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2)
,臉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麽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如不能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着樓下喧嘩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見箱上有銅鎖鎖着,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為防備天雨屋漏,浸濕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着繩索将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什麽?”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着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麽辦?”小龍女臉色大變,顫聲道:“真的?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楞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裏,不敢擡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裏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麽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惴惴,當下将小龍女放入箱中,抗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撥開荊棘,只見郭襄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将郭襄放入她懷中,扛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上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番瓜摘了八九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用長繩綁住了,然後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着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為迅速,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她雖會閉氣之法,但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們終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着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對象,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歡喜,卻又帶着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于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深自傷感,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國師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
兩人這麽年輕,都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什麽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着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一壇壇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着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那像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請你到祖師婆婆房裏,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從來不敢碰觸,聽小龍女這麽說,笑道:“對丈夫說話,也不用這般客氣。”過去将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祖師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了。”楊過“嗯”了一聲,瞧着這口花飾豔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帶着無限凄涼。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裏面放着珠鑲鳳罐,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相隔數十年,仍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鑲嵌的梳妝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剩着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一亮,但見珠釵、玉镯、寶石耳環,富麗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楊過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什麽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着鏡子,着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豔。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麽?”把亂了的頭發略一梳順,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镯,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比。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贊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帶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幹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什麽‘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麽?”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什麽?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将來生了孩兒,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着他這麽胡扯,咬着牙齒不住微笑,終于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将她摟在懷裏,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擡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扶着小龍女身子,将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只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什麽俊雅物兒。”說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發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像了。”翻到箱底,只一疊信劄,用一根大紅絲帶縛着,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裏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什麽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啓”,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吉吉”字。底下二十餘封,每封都是一樣。楊過在重陽宮中曾聽人說過祖師爺的事跡,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麽?”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着又用絲帶将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情意。倘若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望着小龍女,不禁為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媳婦?”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劄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劄,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決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
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劄,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并無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鞑子于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戈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以軍國為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你怎知道?”
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衆,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将養,便算須得将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倘若連這等重傷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将養便是了,又急什麽?這些信中也沒私秘,你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一封,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拼命殺出重圍,但部屬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卷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什麽?”他語聲突轉興奮,持着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療絕症,當為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床麽?”
小龍女見他臉上鬥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給他求來了麽?祖師婆婆不是制成了床來睡麽?她的重傷不是終于痊可了麽?”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來,查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将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小龍女笑道:“你呆頭呆腦的想什麽?”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将寒玉床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它藥引?”
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療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你記得孫婆婆麽?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要是寒玉床能治傷,她臨死時怎會不提?何況我師父,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着他頭發,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麽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姊在外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暗算。師父雖吃了虧,還是把師姊接回,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于盡,幸得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為金針所傷,麻癢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穴道,制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姊竟偷偷解了他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我師父最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喜歡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然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股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體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滞,如受寒玉床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沉疴、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你睡罷!我坐在這裏陪着。”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便此長眠不起,與楊過永遠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麽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什麽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姊不知卻為什麽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着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挂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見餘下那枝蠟燭垂下一條條燭淚,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那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盡頭,另一枝跟着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将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适才這幾句話乃夢中呓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憂急,又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着。龍兒一生從未害過人,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麽?”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這時面臨絕境,仿徨無計,輕輕将小龍女的身子往旁稍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為了延小龍女一命,他又有什麽事不願做呢?
他正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那裏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裏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并未離去,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将來就算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什麽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長年葉綠,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曬一輩子太陽,生一大群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陽光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叽叽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蒙蒙眬眬的睡去,但她又實不願睡,說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說話啊。”楊過道:“你剛才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什麽事?”小龍女道:“我說了歐陽鋒麽?說些什麽?”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只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嘆道:“現下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什麽怨仇,什麽恩愛,大限一到,都讓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什麽?”楊過道:“我義父給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段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一無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盡都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着站起身來,左掌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将頂門對準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
“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發際至後發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璇玑(胸口)應人,湧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脈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啧啧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麽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麽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的砰彭山響,有些痛麽?”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隐隐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發見了什麽,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只手來,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舍不得不想,伸手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什麽。你知道麽?”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什麽事?我想到了什麽事?”小龍女微笑道:“你剛才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音宏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盡皆隐隐發出回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經,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床……”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麽?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
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為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隐隐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着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麽?”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陽剛內力所傷,與你所受全真教道士的陰柔之力恰恰相反。你逆行經脈,将道家武功以陰為主的陰力化為陽剛之氣,通入寒玉床化去。”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裏點了起來,然後将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裏的熱氣強沖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逆行,沖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麽?”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自然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着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适才的生死關頭,于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閑,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只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好險!”小龍女道:“怎麽?”楊過指着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為甄志丙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喂飽了,将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才回到寒玉床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沖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麽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複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那金輪國師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着,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麽?”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麽好!唉。”小龍女低低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一會神,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