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柔美的嗓音從教室中部傳來，密寇賴許熟悉那個聲音，卻一時想不起自己是否有過丁點的解剖學知識儲備。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話語的內容上，那是他陌生的領域。僅僅接收話語的內容就讓他失去了全部力氣。

他放棄思考，陷入昏沉的夢境。夢中他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秘密的傾聽者彌足珍貴，展示那塊隕石讓他欣喜若狂。他險些繼續割傷自己，羅姆阻止了他，灌他吃了鎮靜劑和藍色靈藥，又把他帶到她的課堂上。

她的課堂……

密寇賴許轉了轉身體，發現自己趴在教室第一排最左側的桌子上。鎮靜劑延長了藍色靈藥的效果，沒讓他引起任何騷動。這個姑娘足夠聰明，膽子也大，那股擔當更讓人畏懼。

想到這裏，密寇賴許感到久違的心悸，上次見到威廉大師是在本學期開學時了，他很久沒見到這麽特別的人——在雅楠真是奢望——特別到足以讓他想起自己還是個人，人該擁有恰當的理智。

當然，理智偶爾會刺痛他，提醒他人力不可及的限度，比如宇宙。

密寇賴許仰躺在椅子上，望向後排。這是個僅容得下二十人的小教室，僅有一扇門，就在他旁邊。學生們個個認真聽講，讓他想起自己還未見識到世界的真相的時候。那時他愚蠢、貧窮，因無知而無所畏懼。

現在又何不是如此。

羅姆從最後一排走下來，兩人四目相對，她好像沒看到他似的移開了目光。密寇賴許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麽，下課的鐘聲響了。

“下課，”羅姆在後排站住。

等學生全部離開，羅姆從後向前檢查教室，鎖了門之後她走到第一排，摸索着抓住了因藥隐身的野獸。

“你醒着嗎，學者？”羅姆問。

“……是的……有如月光的恒常。”

“你願意活動身軀，讓藥效快些消退，以便我可以看到你嗎？”

“好……”

密寇賴許支起身體，雙手上傳來的劇痛告訴他夢境的真實。他從教室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全然不像先前那般跳脫。羅姆看到他現身，從講臺抽屜裏取出從教師辦公室帶去的酒精和布料，還有一瓶少見的精煉血瓶。

“血？”密寇賴許輕聲念出這個音節，複雜的驚奇爬上他的眉間。

“我想先為你保管，”羅姆拿出隕石碎片在他面前一晃，“好吧？”

密寇賴許呆滞地望着她，鎮靜劑的效果尚未褪去，不允許他的身體再進行先前那般的消耗。他還不清楚這塊隕石的價值幾何——足夠他換幾頓飯的世俗價值——顯然，羅姆的要求足以聲明它的珍貴。

“恰當的時候，我會把它還給你，”羅姆輕聲說，“願意讓我幫你處理你手上的傷口嗎？”

他想起先前在社會學教室時的情景。羅姆并不是他現在應付得了的，哪怕之前的事沒發生，就算他未曾在死亡和恐懼的邊緣再走個來回，那也不行。算了，還是嘗試怎麽再捉來幾只烏鴉或狗，他的手對付這兩種動物都不占便宜，但他的胃不允許。比起人類的神智，他更希望面對野獸的愚昧，那比較容易。

注視着她的目光由呆滞變為沮喪，羅姆敏感地捕捉到了兩個猶豫的瞬間。

“來。”

羅姆握住密寇賴許的手腕，帶他坐回先前的座位，心慌意亂的野獸就随她牽了。羅姆鋪開血瓶和酒精，畫下符文。血液奔流而出，轉過隕石，浸入傷口。

“有沒有覺得好些？”羅姆問。

她沒有得到回答，她當然不知道此時密寇賴許腦子裏全是捕捉獵物的情景。精煉的血液讓隕石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能量，但作用範圍極小，僅讓不足一半的傷口恢複原狀。倒也足夠讓他捉到一只烏鴉了。啊，一只不太夠……

“夠了，”密寇賴許抽回手，血液在符文的痕跡上幹涸。

“下午還有課程嗎？”羅姆問。

“沒有。”

“我也沒有，不如我們先去食堂吃頓飯，下午再繼續吧。”

“你先請。”

“鎖門的儀式是當堂教師的職責。”

“啊，正是。”

密寇賴許推開門，教學樓走廊裏空無一人。

“恕我直言，學者，”羅姆喊住他，“你可曾記得幾小時前發生的事情？”

“當然。”

“你不願為此表達些許的謝意嗎？”

“我付過了，”棕黑毛發的野獸指了指羅姆手上的隕石碎片。

“我們能否将此視為學者之間的善舉，而非鄉野的粗鄙交易？”

密寇賴許關上門，現在教學樓裏沒有人。如果有，也不會多，教學樓裏充滿各種危險的器皿，森林的村夫也不敢在此就餐。他踱到羅姆身前，低聲問：“你要什麽？”

兩人目光相交，羅姆注意到對方和自己一般高，如果不是那蓬亂的頭發，或許還矮個一指。

“你為何追求宇宙的秘密？”她問。

不，不能回答，那意味着從野獸步入人類的界限，然而理智和知識不能解釋無法觸及的宇宙。他重新陷入思辨的死循環，重複無數次的論證過程在他腦中再次運行，為什麽至今沒有答案？

答案，而非真相。

“你更樂于知道隕石從何而來吧？”

“我說了，我視之為學者之間的善舉，而非鄉野的粗鄙交易。這秘密險些要了你的命，我們可以分享秘密，有如分享生命。”

“尚無結論，”密寇賴許坐回第一排最靠門的座位，“說起來，陌生人，你看到一本藍色封面的書籍嗎？”

“扉頁蓋有紫色印章的？”

“正是。”

羅姆想起先前被扔上樓的書籍，《古蘇美魯星相考》，此書于五個月前滅失，借閱者是一名學生，屍體在學校側門被發現。書籍銷聲匿跡直至今日。

“放在教師辦公室呢。”

“請替我把它還回圖書館。”

“今天是星期三，你為何不自己帶它回去呢？”

毛發蓬亂的野獸對她笑了笑，白色牙齒參差尖銳。

“不知名的姑娘，我尋求宇宙的秘密，謠言到實物，古籍到今典，也不清楚是什麽促使我追求無法觸及的天空，是血中的獸性或是蒙昧的理智。為此，我通讀了拜爾金沃斯所有關于宇宙的書籍，那本書是最後一本。書籍讓大腦汲取知識，卻無法給予不可知的眷顧。”

“‘尚無結論’，謹慎得很，”羅姆笑了笑，“現在探尋宇宙的秘密還為時過早，人類缺乏的東西太多，我們只能研究落在地面上的東西，不能前往宇宙。而落在地上之物，實在是‘不可知的眷顧’。”

“‘前往宇宙’？‘前往宇宙’……真是新奇的想法……！”

羅姆翻了個白眼，密寇賴許關注的重點實在是太歪，她毫不懷疑明天就會看到他綁兩門炮送自己上天。未及她想出有效的勸誘，狂熱的野獸趴倒在桌上。毫無結果的高度思索、尚未痊愈的肢體和饑餓比好奇心先行一步，将他帶入無意識的漩渦。

羅姆摸了摸野獸粘連的幹枯毛發，短暫的念頭從心中掠過：分享給他一個別的秘密，會不會撫平這狂躁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