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傾瀉的月光将湖面照得有如明鏡，埃德加進入正廳的陰影中，寒風從門窗的縫隙流入教學樓，吹得他打了個寒戰。埃德加敲了敲裝滿聖霧的噴壺，走上回旋的樓梯，羅姆在二層觀月臺前的沙發旁等他。兩人行禮、就坐，羅姆端上茶水。

“扣留他不是勞倫斯的意思，勞倫斯早就不理事了，他雖能召喚古神降臨，卻對自己的疾病束手無策，”埃德加接過茶杯啜飲，“路德維希不死心，還想挽回。”

“你見到小密了嗎？”羅姆喝下自己的茶水。

埃德加拎起随身的包裹，從中拿出一張粗陋火漆封印的信箋遞給羅姆，又取出數件儀式供品攤在地面。

“火漆是我封的，”埃德加說，“我也不能确保自己到達這裏。離開雅楠了幾天，沒想到回來就發生了這事。”

這又是個被秘密的甜美折磨到無以複加的人，羅姆心想。她掃視供品，除去常規夢境儀式所需的各類固體，更有兩瓶血，裝在雅楠常見的磨砂玻璃瓶裏。一瓶大的，上頭有治愈教會和獵人的标記，另一瓶小的貼着渾濁的白色标簽。羅姆心中已猜到部分。她打開信箋，上面有潦草的字跡。

“除非破此戒律，別無他法；後天淩晨兩點一刻，夢中相見。你玻璃瓶裏的小眼球。”

夢中相見。羅姆嗅了嗅紙張，打開小玻璃瓶的塞子——裏頭當然沒有眼球——蘸一滴在手指上。血的滋味酸澀，混雜着墨水般的苦鏽感。

“謝謝你，”她轉向埃德加，“作為回報，你想要什麽呢？”

埃德加扶了扶眼鏡，展露他慣常的得意笑容。

密寇賴許在前半段人生裏，很少以理智與人親近，對宇宙奧妙之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不會回應，更缺乏令人安心的才學和錢財，那張不雅的面龐可以輕易地要見到他的人連着做噩夢。這樣的人，無論男女，都要與組建家庭絕緣了。至于羅姆是怎麽讓他進入家門的，連他們的證婚人都說不清楚。

盡管如此，走了塵世的道路，便要遵循塵世的規則。結婚前，密寇賴許問羅姆：“我從未想過取悅女士，現在補課怕是來不及了，不願讓你留有遺憾，所以能否明言，你想要些什麽禮物呢？”

“婚禮之後，我想會有一小段我們相處的時間，以後這樣的時間會很多……為了那第一個……特殊的時刻，我想要一瓶新釀造的血雞尾酒，”羅姆說。

“雖然我不是有儀式感的人，”密寇賴許撓撓頭，“但對于婚禮，這件禮物也太微不足道了。”

“要用你的血，”羅姆補充道，“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密寇賴許幾乎把自己撓禿，“就是新釀的不會好喝。”

“我有一位叔叔，在該隐城做管家。該隐的貴族比治愈教會更懂得如何用血，這瓶酒将成為一個永久儀式的供品，讓你我有所聯系。我也要準備一瓶給你。”

“按學校的風格，我倒想給你一只眼睛。”

“人的眼睛吃完就沒了，等古神垂憐你的時候，再給我眼睛吧。”

“好。”

婚禮前，密寇賴許吃了一周的明花，生怕他的血液流出不雅的氣息。他們在學校辦了儀式，又去教會進行民政登記和簡單的儀式。密寇賴許很好奇自己的血液釀酒是什麽滋味，羅姆不讓他喝，說喝了就不靈了，他就乖乖聽話。

由羅姆的血釀造的雞尾酒沒什麽味道，但比任何烈酒都醉人，密寇賴許喝到一半就醉倒了，次日下午才爬起來。羅姆笑着罵他，他喝多了還不忘抱着她的腿，讓她半邊身體麻了一整天。

埃德加也問過羅姆，堂堂的預備校長，為什麽選了這麽個惱人貨同床共枕。得到的回答倒在意料之中。羅姆見過太多因世俗事務而精神渙散的人，下到獸患庶民，上到主教，無一不受此所苦，而她喜愛精神的純粹。塵土般的出身和殘酷的世情都沒能攔住密寇賴許的純粹——或者瘋狂。

羅姆當他是宇宙古神為她準備的一件禮物。至于密寇賴許跟了她沒多久就變成了沉溺居家除塵的胸無大志之徒，則是她沒想到的。按常理推斷，誰也不會料到有人用傀儡秘法掃房子。要是科斯母親知道這段插曲，想必會大發慈悲，讓他們兩個一同脫離人間苦海。

羅姆因教務留守學校時，密寇賴許偶爾會請埃德加來他們的住處夜酌。他喝得不多，卻醉得很快，如果他想醉得更快，就會把婚禮晚上剩下的酒拿出來聞一聞。埃德加知道酒的故事，心想如果刀斧手把該隐貴族殺絕，他就可以去告密了。 等密寇賴許睡下，埃德加會翻翻他們家的東西，生意人樂于觀察他們的夥伴，無論是對拜爾金沃斯還是對教會。

埃德加曾經在他們的故紙堆裏發現一本筆記，筆記紙張翻卷泛黃，一面以娟秀的蘇美魯語寫成，留有些許空隙；而另一面則在相應的位置繪有稀奇古怪的插圖。由于那本筆記裝幀精美，埃德加便做了些舊化處理，拿回教會呈給主教，謊稱它是在考古時發現的。

“後人仿造的蘇美魯孤本，也值得地下勘探者為之厮殺，”勞倫斯是這麽說的，“如果他們看得懂上面的秘法。”

“秘法？”埃德加不解。

“與拜爾金沃斯的規則不同，這上面記載了些邪門歪道的秘法兵器用法。”

埃德加不敢多言，目光投向旁邊的路德維希。勞倫斯有獸化的跡象之後，每次與神職人員會面，都少不了路德維希在場。這在治愈教會裏是公開的秘密，于雅楠城中則無人知曉。

“有多邪門？”路德維希問。

“它用現代的數理衍生出了一派新的戰法，”勞倫斯搖搖頭，成為主教之後，他很少直接地闡述一件事物的本質了，“唉……”

那嘆息或許是埃德加聽到勞倫斯的最後一聲人聲，也不知道是出于疲倦還是感慨。下次見到勞倫斯的時候，埃德加還見到了哭泣的阿梅利亞，獸頭的白骨被放置在教堂的祭壇上，沒有皮毛，沒有聖職人員獨有的鹿角，只有恐怖的破損，訴說着原主遭受的命運。

“我想看看真正的古神是什麽樣子，勞倫斯從來不給我們看他的寵兒，他無名的月之魔物，而現在他已經不能再召喚它了，”埃德加提出他的要求，“我會把召喚儀式的記錄拿到手，你來舉行儀式，讓我看看古神，任何一個新的都好。”

“你要古神做什麽？”羅姆波瀾不驚地問。

“沒有古神就沒有教權。教會裏能召喚古神的只有勞倫斯，而他快死了，路德維希嘴上說想讓拜爾金沃斯和教會重修舊好，心裏絕對是想自己當主教。”

“這樣啊……我也有過真心想當校長的時候，讀過些許召喚古神的經典，”羅姆挑了挑眉毛。

“好啊，好得很。”

“有一點我不能保證……”

“什麽！”

埃德加突然提高嗓音，寒風穿過觀月臺，吹得瓶瓶罐罐瑟瑟作響。

“我不能保證召喚出的古神是你想要的那一位。”

“你也別期待密寇賴許活着回來，”埃德加咬牙切齒地說。

“哎呀，啊哈哈哈，”羅姆笑了起來，那笑聲一掃她慣常的儒雅溫和，倒像極了惱人貨在瘋狂的巅峰時刻發出的嘲諷，“你想的就是這麽膚淺的事嗎？”

“你笑什麽？”

“小男生，你對古神一無所知，”羅姆收起笑容，“夢境儀式舉行時，給我看着小密，他的身體活着，你才有機會拿到主教的權杖。”

“如果他死了呢？”

“我就召喚出有記載的所有古神，帶它們踏平可憐的教會，大家一拍兩散。”

“你怎麽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就是知道。”

埃德加瞪了她一眼，落荒而逃。後來他随曼西斯學派谒見梅高的時候，也懷有相同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