕潤,想來是傷口又撕裂開來。

要是知道這肩胛骨處的傷會斷斷續續折磨自己一個開春。

他當時騙秦妩和他一起出現在聖上面前的時候,就應該把刀往別的地方捅。

正自嘲着,他卻好像突然抓到了什麽,腦中轉瞬即是閃過些許靈光,卻都一一從他指縫中溜走。

“怎麽可能。”最後他說。

睿王也笑,不知是贊同還是不贊同他的說法,“也是,這大曾哪家的姑娘不想嫁給你呢?”

睿王說着便把目光從裴容身上移回到殿上跪着的三人中,他天生嘴角彎翹,似笑非笑的。

跳動的燭光打到他半張臉上莫名有幾分嘲弄不屑的意味。

到底是父子。

就像睿王最開始預言的那樣,這次的新科狀元郎果然是季封。

而秦思淵再一次憑着自己清貴鋒利的長相當了探花。

因着季封“簪花贈與心上人”的言論,當今聖上選了朵正紅布藝牡丹親自給他戴上。

“狀元郎,你既不要朕給你賜婚,那朕便祝你,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兩情相悅,得償所願。”

季封騎着高頭大馬走出宮門時,路途兩側便已經擠滿了百姓,見季封第一個出來,耳邊還簪了朵紅色牡丹,便有人高喊:“狀元出來了!狀元郎出來了——”

一時間滿帝都的人似乎都聚在了路上,争先恐後地探頭看着騎馬游街的三人。

身前是未曾及冠溫潤如玉的季封,身後是青春年少清朗貴氣的秦思淵。

今年已三十又六的四川夫子看着季封挺直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秦思淵,“上天不公啊!上天不公!”

他又搖頭開懷笑道。

話音未落便見一朵布藝花不知從何處落下來,正進他的懷裏。

定睛再看時,便是漫天的花朵香包朝三人飛來。

寒窗苦讀半生,誰不想有這一日呢?

于是夫子笑着,盡情敞開胸懷開始接花朵。

“啊——,榜眼接到我的花了!”一女子的聲音在嘈雜的人群中格外響亮。

這些花朵香囊都是女生親自繡的,為的就是在這一天向一榜三甲表達好感。

四川夫子接得坦坦蕩蕩,恨不得每一個砸向他的花朵香囊他都要觸碰一下。

但是另外兩位年輕人到底是臉皮薄。

季封騎着高頭大馬緩緩走在前面,長着一副好顏色,又是狀元郎,那朝他飛撲而來的花朵和香囊一時之間如山堆一般。

卻不想這看着文弱清隽的書生竟是個手腳麻利的,只微微動着身子,竟沒有一個女子的物品能夠觸碰到他的緋衣。

反而是他每次做完動作之後,都要擡起右手不自在地摸一摸別在耳上的牡丹,好像生怕牡丹會掉落一樣。

真有幾分“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感覺了。

夫子正要回頭與秦思淵調笑此事,就見秦思淵目光定定地盯着狀元郎的後背,對那些向他砸來的花朵和香囊竟是理也不理。

“哈哈。”夫子笑出了聲,想來這帝都的娘子們見了這麽多狀元和探花,這般不解風情的定是第一次見。

“秦兄弟,狀元和探花在以後的授官當中并不會差別很大的~”

他開解着身後的人,“而且當你說你是探花,大家反而立馬能夠知曉你是那一年學子中最為俊俏的!”

他在意的當然不是授官的問題!

聽到榜眼這般說,秦思淵只能淡淡将目光移了回來。

“不,他們都知道季封與我是同一屆的出身之後,也未必會覺得我是學子中最為俊俏的……”

“哈哈哈哈啊哈哈。”

未曾想能聽到秦思淵這樣回答的人笑得開懷,怪道,“我都還沒說什麽呢!”

秦思淵清貴鋒利,着實是美男不假,卻宛如高山白雪,讓人不敢肖想。

而季封則是溫潤君子,是山間之清風,讓人心神都寧靜了下來。

清風與白雪确實分不出什麽高低。

依他看來,二人自當該是平分秋色的。

“唉!”他裝模做樣地嘆着氣。

“反正我當時知道是咱們三個一同面聖的時候,便已猜定我是榜眼了!”

正說着話,便見前後二人都突然正襟危坐。

啊?夫子微微挑眉,你們兩個剛剛可不是這副樣子的。

正欲詢問發生何事,忽然瞥見人群之中站立着一個女子,清麗端莊,只靜靜地往此處看着。

狀元郎又擡手碰了碰自己鬓發間的簪花。

秦思淵倒是大膽的多,直接在馬上揮起了手,“阿妩!阿妩,哥哥在這兒!”

一場巡游從宮門口出發又回到宮門口,走了整個帝都,街道兩旁都是散落的花。

秦思淵還了馬,拎着給阿妩盒糕點飛身回到秦府的時候,就遠遠看着——

新晉狀元郎一手拿着寶貝的不行的簪子,一手拿着聖上欲賜的宮花。

正欲敲門。

“我總想着,需得考個好名次才能與她相配!”

“她那般嬌貴的人,我得讓她過上好日子!”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日聽着,感覺就怪怪的,季封對他說話就像是在向岳父保證似的。

“哪日你們成親時,定要在主桌給我留一個位置!”

——“那是自然,定然有兄長的位置。”

……

秦思淵回憶起那日季封的笑容。

哪裏是什麽揚州小姐!

這厮分明是對阿妩蓄謀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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