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陰天的細微陽光落進房間，密寇賴許起身，把窗簾拉到盡頭，模糊的陽光照在制藥的各類器皿上，讓空洞的囚牢充滿古舊沉悶的灰度色彩。

他打開窗戶，聒噪的哭聲和陽光一樣模糊，像晨起時夢境的記憶。他記得旁邊的樓層中設立了孤兒院，門板發出嘶啞的開合，加倍了苦悶的煩躁，一時混淆了他的判斷，孤兒顯然是雅楠城裏最不吝于廢棄的資源，密寇賴許對孩子也稱不上喜愛，拎起幾只燒瓶向窗外揮去。

“就知道哭！”他吼道，嗓音嘶啞，神似他駁斥的哭泣的後遺症。

沒等燒瓶飛出窗戶，六條熟悉的黏稠物自他身後貫射而出，貼着他的肩膀取回燒瓶，逐一放回桌面上。

“還撒野？”埃德加笑吟吟地收回宇宙奇跡，“老實點，或許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密寇賴許操起帶塞子的試管，作勢瞄準對方的眼鏡——他知道這副是埃德加新配的，比之前的都貴都好。

“別着急，我先說個壞消息，”埃德加保持着他的笑容，“羅姆拒絕召喚古神，看起來你的性命不如她的驕傲重要，真是遺憾。”

密寇賴許把試管扔了出去，很難說那只是他惱人本性帶來的慣性還是罕見的憤怒回應，埃德加側身閃過。試管砸在對面的牆壁上，碎成幾段。

“你不生氣嗎？”埃德加問，收獲的只是鼻音促成的黏稠冷笑，“羅姆不要你了。”

“夢境……可以逾越生死，”密寇賴許顫抖着歪了歪腦袋，經年之後佩戴曼西斯牢籠時，他偶爾也會做出類似的動作，“而且……你對它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這就很有羅姆的腔調了。埃德加回身一腳帶上房門，緩步向對方走去，問：“夢境裏有什麽？錢財、權勢、她的寵愛？”

遙遠的哭聲再次傳來，密寇賴許無力地收起笑容，倚到布滿灰塵的窗簾上，這次要再跳出去，可沒有幫他落地的秘法武器了。與羅姆生活時的細節如同狂風卷書一般掠過他的腦海，包括每個間隙、微小的口角，存在和不存在的。他轉過臉望向窗外，孤兒院在霞光中呈現出詭異的顏色。

“哎呀，壞消息在後頭，”埃德加越過制藥的桌子，“教會的先遣隊在伊茲發現了新的古神。勞倫斯不再需要你們了，暫時地。”

“喔……你是來殺我的，”密寇賴許眼神飄忽地應了一句。

“你太能吃了，賬簿怎麽都做不平，而且新的古神響應了我們的呼喚，她即将，”埃德加拔出聖劍舞個劍花，指向孤兒院的方向，“住在那裏。哎，這樣一來，你又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別跟個外鄉人似的诓我，”密寇賴許擺擺手，“你想要什麽？”

古神的信仰幾乎是随着外鄉人的湧入而不斷更疊的，看看雅楠城裏千奇百怪的雕塑便知。其中有些是曾被信仰卻因各種原因消亡的古神之雕像。新的古神不意味着什麽，持續找尋古神的能力才是關鍵。召喚的代價其實小于探索，拜爾金沃斯有符文的積累，故而密寇賴許在自己最早的社會學調查中就明确了這一點。至于伊茲之地，拜爾金沃斯探尋古墓至此便無力繼續深入。其中若有古神，被教會甚至外鄉人獲取，也在情理之中。

“這位古神倒是和我們素有淵源，”埃德加并沒正面回答，“記得我們常用的宇宙奇跡嗎？”

這問題把密寇賴許的思緒從惆悵和迷惘中拉了回來，多數秘法獵人都有宇宙奇跡，起初它确實是從某處發現的，然而并沒人關心具體出處。只要買得到，用得順手，任何武器都值得适當保持神秘性。

“啊，還有你們的聖霧，也是同宗同源，”密寇賴許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可我記得……在伊茲被發現之前，勞倫斯和威廉已經約好不再下墓了吧？”

“他們約定的是蘇美魯的墓穴，”埃德加擡起左手，關上窗戶，插好細小的插銷，“你記錯了。”

密寇賴許皺起眉頭，埃德加身上傳來的外鄉香水氣味令他心煩意亂，平時這位教堂的掮客甚少招搖，總以浮誇之物倒空該隐貴族的錢袋，今天反而用到了自己身上。這慶祝方式雖然契合教會的流浮之風，卻有着令人不安的偏離，要知道，任何血都不可能有這種香氣。

“先遣隊很早就發現了她，而時機總不眷顧我們，現在勞倫斯需要古神，而你們又不想配合，所以是時候披露這項發現了，它足夠讓我們的先遣隊有所成就，”埃德加提劍挑開密寇賴許的圍巾，“依然隸屬于教會，但獨立成為一個新的機構，有更多的自由……教會裏不是每個人都聽阿梅利亞的話的，即便是那些選擇跟随勞倫斯的人……”

密寇賴許以他殘留的理智厘清了其中微妙的權勢糾葛，這些他從未考慮過的事情打開了全新的世界。後來他處理曼西斯的教務就容易多了，畢竟那些窮苦人的心思更為單純。而寒冷的劍鋒提醒他，近在咫尺的危險尚未解決。圍巾落地之後，是他的外套了。密寇賴許一把握住劍鋒，利刃割破手心。

“你這不着調的混賬，別再羞辱我了，”他說，“你想要什麽？”

“你留在教會，幫我們揭開這個古神的秘密，甚至下一個，許多個，”埃德加的要求似乎從來沒變過，“我們不會像路德維希那樣讓你聯絡和威廉的關系，但你仍需要以拜爾金沃斯學者的身份出現在這裏。”

“給你造個夢境吧，夢裏你或許還能娶了阿梅利亞——”

“為這突如其來的骨氣感到遺憾，”埃德加挺劍緩慢向前，“你半件趁手的供品都沒有，怎麽去夢境裏見羅姆？你難道沒想過，路德維希為什麽找上你而不是她？你空有吊詭的才能，對人心一無所知。”

密寇賴許松開手，狂亂地抓撓自己的臉，傷口上的血把他塗成一只困獸。埃德加取過桌上的抹布，擦淨劍上的血跡，冷眼看着密寇賴許把桌上的玻璃器皿統統掃到地上、再把碎的跺得更碎。他們的交易細則在雙方都冷靜下來之後才制定的：密寇賴許每周需要六天出現在教會，研究古神、教授煉金術給血聖女。教會更把他恐怖的社會學著作從拜爾金沃斯的校長室裏弄了出來，銷毀一些，收藏一些——那些數據和結論要是給外鄉人看見了可了不得！相應的，教會付給他個人近乎一個機構的報酬，這些錢成為了日後曼西斯學派成立經費的一部分。

密寇賴許鬧夠了，一屁股坐進雜物堆裏，憤怒和迷茫充盈了他的胸膛，埃德加也把聖劍擦了個幹淨，收回劍鞘。

“收拾一下你自己吧，”埃德加扣上白色的教會兜帽，“算算時候羅姆也該接你來了，我去迎她。”

這個跳樓般的消息扯斷了密寇賴許最後的神智，他向後一仰，昏死過去，那樣子頗像嬰兒車裏的梅高——如果梅高可以被看見的話，大約是那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