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密寇賴許把雙手放到欄杆上，潔淨的金屬鐐铐在晨曦中閃亮。埃德加在他身側陪同，他們從教會上層向下望去，晨禱的典禮保持着露水般的氣息。主持儀式的是阿梅利亞，一個小女孩，聲音稚嫩，而随之祈禱的無數男女獵人昭示着她的身份，密寇賴許的目光越過身着黑白教會服裝的信徒，失去焦點。

“我不過出去辦事幾日，回來就天翻地覆了，”埃德加倚靠在冰冷的石頭欄杆上，“外鄉的報紙和書籍名冊，我買好了，太多，有機會帶給你。”

“外鄉有什麽趣聞？”

“一些地方還算平和，另一些地方在革命。”

密寇賴許收回目光，此類事情他在史書中讀過太多，人類本身的局限在他看起來平淡無奇。

“你不感興趣，我就知道……相比古神的秘密，人之所為毫無新鮮之處，”埃德加注視着早禱的聖職員，“人……還是存有人的樂趣，我之前認識的一個女裁縫，最近在尋求古典的裙裝，出了大價錢……”

“你喜歡她？”

“怎麽說？”

“你平時會說到具體的價錢，喜歡她？”

“……算不上喜歡。”

“離開雅楠去外鄉？”

“偶爾想，但那有什麽意思呢。”

“你拿着教會的差旅費，吃穿用度比普通的外鄉人好，要什麽姑娘都買得到，沒必要出去。”

“真是無情，”埃德加讪笑一聲，“你的噩夢怎麽樣？”

“時有時無。”

“噩夢女士的懇求令人為難啊，”埃德加收起笑容，“你猜她有沒有找過勞倫斯？”

“我不知道。”

“你猜。”

密寇賴許沒再搭腔，羅姆的面容在他腦中閃過，他描繪了無數次這位寬容儒雅的女士。她是他唯一的慰藉。

“要我說，”埃德加彈了彈密寇賴許的鐐铐，喚回他的注意，“勞倫斯的亵渎事幹得不少，他未必是不願意這麽做。”

“殺戮古神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不記得女王想要什麽，夢境太長。過去本該随着時間的推移淡化，或者我們足以随着時代的變化而離開過去。而它現在無處不在。”

“我不懂你說什麽。”

“這不是該我拿主意的事。”

“哦，我明白。離了羅姆，你不知道該怎麽辦，”埃德加說。

密寇賴許嘆息一聲。教會臨時找了身黑色套裝與他，加上思念的苦痛，讓他白森森的醜陋臉龐顯得扭曲而恐怖。他收斂神智，将游移的目光落到路德維希身上。

相較讀書，密寇賴許用于學習秘法的時間少得可憐，畢竟宇宙的痕跡不能帶他回到本源，故無深刻研究的必要。要說于雅楠城中行走保命，普通的獵人兵器也夠了。路德維希和那場交戰讓他想起一些樸素而基本的道理，規則之所以成為規則，因為它足夠有效。

那個獵人……

戰鬥的情景再次在密寇賴許腦內閃過。

“怎麽了？”埃德加拉了拉密寇賴許的手铐，打斷了他的複盤。

“那個教會獵人，”密寇賴許揚起下巴。

埃德加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解地問：“路德維希大師？”

“再給我一次機會，還是贏不了他。”

“話題換得夠快啊……路德維希的劍術在雅楠算是封頂了，去年五個不知死活的該隐貴族挑戰他，我的古神，路德維希兩回合就削幹淨了他們的铠甲，”埃德加拍拍密寇賴許的肩，“我認識你到現在，從沒見你摸過劍，不如你先試試，拿不拿得動帶鞘的聖劍？”

埃德加說着，真把背後的聖劍遞了過來。

“我有拜爾金沃斯的辦法，”密寇賴許低聲說，“尚未成型。如果羅姆來做，大有可為。”

“階下囚想羅姆想瘋了，”埃德加打開牢房的門，“先吃早飯吧，看你能不能清醒過來。”

埃德加推密寇賴許進了牢房，小心鎖上門。教會慎重迎接拜爾金沃斯的囚犯，并未将他置于地下陰冷的牢獄之中。房間名義上是牢房，實際原為聖職員的宿舍，以簾子一隔為二，靠窗一側是藥劑制造臺，另一側為床鋪。密寇賴許每天有四個小時在聖職員的監視下制藥，其餘時間被鎖在床鋪一側。

“昨天的聖女有沒有讓你心生歡喜？”埃德加轉了轉鑰匙。

“教會裏的姑娘你玩遍了，哪個好玩你不知道？”密寇賴許的目光落在盛滿食物的餐盤上，“牛肉？這高過囚徒的待遇了，你們想毒死我？”

“啧啧，”埃德加牽過密寇賴許的雙手，為他打開鐐铐，“怎麽弄死你，取決于羅姆的态度。”

密寇賴許甩甩手腕，操起刀叉開始他的早餐。除去鐐铐對他囚徒身份的提示，他得到的對待甚至比在學校還好些。每天的四個小時也不是滿滿地在工作，制取足夠劑量的藥物之後，他可以在解除鐐铐的狀況下休息到教堂鐘響。制藥時，除去看守的獵人或守夜人，更有見習的血聖女在場。血聖女們除了以身體提供治療用血，亦樂于學習有助醫療的技術。她們的資質普遍高于普通的拜爾金沃斯學生，大多數流程一學就會，密寇賴許羨慕不已。

如果羅姆有這麽好的跟随者，雅楠早就變天了。密寇賴許曾經這麽想過，盡管他深知羅姆的志向早不在事業。

“什麽？”密寇賴許問。

“勞倫斯要一個新的古神。”

“新的？”

“治療他的獸化病，他召見過你沒有？”

“‘召見’，我呸，明天的鎮靜劑我就毒死他。”

“你見過他了嗎？”

“尚未。”

“那就對了，與勞倫斯一同進行儀式的夥伴都是分別參與其中一部分，”埃德加扶了扶下滑的眼鏡，“完整的儀式流程只有勞倫斯自己知道，保險起見，他按蘇美魯語記錄下來，最該提防的就是你。阿梅利亞資質愚鈍，未曾學會。而勞倫斯為了保密，不肯改寫為現代語言。你還有機會。”

“什麽，”密寇賴許吞下肉片，切開面包，“阿梅利亞會要我幫她舉行儀式嗎？”

“你就沒想過統領雅楠？”埃德加拿起另一半面包，蘸入牛奶。

“不想，”密寇賴許吃了些東西，語氣逐漸平靜下來，“我要羅姆，嗚嗚。”

“召喚古神并非人人可為之事，”埃德加低聲說，“你不想當雅楠的主教嗎？唯一的主教，阿梅利亞那小姑娘懂什麽……”

“卡爾為了确保他的符文精準可讀、又能切實連通古神，在轉寫符文時召喚了很多古神。古神很容易來，而且拜爾金沃斯早在卡爾之前就有了召喚古神的辦法。只是勞倫斯退學以後，那些經典被威廉大師鎖上了，只有校長及有資格的繼任者才能閱讀。”

裝牛奶的容器晃動一下，埃德加勉強穩住身形。他松開面包，卸下背上的聖劍。威廉大師當然知道如何召喚古神，校長及有資格的繼任者……

“有條傳言不知當講不當講，”密寇賴許放下刀叉，多年前，相同的震驚也曾在他身上流過。

“嗯。”

“威廉早年想把學校交給勞倫斯，大部分研究結果都給他看過，所以我估計勞倫斯那套流程吧，也算不得教會獨創，”密寇賴許眨了眨眼，“而且會蘇美魯語的人，不止我和勞倫斯，所以呢，那本儀式流程要是掉了出去，你也沒機會了。”

“還有誰？”埃德加回身一腳，踢翻房間角落的藤筐，空筐滾到角落，撞得一彈，又滾了半圈才停下。

“開個玩笑，當然是羅姆，你生什麽氣。”

“該死的，她怎麽會？”

“算是我教的，”密寇賴許撓撓腦袋，“我在學校正式上課之前，羅姆讓我練習如何授課，我選了這個，她順便就把這門語言學會了。”

埃德加冷笑幾聲，年輕的面龐擰成憤怒的一團。他無法企及的知識、繼任主教難以理解的古代奧秘，竟然被不屑名望的學者輕松掌握。古神的賦予何其不均。

“我在她身邊也很無力，好比凡人在古神面前那般無所适從。天選之人面前，我們都難有作為，”密寇賴許頭也不擡，“面包泡軟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