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夕陽躲進西山後, 餘晖溺在雲層裏,秦妩走在季封的身旁,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帶着鬥笠出門。

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沉默的走在街上,肩膀與肩膀之間, 若有似無的, 始終隔着一拳距離。

偶有春風起, 吹起季封的衣袖輕輕觸碰着秦妩的手指。

季封自幼習武因而聽覺、嗅覺都比旁人更敏銳一些, 他感受着秦妩忽遠忽近的芊芊秀指。

心裏有鬼的他, 手指動了動, 卻根本不敢往秦妩的方向看, 只扭頭看向左邊,眼睛在波光粼粼的護城河面上亂飄。

夕陽西下, 餘晖給護城河染上一抹緋色,真像是誰家的女兒見了情郎羞紅了臉頰。

河上有遠及近地飄來了一艘商船, 船上挂着各色的燈籠,船頭坐着一位歌女彈奏琵琶, 聲音婉轉, “恩愛兩不疑, 白頭不相離。”

河邊更是有夫婦們十指緊扣,笑鬧逗趣。

季封在他們緊扣的十指上停了一瞬, 而後便微微低頭收回了目光。

他人生的前十幾年都獻給了書籍策論, 他從未有過做這件事的經驗,就連這護城河邊也是外出聽人聊起說是有情人的好去處,他這才留了個心思。

是不是應該給阿妩買一盞兔兒燈啊?

可是現下天都沒有黑下來……

他的手指微微磨擦着自己的衣袖, 總覺得不能這樣沉默下去, 可是一時間又找不出什麽話題來。

突然一陣風起。

“阿妩, 你冷嗎?”

他說。

話畢,季封心頭又有些後悔。

花燈很好看。

曲子很好聽。

他為什麽要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這麽一句話呀!

他到底在說些什麽呀?

正懊惱着,擡眼去看秦妩,便見對方笑盈盈的,眉眼都舒展開來。

“冷,還有點兒餓了!”

那可怎麽得了?

季封即刻帶她就近進了個小館子,在這人來人往的河邊上取了個雅俗共賞的名字,叫“浮一大白”。

店主也是豪邁之人,見兩個人進店,立即拿了兩個半張臉這麽大的酒碗,配着酒就端了上來。

“這是咱們冬日裏釀的雪花酒,入口清冽,可不輸樊樓!”

說着話就開始給二人倒了起來。

如此盛情難卻,讓秦妩在嘴邊的拒絕都說不出來。

那溫熱又散發淡淡酒氣的清酒瞬間倒滿了季封面前的青瓷碗。

店家又笑得熱烈,開始給秦妩倒酒。

“不可!”誰料季封突然開口攔住店家的動作,搖了搖頭,“她不喝。”

秦妩确實沒打算喝,只想着就算倒了一碗也只放在旁邊晾着,但她确實沒有想到平日裏溫潤的季學子會開口,如此幹脆地替自己拒絕。

她微微擡眸定睛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卻讓心頭本就有些緊張,第一次跟女孩出來約會的季封亂了陣腳。

她想喝?

可是這種路邊攤販上賣的酒大多烈的很,口感也不怎麽樣,像阿妩這樣身子弱,又沒怎麽喝過酒的,喝了怕是要頭疼的。

他抿了抿嘴唇,又想着秦妩是千金小姐,想來不怎麽來到這樣的地方,定是對什麽都稀奇,都想嘗試一下的。

是他思慮的不夠周全。

他與秦妩對視了一眼,淡淡開口,商量道,“那只喝一酒盅?”

只嘗個鮮就好了。

多喝了回府後,定然是要不舒服的。

他這話一出,別說秦妩,連一直對着季封推銷的店主都愣了一下。

這小心翼翼的語氣……

他看這男的氣宇軒昂的,怎的在家裏當家做主的竟是他柔柔弱弱的娘子嗎?

店主立馬調轉了槍頭,看着秦妩,口若懸河,“您真應該試試!我們店裏的酒,絕對是帝都一絕!”

實在是盛情難卻。

“那行吧……那便來上一酒盅。”

秦妩面上有些尴尬。

然而關心則亂,一直觀察着她的神色的季封卻以為她因為自己的表現而不開心。

在店主退下去之後立馬開了口。

“這種攤位裏的酒,多半是買了烈酒又摻了水的,又醉人口感又差。”

“我是想着阿妩你不一定喝的慣,而且你不是常喝酒的,我怕你喝了之後又不舒服……”

我不是有意要做你的主。

秦妩看着他手指又在無意識的磨搓着自己的衣袖,這才反應過來他在解釋什麽。

這人,是真把她當成瓷娃娃了。她看着季封快要把自己食指磨破皮的手。

沒忍住伸出一根食指摁住了他摩擦的指頭,“我知道……”她笑着與對方對視,連聲音也軟乎乎的,“阿封是為了我好!”

她又不是心盲眼瞎,誰小心翼翼地唯恐傷害了她,誰把她放在心尖子上,她還看不出來嗎?

不知是因為手上傳來的溫涼的觸感,還是因為秦妩那一句軟軟的阿封。

反正季封整個人都僵了一下,又看了看她,最後像是做出了讓步似的,妥協開口,“最……最多喝兩盅。”

秦妩心下失笑。

他竟以為自己是個小酒鬼?

他以為自己說這種話是想多喝一盅?

“好……”

秦妩眉眼彎彎,頭發上簪着的紅珊瑚在月光的照耀下溫柔又嬌俏。

她看着面前這個一舉一動都表達着對自己珍視的男人,酒還未入喉,只聞着微微酒氣,便覺得有些醉了。

她側頭盯着季封,“阿封……”

好似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她也不知道她想說些什麽,反正好像只需要這麽淡淡的喊上兩句,心便能安定下來一樣。

聲音未落,卻見對方的耳根紅了一片,眼眸裏印着點點燭火,又有着自己的堅持,又好似全然繳械投降。

“兩盅最多了,這酒不好的,你真的不能多喝!”

“你也去勸勸你哥哥,讓他少喝點酒!”

秦問津自從春闱失利之後,便整日消沉度日,王靜合勸了幾次沒有成效。

便想讓秦嘉妍也去當個說客。

“我才不去!”

秦嘉妍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們居住在這後院本就是巴掌大的地方,秦問津現在整天泡在酒壇子裏,搞得整個院子都彌漫着一股酒氣!

害得她連準備文繡院的考試都不能專心!

她翻了個白眼,心中嫌棄着秦問津沒用,人家秦思淵一個商戶出身都能抓住機會,逆天改命,考出一個探花來,以後位極人臣。

他這個草包哥哥前二十年都在準備科考,都還考不過一個只準備了一年的。

說起來,她剛回來那幾日原想着跟秦思淵打好關系的,一口一個“哥哥”的,叫的比對着秦問津都親切。

哪想到秦思淵不是裝聾就是裝瞎,竟對她愛答不理的,滿心滿意的圍着秦妩那個病秧子說,連看她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輕蔑。

她最煩的就是別人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說到底是自己的親哥哥,不如別人的親哥哥。

“他醉就讓他醉好了,反正又喝不死人!”

秦嘉妍氣得胸口發悶,連說話都尖酸刻薄了起來。

秦妩真是命好,什麽好事都能讓她攤上!

“你怎麽能這樣說?”

到底說的是自己親兒子,王靜合皺了皺眉頭,竟也舍得對秦嘉妍大聲說話了。

“他怎麽說都是你的親哥哥,你合該跟他親近一些……”

當時妩兒可是隔三差五會送些糕點,更是為了問津的科考去求神拜佛了的。

“哈!”直到秦嘉妍突然站起身冷笑了一聲,王靜合才意識到自己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我……母親不是……”

她還想說些什麽,便見過秦嘉妍步步緊逼,一雙眸子仿佛淬了毒一般,“是啊!”

她咬牙切齒,“秦妩真好啊!”

“她怎麽不是你的女兒啊?!”

上一世對父母的怨恨還有這次自從回來就梗在她心裏的不自在如同一根根刺紮在她的心裏。

反正裴容說已經幫她搞到了參加文繡院考試的身份,反正她馬上就要成為一品夫人。

秦嘉妍此刻便是連裝也不想裝了,“你現在倒是想認人家做女兒,人家還認你嗎?”

她冷冷地開口,就見王靜合的臉色突變。

“還巴巴地上趕着給人家送什麽參藥,還不是讓人家像趕狗一樣的趕出來了?”

她照了照鏡子給自己抹上口脂,“其實我不明白,您現在這麽熱切地去貼秦妩幹什麽?”

她名聲壞了,跟前世的自己沒什麽兩樣。

秦嘉妍雖說這幾日都在院子裏回憶上一世秦妩做出來的布匹的樣式,但是隐隐約約聽說秦妩訂了親。

畢竟不是真正的成婚,秦府捂得嚴實,她也不知道男方是啥,不過想來也跟她上一次差不多,只随随便便嫁了個落榜的舉子吧。

不,大概率是不如她的。

那些讀書人可清高的很,根本看不上商戶之女。

“她名聲壞了,根本嫁不了什麽有頭有臉的人物,您還不如一直貼着我,我最次還能選個裴容呢!”

摸完口脂的她也不看王靜合,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最近這幾天後院窮得菜裏連個油水都沒有,她特意約了裴容請她去打牙祭呢!

“點這麽多菜,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坐在仁和樓最好的廂房裏,靠窗,能俯瞰到護城河兩岸最繁華的地段。

裴容沒什麽興致,回話時竟是連頭也沒回,只盯着窗外看,“沒什麽,你吃就行了!”

見他又是這一副死人臉的秦嘉妍自然知道該怎麽治他,“你好冷漠啊!雲姨說過,要對我好的!”

聽她隔三差五的提起自己亡故的母親,裴容心裏莫名有一絲煩躁,面上卻不顯,只擡手遠遠給她夾了個點心。

露出了右手手腕上的一段紅繩。

“哼。”秦嘉妍故作生氣,也學着裴容的樣子把頭扭向了靠窗的一側。

河岸兩側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她卻在這些人當中一眼就看到了氣質出衆的季封,季狀元。

他自己挑着簾子從一個小攤子的門口出來,卻沒有一個人走掉,挑着簾子的手也沒有放下。

仿佛在等着什麽人一般,他站立在門口,眼含笑意,頭還側着往裏面望。

手已經撐了許久,他卻并沒有開口催促的意思,前途似錦的狀元郎此刻心甘情願的當着一個門童。

終于一個女子從那挑着簾子的門口出來。

月光明亮,燈火輝煌,隔着一個河岸秦嘉妍看得仔細。

那讓當朝狀元郎心甘情願當門童的女子,赫然就是秦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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