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你是不是吃醋了?”

送走聖上、長公主, 秦妩跟着季封上了馬車。

馬車悠悠地在官道上走着,秦妩偷偷看了沉默的季封好幾眼,最後還是問出了聲。

其實季封什麽也沒說, 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但是秦妩知道, 自己剛剛在長公主面前感受到的僵硬不是假的。

她和裴容的事情早不是什麽秘密了。

帝都裏的人笑話她都笑話了幾輪。

季封不可能不知道, 再加上那雪夜裏裴容的表現……

別說旁人, 她都覺得自己和裴容之間有些說不清了。

可是季封什麽也沒說, 什麽也沒問。

這般尴尬的事情, 季封不說, 她也不會主動說起。

可如今她看着身側低眉安靜的少年郎, 莫名就覺得他在委屈。

她看不了他受委屈。

“你剛剛吃醋了對不對?”

于是她又問了一遍,還把在襖子裏暖得跟火爐一樣的手伸出來, 去碰季封的手心。

身旁的人又僵了起來,手也沒動, 人也沒有看向秦妩。

“沒……沒有。”

季封下意識地否認,他還記得高中那日秦妩說過的話。

他當時答應了的, 絕不再提她和裴容的事情。

然而腦海中卻拼命想着剛剛秦妩在聖上和長公主面前的那個遲疑。

他一邊告訴自己, 剛剛那個在聖上面前過明路的行為太張揚失禮了, 阿妩不喜歡也是應該的。

一邊又忍不住地想,要是阿妩不喜歡的不是這個行為呢……

他甚至在想, 阿妩那天答應他, 是不是因為他的行為被秦思淵看見了呢。

阿妩怕再傳出些什麽流言蜚語,才不得不答應了他?

他心頭酸澀,腦海裏的兩個想法在你來我往的打架

向來聰慧、從沒有怕過任何問題的人竟然第一次選擇了逃避。

一時間, 他連看都不敢看秦妩。

若真的是自己哪裏沒處理好, 讓阿妩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裏受了委屈, 該怎麽辦呀?

他若是看向秦妩說出這句“沒有”,秦妩還可能信上三分。

畢竟她總覺得季封是那樣朗月清風的人,是不可能鑽那些世間情愛的牛角尖的。

可是如今他連看都沒有看向自己,又如何能讓秦妩相信他這句支支吾吾的沒有。

秦妩抓住這人的指尖。

季封知道給她帶厚衣服。

沒想到他自己的指尖卻是這麽寒涼。

她的手掌慢慢地滑過去,與他的掌心貼着。

二人在一片冷寒凄涼中同享着這一點溫度。

“真沒有?”

她問,同時四指握住了季封的虎口。

對方悶悶不樂,還嘴硬着,“真沒有。”

手卻與她交握。

明明馬車都快被醋酸味淹沒了。

秦妩心裏暗笑,只道季學子肯定不去看那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

他這樣子,跟那話本子裏吃醋拈酸的千金小姐沒什麽區別。

只是那話本子中說,書生對這小姐的莫名脾氣覺得厭煩的很。

秦妩倒不覺得,她心下甚至有着可恥的快意,“那好吧——”

她故意拖長了聲音,頭側到一邊,餘光還不忘瞄着季封的動作神情。

“本來想着,季學子要是生氣了,我還想哄上一哄的。”

她的語調不自覺轉了幾個彎兒,連尾音都帶上了小鈎子,又嬌又嗔,偏生說話時還要把自己的手從季封手裏抽出來。

感受到她的動作的季封立馬換了個姿勢,與她十指緊扣,依舊沒有看她,聲音裏依舊是悶悶的。

“那你哄我。”

他小小聲說了一句,又委屈又理直氣壯。

秦妩偷偷抿着嘴巴,笑眼彎彎地瞥了他一眼之後,又強行将自己心中的笑意壓了下去。

她動着那只與季封十指緊扣的手的手指,輕輕地、若有似無地、一下又一下地點着季封的手背。

“那季學子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麽吃醋呀?”

她好似撒嬌又好似耍無賴。

沒有人回應她,季封不說話,秦妩也不着急,只有手指頭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

分明說是她哄他,可是她的心裏卻沒有一絲空落落的感覺,好像勝券在握。

她似乎一點兒也不怕季封會生她的氣。

或許她潛意識裏就認為季封不會真正跟自己生氣的。

手指若有似無的撩撥着,眼看着季封的臉都被她點紅了。

勝券在握的人還想着乘勝追擊,她微微斜了身子。

兩人分明就只隔着一拳的距離,眼睛一直躲着她的人還好像擔心她會摔着一般,連忙将肩膀湊了過去。

秦妩的頭如願靠在了季學子的肩膀上。

“還沒好好謝謝你把設計圖冊拿給我的事。”

小姑娘動了動腦袋,靠季封靠得更緊,開口卻提起了別的事情。

“要是進了貢院考試之後才發現……我該怎麽辦啊?”

大曾的考試向來嚴格,要是進了貢院之後還傳遞資料的,主犯從犯都是要誅三族的。

“到時候我肯定可着急了。”小姑娘自言自語,“就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牆邊轉圈,一邊轉還一邊說——”

“阿封怎麽辦呀?”

“阿封怎麽辦呀?”

秦妩的聲音你不自覺帶上一股嬌氣。

還說要哄他的,怎的說起了別的。

季封如此想着,卻唯恐她靠肩靠着不舒服,輕輕調整了自己的動作。

還能怎麽辦?

“以後要還有考試,還是應該小心謹慎一些。”

他小小聲說着,一本正經的。

“要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我把圖冊遞到你手裏之前,一定要罰你說上一萬遍“阿封怎麽辦啊”。”

說上一萬遍“阿封怎麽辦”呀?秦妩心頭微顫。

上刑場,掉腦袋,誅三族的大罪。

他只罰自己說一萬遍“阿封怎麽辦啊”。

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季封——”

小姑娘的手指不動了,牢牢與他十指緊扣,聲音裏竟有哭腔,“你不會在揚州還有小娘子吧?”

怎麽能這麽會哄女孩子開心啊?

“沒沒沒沒有!”

這話一出自然是把季封吓了一跳。

天可憐見的,如何能讓阿妩有這般誤會?

他連忙舉手做發誓狀,“我季封以亡父亡母之名起誓,絕對沒有……”

他看着還想說些什麽惡毒的詛咒,被秦妩開口打斷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直視着季封,坦蕩簡單。

“我也沒有。”

我也只有你一個。

她總想着,自己和裴容既然已經一刀兩斷,就沒有必要再提。

旁人的嘴長在旁人身上,他們若是将這件事情當作笑料談資,她也管不了,她也不想管。

日子又不是過給他人看的,帝都日日發生這麽多事情,她的事又能在旁人嘴裏談論幾天?

她一味的逃避,再加上季封從未在她面前表現過什麽

讓她一時竟忘記了季封也會深陷在這流言裏面。

她又想起原來季封是答應過她,不會追問這些事情的。

可還是在意的吧?秦妩想着剛剛僵直的背影……

季封是那塊最能養她的玉,她合該給她的無價之寶一個合理的安心的解釋。

“我跟裴容……”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對着季封坦白,把什麽都說開了,沒理由讓季封為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傷神。

沒想到溫潤如玉的人卻急急開口,好似怕她再說下去一樣。

“我是狀元郎——”

“我朝前任李宰相也是狀元郎,他八年時間便登宰相位!他也是江蘇省一甲出身!”

“還有劉宰相,他用了十年,可他只是江蘇省的二榜。”

“而且我朝更看重文人,就算是骠騎将軍也只是個二品武将……”

我會比他更好。

我能比他更好。

阿妩,你且等等我!

沒想到季封會是這樣反應的秦妩一下子卡了殼。

文人最是注重禮節面子,最為謙遜。季封又向來溫潤,可如今他話裏話外,都是他會比劉李二相更為厲害的意思。

二相不知提拔過多少人,季封這話要是被旁人聽到,大概也要得罪不少人。

原想着他何曾如此冒失過,又聽他專門提到骠騎将軍……

秦妩又不是塊木頭,當即明白過來。

前途坦蕩的新科狀元郎。

若非他在聖上面前言明自己有心上人,不知會被多少權貴之家榜下捉婿的季封。

他竟是在擔心自己覺得他比不上裴容嗎?

他難道還覺得是他高攀了自己?

她以前看話本子裏絕世美人自卑于自己的容顏,只說自己是一平凡人耳,都以為只是玩笑話。

未曾想過竟真有人如此。

他是楊大儒專門收的關門弟子,是人才濟濟的江蘇省裏殺出來的榜首,是當今聖上親自簪花的狀元郎。

季封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覺得自己高攀了她?

難道她秦妩是什麽天上的仙女,人間的公主嗎?

看着這人語速飛快的樣子,被人珍之重之的秦妩心頭酸澀又暖洋洋的。

她提氣,直視季封,勇敢又堅定。

“……我父母簽婚書之前,特意來問過我的意見。”

蘇清秦仲生覺得愧對她,自然不敢擅自做她婚姻的主,所以那婚書雖然是長輩們出面簽訂的,但也是她的意思。

“季封,我是點了頭的。”

所以我們兩個不是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什麽權衡利弊,再三衡量。

我們是兩廂情願,心向往之。

我朝女子向來矜持,她失憶後又受了王靜合三年禮教的教養束縛。

說出這些話,無異于與人私定終身,直接私奔。

實在大逆不道。

秦妩的臉都燒紅了,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可是又擔心季封因為自己的躲避胡思亂想。

于是她堅定地、直直地、看着将她視為珍寶的男兒郎。

女孩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卷翹的睫毛像飛舞的蝴蝶,一下又一下輕輕碰觸着愛慕者的心。

小姑娘真摯又熱烈。

“我早就動心了——”

“一片昏暗陰冷裏,有人怕我害怕出手安撫那只貓的時候。”

秦妩眼皮微顫,“有人生怕唐突了我卻還是遞給我用各種筆跡做了批注的圖冊的時候。”

“原本是想着這輩子不嫁人了,跑到西山上去做個比丘尼……”

“可是這人又将狀元簪花遞給了我……在我一字一句權衡利弊之後,依然堅定的選擇了我。”

只說着還不夠,女孩大膽又直白地抱了他一下。

“阿封……”

“你這麽好。”

“我哪裏會再去選擇別人?”

一陣春風起,吹開緩緩而行馬車的窗簾,微寒,卻又好似夾着鳥語花香。

季封聽着耳邊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他七歲喪父失母,孤身一人游蕩在這天地間十餘年。

如今終于迎來了他的春天。

初春的時節,公主府裏卻比寒冬還要冷上三分。

“聖上,殿下。”

開封府尹端端正正地跪在世間最珍貴的二人面前,“裴将軍牽扯到一宗要案,必須要跟下官去開封府裏走一趟。”

裴容剛醒,太醫煮的人參湯藥都還沒喝上一口,開封府尹便殺到了長公主府。

聖上和長公主周遭的氣息都冷了下來,二人翻看着府尹遞上來的狀紙。

白紙黑字,一字一句都在控訴秦嘉妍買賣繡娘參考名額,字字泣血。

而秦嘉妍剛上了公堂,就把裴容的名字抖了出來。

府尹為官數十載,自然清楚床上這個卧坐着臉色蒼白的小将軍跟皇家之間的淵源。

“那婦人言語瘋癫,雖然極有可能是污蔑,然而茲事體大,還是要請裴将軍跟我們走一趟。”

開封府尹沉着聲音,“倘若真是污蔑,二人當面對峙,也能夠還大人一個清白。”

買賣參考名額這種事情哪裏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不知道要有幾個官員參與進去。

聖上沉着臉,他這一年為了貢院的考試聖旨規矩不知道出了多少。

沒想到居然還會鬧出這樣的事情。

沒想到居然會是裴容。

那開封府尹給裴容留了面子,長公主心裏卻是清楚的。

畢竟一個月之前裴容還跟自己商量過,能不能擔保一個人直接參加文繡院的考試。

裴容無父無母,能讓他擔保的,除了秦嘉妍還能有誰?

他剛為秦嘉妍擔保被拒絕,秦嘉妍這邊就有一個買來的名額可以考試。

他要是清白的,誰人能信?

長公主直接站了起來,心頭一股火起,她不明白裴容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買賣考試名額!

他把大曾的律法放到了哪裏?

而且長公主主管文繡院,心裏清楚能考文繡院的繡娘多半是家裏貧寒的。

這周姑娘,連自己的考試名額都護不住,想來在家裏不知道要受到什麽磨搓。

她既是女子又是公主,合該為天下女子發聲,沒想着自己眼皮子底下養出來個這樣的畜生。

“是不是你?”

她寒着聲音,卻覺得胸口都脹滿了火氣。

琉雲是那樣溫柔、識大體的人,要知道自己把她兒子養成這個樣子,怕不是要恨她的!

裴容心下也有些煩躁。

他沒有想到秦嘉妍能考到最後一試,更沒有想到秦嘉妍會把事情鬧到開封府。

所以說女人就是麻煩。

“我會把我一年的俸祿勻出來給那位沒能參加考試的繡娘。”

他一年的俸祿有近萬兩,那繡娘家境貧寒,萬兩銀子足夠她富貴無憂一輩子。

退一萬步說,那位繡娘就算真考進了文繡院,沒有個幾十年也掙不到一萬兩銀子,更別提她參加考試也不一定能考進。

裴容淡淡說道。

“啪。”

話音未落,一巴掌便直直扇了過來。

虛弱地堪堪能坐起來的人嘴角立刻滲出了血絲。

“你給我起來!”

這人哪有一點悔過之心?

長公主直接把他拉了起來,“你們幾個給他戴上手铐、腳铐,押到開封府去!”

若非看着面前這人半死不活的,她真恨不得在上去補一腳。

開封府尹一時沒敢動,擡頭瞥了瞥當今聖上的的臉色,就見神色如常,卻不怒自危的天子淡淡開口。

“考試舞弊是大事。”他看着開封府尹,“總要對得起黎明百姓。”

聖上似還想看看裴容,但最終還是斂了眼眸,“朕會讓睿王監審,張府尹可以好好審一審!”

睿王……

睿王這一年先是接手了自己母家曹将軍的将士,年末又把曹家軍和裴家軍混編到了一起,與裴容共同管理軍隊。

睿王和裴容更是有着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張府尹一時有些拿不準聖上的意思,這是讓他好好審,還是讓他放放水啊?

于是趁着夜黑到訪了睿王府,遠遠還沒有進門便聞到了陣陣佛香的味道。

睿王拜神女。

這是大曾人人皆知的事情,他不僅拜神女對長生不老、起死回生等異術更是癡迷。

據說府裏也養了不少能人異士,張府尹不信神佛,突然靠近睿王府都覺得有一些陰森,後背一陣發麻,讓人不舒服的很。

然而這是人家王爺的事情,他一個當官的實在不好多說什麽,只能乖乖地對着門童遞上名貼。

“開封府尹求見睿王,還請小哥替我通報通報。”

“我們家王爺正在府裏宴請外使呢,大人可能需要等上一等。”

小門童先給府尹打了個預防針,然後乖乖地進了內院。

畢竟睿王宴請之前專門囑咐過,任何人求見他都不能替他推脫掉。

金發碧眼的車遲、安息國使臣正和睿王端坐在桌前推杯換盞,說些誰也聽不懂的鳥語。

“我能帶着這麽美麗的布匹回我的國家,還是多虧了睿王殿下!”

大鼻子車遲國使臣已經有了醉意,“是睿王殿下邀請我們提前來到貴國,我才能遇見鴨青布。”

大鼻子說着要給睿王敬酒,睿王也笑,他大聲說着話,似乎很開心的樣子,“我們是朋友!”

等到門童上前彙報說張大人求見的時候,睿王眼底的笑意才更實了一些,對着外國使臣說了幾句話,便擺手讓門童把張大人引到書房去。

張大人本來就是他這一派的人,進了書房便是遮掩也不遮掩,直接将所有事情都倒豆子一樣吐了出來。

“殿下,您看這……下官當如何啊?”

書房裏只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睿王沒說話,只靜靜的坐到了椅子上。

油燈的光影在他臉上一明一滅,把原本溫潤的人照得有幾分陰郁。

“聖上既然說好好審一審,那你便放心大膽地好好審一審。”

“我們為人臣子的,自然要盡職盡責為聖上分憂。”

他說着話拿起一顆圓潤的玉珠。

書桌上有一半人高的假山盆栽,睿王把珠子放到盆栽山頂,就見假山上不知何時被人鑿好了彈道——

玉珠子乖乖地按照那被鑿好的彈道滑行,乖乖到了盆栽底部。

睿王勾着唇,似是心情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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