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屋外是滿城的歡騰, 狀元郎的高頭大馬還沒有巡游到這裏，他的名頭風姿便已經被稚童們宣揚得帝都皆知了。

“狀元郎季封要到咱們門口啦——”

小孩子們拖着聲音喊。

“今年的狀元和探花長得還都挺好看的！”

女郎們在牆邊小聲低語。

秦妩原本不想湊這個熱鬧，觀狀元巡游, 定是人頭攢動，她向來身虛體弱, 懼怕擠進烏泱泱的人群。

秦妩微微垂眸想着, 卻見季封一身紅衣, 頭戴簪花, 手牽缰繩, 騎着高頭大馬緩緩而來, 是說不盡的意氣風發。

二人目光呼的對上, 秦妩這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出了門，站在人群當中, 她不知怎的心頭盡有一絲慌亂。

一時之間，連垂眸躲避都忘記了。

狀元巡游夜, 隔着千萬人群，二人四目相對, 遙遙相望, 騎馬的狀元郎正襟危坐, 由遠及近。

仿佛為她而來。

最後竟是季封這個男兒先躲避了視線。

他身形未變，下巴卻微微往下收了收, 月光下紅色的緋衣印的他臉色微紅。

狀元郎擡手碰了碰他耳邊的簪花。

秦妩的臉也騰得一下子燒了起來, 心中只道：

季學子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怕是從未見過像自己這般不懂規矩禮法的女子。

正想着，忽聽見那信誓旦旦要考狀元的人拉長着聲音叫她, “阿妩——”

“阿妩, 哥哥在這兒！”

最是鋒利清貴的人此刻高高揮舞着自己的手臂, 竟是一點探花郎的樣子都沒有。

見到阿妩的目光移了過來，探花郎的手這才重新牽到缰繩之上。

他沖着有些不解看着他的四川夫子揚揚下巴，聲音驕傲的仿佛不是他考了探花，而是他妹妹考了狀元。

“我妹妹。”

馱着秦思淵的千裏良駒此刻就在秦妩的眼前，他又從未掩飾自己對妹妹的疼愛。

因而得意自豪的神情、微微炫耀的語句，一點都不少的落盡了秦妩的眼睛，鑽進了秦妩的耳朵。

他好像真的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

秦妩心頭微動。

想到的卻是秦問津遮遮掩掩，和同窗好友分食着自己的糕點，也不願叫自己一聲妹妹的場景。

她微微垂了眼眸，又極快地昂首。

正對上秦思淵滿是笑意寵溺的目光，“我這巡游剛過了一半，還早着呢，你且回去吧，等哥哥結束了給你買糕點吃！”

剛剛強壓下去的酸澀又微微泛起了泡。

秦妩張張嘴，卻好似根本發不出什麽聲音。

月光下，她望着這個願意偷偷給自己換炭火、死皮賴臉地接近自己的人。

這個最為清貴鋒利，最有距離感的人……

真好啊！你才是我的哥哥。

秦妩的眼前微微有些朦胧，開口高聲道，“那我要吃仁和樓今兒新上的春糕！”

被禮法規矩束縛着了她，三年來從未有過高聲言語的她，像是終于放下了什麽，又像是确認自己還擁有着什麽。

烏泱泱的人群中，她雙手做成喇叭狀，聲音清脆洪亮——

“記得給我帶春糕啊！哥哥！”

她叫他哥哥了！

阿妩叫他哥哥了！

秦思淵牽着缰繩的手一緊，騎着的良駒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麽刺激，長嘶了一聲，感覺下一秒就要撒歡沖出隊伍一般。

幸而秦思淵是有一些功夫底子在身上的，一把牽住缰繩，制止了它。

“放心吧……”馬上的少年收斂的笑容回頭望，臉上頗有幾分鄭重，“哥哥一定給你買回來！”

那語氣不像是買塊春糕，倒像是在做什麽不得了的保證。

看着巡游的隊伍緩緩遠去，秦妩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她身上莫名輕松了好些，眉眼中都有些輕快的笑意。

正欲轉身回府，正對上蘇清的目光柔柔地看着她，身旁還站着秦仲生。

他們的兒子拿了探花，他們定然是要出門來看一看的。

見秦妩轉身，蘇清立馬半垂了眼眸，她仿佛從來沒有盯着秦妩看一般，只靜靜地站立在那裏。

秦妩側身，提步欲走，就聽見沒有看自己的人緩緩開口，“你想吃春糕的話……我買了些，在廚房裏。”

早前看到仁和樓上新，她便想着那樣清甜的春糕能壓一壓阿妩喝藥時的苦澀，便買了些在廚房裏備着，還沒來得及拿給她吃。

說話的蘇清感受到了女兒的目光，卻感覺自己後腦勺上有千斤重，她不敢擡頭。

原來那樣鋒利的丹鳳眼，眼尾也能暈出一抹紅。

秦妩看着那一抹淡淡的紅，心中終歸是有些不忍。

因為赈災名頭太響的緣故，江南蘇家的事跡她也聽人說過幾句，只說三年前蘇清被架空到——

拿着貼身玉牌調取一百兩都做不到。

而她每月喝得萬金湯，熬一次大概需要一千兩左右。

心知自己發病時有多麽吓人的秦妩想了想。

如若自己的女兒有這怪病，如若自己沒有能力醫治她，如若這個時候有人表示能夠救她，但是需要自己這輩子不能認這個女兒……

她不知道她會怎麽選。

蘇清略帶哭腔的滿是歉疚聲音還在她的耳邊，秦妩開口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最後她說，“我……這月十五沒有發病。”

我沒有發病。

萬金湯好像發揮作用了。

我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病好像全愈了，所以你也沒有必要那麽自責。

她話音未落，就見蘇清、秦仲生二人突然亮起的眼眸，“真的？”

蘇清自己的紅眼圈都還沒有消下去，卻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脈象平穩有勁，是這三輩子她給秦妩探的這麽多次脈裏，最正常、最健康的一次。

手指還沒從秦妩的手腕上拿下來，知道自己被女兒憎惡都沒有掉眼淚的人，此刻淚水卻止不住了。

“老天爺開眼了！”她又哭又笑的，什麽也不管了，抓住了秦妩的手往裏屋裏拉，“我給你紮幾針看看，我給你紮幾針看看！”

蘇清給她紮針的時候，手肉眼可見的抖，抖到讓秦妩懷疑這人神醫聖手的名號。

而且蘇清紮完針後還拼命翻着她手裏的一個冊子。

她不會是一邊學一邊給自己紮吧？

秦妩有點心慌，然而銀針已經封住她幾個穴位，她一動不能動，也開不了口說什麽。

蘇清又在她身上下了幾根針，然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翻過來，觀察她的青脈。

大概是封了大穴的緣故，之前幾針秦妩并不覺得疼，但是這新下的兩針卻讓秦妩覺得酥酥麻麻的。

她也轉動着眼珠想要看看自己的青脈，卻被蘇清輕微推了一下頭，将目光固定在了別處。“你別亂動，影響大夫的判斷！”

她能動什麽呀？

她的大穴都被封住了，她也就眼球能動一動了！

秦妩正在心中腹诽，就看見秦仲生在一旁注視着自己，她一時有些尴尬，不知該以何種心情面對這個并不熟悉的人。

就見秦仲生翻出一個小木匣子，似乎是要吸引她的注意一般，專門往她面前推了推，“……這是我專門帶來的，都是你在江南時最喜歡的東西。”

他頓了頓，然後像是怕被人拒絕一般，急切地在秦妩面前打開。

那鑲着珠寶、泛着香氣的檀木盒子看起來都有幾百兩。

結果打開來裏面裝着的都是些半新不舊的東西。

用絨布縫着的粉毛兔子，用破布縫制的巴掌大的衣服，紅色珊瑚手串、一幅美人圖……還有，一塊泛青的溫潤和田蝴蝶玉佩。

這些東西加起來應該跟這個盒子是差不多的價錢。

秦仲生見她把目光定在了蝴蝶玉佩上，便抓住機會打開了話匣子。

“這玉佩是你九歲那年，你母親帶着你來帝都時買的，你小時候可喜歡了呢。”

“不是買的。”一旁不知道在做些什麽的蘇清忽然開口，“那是一個貴婦人送給她的，我還記得當時大房的嘉妍想要，阿妩只給她戴了兩天，最後沒給。”

她起身開始給秦妩拔針，她意有所指，“本來就是阿妩的東西，阿妩想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給了你你才能拿着，不給就休想搶。”

秦仲生被她刺了一下，一時臉上也有些不自在，又拿起一旁的美人圖轉移話題，“這個，這個是你十歲的時候畫的，說畫的是你母親。”

他展開畫給秦妩看。

确實和蘇清有幾分像，“當時還說買了新的硯臺和筆之後要給我畫一幅呢！”

他語調裏似有追憶，又極快地收斂了下來，開始将畫像卷起來放入木匣中，“這些……都是你的東西，我給你放回房間裏吧？”

秦妩沒有回他，只定定地看着他收畫時，衣袖下方，随着他的動作出現的，在手腕上的那兩排牙印。

看得出來是陳年舊傷了，卻還泛着一股子深紅，可見當時有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阿妩……”

沒得到回應的人小聲叫了一句。

等着身上最後一根針被拔掉的秦妩搖了搖頭，“不用了。”她說，“這些都是以前的東西了，我現在也用不到。”

來之前特意多趕了半個月路去江南拿這些東西的人心裏一疼，好像剛剛所有的銀針都是紮在他的心口。

他現在才明白蘇清那句“她恨我”裏的哀涼。

“那……那你把這個玉佩拿走吧，你、你以前可喜歡帶了。”

少女看看他，依舊搖搖頭，“以前沒帶走，現在又要來做什麽呢？”

秦仲生心頭一窒，拿着和田玉佩的手都不自覺松了些許，差一點滑落摔碎在地上。

看着少女疏離冷淡的神情，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錯了……

然而秦妩沒有再給他說話解釋的機會，只起身朝二人行了個禮，便緩步離去了。

端莊大方，有禮有節。

宛如陌生人一般……

今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還要圓滿，柔和的月光灑在天地間，照耀着每一家每一戶團圓的人們吃湯圓。

只有他在這樣圓滿的月色中，從頭至尾，沒有獲得自己女兒的一個眼神。

他真的錯了。

秦仲生突然失了力氣，跌在了椅子上。

這些秦妩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不會把心力浪費在一個一心只想把她送出去的人身上。

可是這決定做的幹淨利落，話也說的絕情體面。

她的心裏卻控制不住的發悶。

涼風徐徐，夜色如水。秦妩一個人靜默地在院中走着，她不想回房，也不想見人。

忽遠遠地看見站在院門口如松如竹的季學子。

他是有什麽東西落在了秦府嗎？

季封高中了狀元，按理今天晚上就應該住進狀元府邸，怎的如今站在了自己的院門口？

想來可能是落下了什麽東西。

幸好蘇清還沒開始招什麽下人，季封之前居住的房子也還沒有清掃，他如今回來找應該還能找到。

少年人身穿一襲紅色官衣，頭戴黑色硬翅官帽，月光打在他柔和的側臉上，照在他耳邊的那一支牡丹簪花上，竟給他溫潤如玉的氣質裏添了幾分豔色。

秦妩靜靜站在原地，等着少年人從自己院門口路過，卻見新科狀元郎定定地站在那裏。

他沒說話，也沒往前進，只低着頭抿了一下嘴巴，面對着當今聖上都能夠侃侃而談的人，如今倒顯得有幾分緊張。

他擡手将簪花拿在了手裏，又伸手在懷裏摸索着什麽，借着明亮的月光，秦妩看得清楚，那是一支珊瑚簪子。

簪妻釵妾。

簪子向來都是定情之物。

心頭像被什麽東西撞擊了一下，秦妩只感覺後背升起了一股熱意，她沒有動，只盯着季封的側顏。

只見狀元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低着頭看了看簪花，又看了看簪子，而後小聲嘟囔着什麽，像是在打草稿似的。

月夜寂靜，四周無人，在徐徐的春風裏，秦妩勉強将那模模糊糊的聲音聽了個清楚。

“小生季封，江蘇揚州人士，年十九，七歲上父母離世，家有草屋一間，田地半畝……”

“小生思慕小姐已久，”他說話磕磕巴巴的，“知小姐身無婚約，唯……唯願與小姐結秦晉……”

“你小子！”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一道滿身怒氣的聲音響起，拎着春糕的秦思淵氣的吹胡子瞪眼的，感覺下一秒就要和季封拼命。

季封本就緊張，在這尚且算得涼寒的夜裏手心、後背都結了一層薄薄的汗，冷不丁地被秦思淵這麽一喝，更是舌頭都打了結。

“兄……兄長。”

不叫還好，這一叫秦思淵恨不得青筋暴起，直接上手抓住季封的領口，“什麽狗屁兄長，誰是你的兄長？”

他是挺看好季封的，也是真心實意把季封當做自己的兄弟相待的。

但是不管是誰，都不能打阿妩的心思！

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

——溫潤端莊，好似一塊上好的玉器。

他也不看看他什麽身份！

——自己兩輩子都沒鬥過的新科狀元郎，以後是最受皇帝倚重的肱骨大臣。

長得好看，有本事就能對阿妩好了嗎？

——自己只有五十銀子的開銷，卻能為阿妩花掉一半買簪子，還寶貝的很，連春闱都可以不考也要從裴容手裏把簪子搶回來。

秦思淵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焦躁，一邊覺得自家的白菜被豬拱了，一邊覺得這個豬還是個雙眼皮，看着挺順眼。

分裂得很。

他手上出力更重，他一直都知道季封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更別說之前還圍觀了季封跟裴容打得難分上下。

他下了狠手，娘希匹，管他打的贏打不贏的，他現在就想跟季封打一架。

但是秦思淵手上青筋都爆起了，季封還是軟綿綿的，連一絲掙紮的痕跡都沒有，“……秦兄。”

他只叫了一聲，妄想讓秦思淵恢複平靜。

他這一副樣子當然只會讓秦思淵更加火大，“你不出手是吧？你要受着是吧？”

秦思淵咬牙切齒的，一時間連手上的春糕都放到了一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能忍！”

他放着狠話，卻在擡手那一刻，瞥見了秦妩，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啊……”他咬牙切齒地飛速變臉，擺出一副哥倆好的樣子，伸手勾住了季封的脖子，勾肩搭背的讓人往他這邊靠，不讓秦妩看到季封的臉。

“你小子行啊，考了狀元還要專門來我這兒炫耀！”

“走啊，喝酒去！這回你可得請客！”

他挾持着季封就要往遠處走。

能讓秦思淵這麽反常的，只能有一個人。

季封呆呆跟着秦思淵走了兩步，而後自來了帝都就從沒有跟秦思淵唱過反調的人，突然一下子掙開了他的桎梏。

他目光堅定地看向秦妩。

不管規矩，不管禮法，他再沒有遮蔽躲閃，光明正大地目光炯炯地盯着秦妩。

這怎麽行？

什麽都反應過來的秦思淵一下子橫在兩人之間，恨不得變成一堵牆，嘴上還笑着裝着，“怎麽季封你已經喝醉了嗎？趕快回你的狀元府去！”

“我沒醉。”

狀元郎躲避着秦思淵想要捂嘴的手，對着秦妩身鞠一躬，将簪子和簪花高擡到頭頂，連說話都有些結巴。

“小生、季封，江蘇、揚州人士，家中無父無母，心慕姑娘良久……”

秦妩看着他攤在自己眼前，微微顫抖的手掌。

明明是今日世間最為春風得意的少年郎，怎能對着自己如此的謙卑？

仿佛自己不是這卑賤如泥的商戶之女，而是山間雪、雲中月，是這世間求之不可得的珍寶。

春風吹拂着萬物，也将季封小心翼翼真摯懇求的聲音吹散在秦妩的耳邊。

“此次貿然前來，實是驚擾小姐，罪該萬死，欲求小姐原諒……又欲訴小生衷腸，然季某着實笨口拙舌，心有千萬，口不能言之萬一。”

“只有一問，敢問小姐，可願、可願下嫁季某。”

剛得了聖上贊許，世人都知道即将鵬程萬裏的狀元郎彎着腰一動也不敢動，語調和手掌都緊張地微微顫抖。

求問她這個商戶女，能不能“下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