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

飄逸的鬃毛拖曳着灼熱的岩漿，第一任主教呈現出火焰的顏色。羅姆頂住刺眼的紅光向前望去，難以分辨其中的身影是人是獸，而空氣中傳來的粗重呼吸發出了危險的信號，她趕忙向後退去。按住床鋪的亞彌達拉眷族也松開了手，對着火焰的光影顯出好奇的神情。羅姆念動古代的言語，眷族毫不在意地探手拍下，即刻被火焰灼傷，它搖頭晃腦地擡起手。路德維希再補一劍，斷其手掌，掉落的肢體點燃了窗簾，火焰四散而起。

眷族負痛而退，教堂頂部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冷風交雜着熱焰，眷族枯柴般的手臂燒灼，發出濃重的焦味。羅姆試圖向剩下兩只眷族發號施令，而火借風勢、瘋狂蔓延，以聲音傳送的意願根本無法抵達。兩個教會獵人夾住了她，後趕來的獵人紛紛戴上了口罩，路德維希指揮教會獵人保護阿梅利亞。獵人們秩序井然地服從命令，兩只眷族伏在高聳的教堂上，時不時後退一步半步。

羅姆與亞彌達拉取得聯系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時密寇賴許還是她的學生、剛剛脫離了現實的瘋狂，居于她的庇護之下。

于人而言，數年數月占據了生命中的些許長度，但古神的舞臺則是以更長的年歲計算的。亞彌達拉并不強大，謹慎地迂回于地宮、夢境與現實的邊緣藏身；它也不夠聰敏，倘使被誤入的獵人逼急，也會一逞血勇折斷自己的肢體；而且它入場太晚了，蘇美魯時代的部分古神雕像早已腐朽風化，并無人類朝拜它。

召喚古神一度曾是拜爾金沃斯的秘密日課，只有那些把持着真相的人方可接觸。威廉、卡爾、勞倫斯，也輪到了羅姆。起初她是将之作為一個傳承來進行的，強大的古神如果響應呼喚，那麽拜爾金沃斯或許有別的發展方向，強于血、不會招致災禍、又足夠吸引學徒。

羅姆記得她和密寇賴許第一次召出亞彌達拉時的情形。那是在某個被玷污和詛咒的蘇美魯迷宮之中，古跡通常更容易接近神祇。亞彌達拉以憤怒的形象登場，而羅姆看它的手段也知道差不多就那麽回事了，不夠強的古神不能作為關鍵的籌碼。她并不準備将它公之于衆，故而在符文的音聲中，他們僅與亞彌達拉達成了簡單的協議。這位其貌不揚的古神應允響應召喚，如果人們認為必要，他也有點化眷族的權利；亞彌達拉被允許得到供奉，至于到什麽程度，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盡管議價能力不強，這位古神倒還恪盡職守，曼西斯學派的狂人們在亞哈革和噩夢邊境行動時，亞彌達拉及其眷族為外鄉獵人造成了相當的麻煩。

密寇賴許那時還是頭次親身參與召喚儀式，做了些微小的工作。他當時雖經驗不足，倒也察覺到了羅姆的失望。

“它不是一個好的饋贈，”亞彌達拉隐去後，密寇賴許輕聲問，“沒有你想要的那麽好。”

“你才是宇宙給予的最好饋贈，”羅姆說，摸摸他蓬亂的頭發。

惱人貨得到寵愛，馬上歡脫起來，不顧他們身處死亡的亵渎和污穢之中，于古跡的塵埃裏蹦跳不停，震得腐朽的磚瓦亂顫。好在蘇美魯時代的建築精巧堅實，歷經時光摧殘仍彌久如新。

“嗷喔喔嗚——假以時日，我會為你召來最好的古神，”密寇賴許開心地喊叫。

“它會是什麽樣的？”羅姆随他前行，探了探墓中風向，點燃牆壁上的燈火。

“它呀，嗯，”密寇賴許停穩腳步，“‘每個古神都注定失去神子’，這樣的話，我會為你叫來一位與生育有關系的女神，她或許還能生下神子，我們再把神子養大，這樣的奇跡，你說怎麽樣？”

這并不好寫在拜爾金沃斯的招生簡章上。羅姆拉起校服袖子，掩面笑了笑，當他想博她歡心。而她絕不會想到，密寇賴許第一次公開實行群體召喚儀式，便招來了兩位古神和一位神子——造出曼西斯夢魇這件事倒顯得不足為奇了。由于他們的形态實在難以捉摸，故而曼西斯認為只有奶媽和梅高響應了召喚。于新晉的教派而言，這是個可喜的成就，但密寇賴許那時是另一個人了，他不滿足如此的成就。既然死去的神子能被呼喚而出、育于噩夢，那麽死去的古神有何不可？ 至于科斯的不理睬，估計是被人類折騰怕了。

外面的走廊湧進來另一隊身着黑衣的教會獵人，身上帶着焦灼的氣息，顯然是清除獸患的執行隊剛從城裏回來。羅姆趁着兩隊人馬不清形勢，迅速以星爆逼退身邊的獵人，趁亂向外擠去。黑衣的教會獵人中有人靈視充足，見到眷族不由驚呼，另一些則一頭霧水。亞彌達拉眷族見她有所行動，攀爬着跟了過來，巨臂亂舞之時，也撕扯教會獵人的隊伍。

羅姆不擅貼身作戰，一身校服在黑白的獵人隊伍中又格外紮眼，故而步履越發艱難，混亂之中突然有人牽住她的手，将她向側拉去。羅姆的目光不由随之而去，這位黑衣的教會獵人戴着防煙塵的口罩，雙眸清亮，羅姆認出這是他們在亞哈革的鄰裏，一個獨居的老姑娘，曾在拜爾金沃斯讀過短暫的課程，她不由小松一口氣。女獵人支起手杖，護住羅姆擠出人堆，趕在大門關閉之前穿到另一條走廊，兩人合力關門上鎖，把為岩漿和眷族焦頭爛額的教會人員隔了開來。這麽做了之後，這位獵人也沒法再在教會呆下去了。她的女兒後來倒也進了教會，其身份可想而知。

兩人還沒想好從哪條路溜出教會，身後的門便被月光炸了個稀巴爛。羅姆趁灰塵未定，趕緊把女獵人塞進隔壁的小房間，幫忙幫到這就夠了，倘若迎接她的是覆滅的命運，不相幹的人沒理由送死。羅姆攥緊宇宙奇跡、靜觀其變——她多帶了兩條，如果距離夠近，轟爛宇宙女士本尊也不成問題。

羅姆靜心凝神注視着前方，四條宇宙奇跡在她袖中不安地盤旋。塵埃落定，月光把路德維希的臉龐和白色鬥篷一同染為青色。

“學者……你，”路德維希的聲音随他英俊的臉龐一同扭曲，那狀況不比他在獵人夢魇裏的時候好多少，“你竟如此亵渎治愈教會……”

“你們要古神，我便帶來古神，”羅姆神情自若地回答，“慷慨的成全也被視為亵渎，真是無藥可救。”

“住口！”

路德維希吼道，聲音突然放大的同時，更夾帶了嘶鳴般的雜音。羅姆驚得後退數步，緊貼到小房間的門板上。她的目光越過路德維希，只見教會獵人收攏成四隊齊整的隊伍。兩隊白衣獵人分別纏住兩只亞彌達拉眷族，一隊黑衣獵人将半獸化的勞倫斯向教堂深處引去。阿梅利亞在身邊留了幾名黑衣近衛，有條不紊地向下屬發號施令。羅姆心生悔意，覺得今天是回不去了。教會雖不擅煉金，于調兵遣将之事卻有出色的繼承人。

“我們為教會……學院……和古神，”路德維希步步逼近，“做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為了保住最好的人……只有最好的人……才會……清除疾病、解除詛咒……而你！你要毀掉他！”

“胡說什麽！勞倫斯背叛了學校和威廉大師！”

“不破不立！”

路德維希的聲音更可怕了，臉龐也拉長了不少，這讓他看起來更像什麽坐騎了。羅姆身後的門被震得開了半邊，她回手想關，摸到一襲黑色的教會袍袖。

“好姑娘，你為我做得夠多了，”羅姆輕聲說，“別葬送性命。”

與身體的觸感告訴羅姆，這套教會獵裝沒有收腰——是套男裝，穿着它的人把手杖插回腰間，頗為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羅姆一下就知道那是誰了。驚喜之餘，她不忘捏了捏宇宙奇跡，其中兩條歡快地沿着他們的手臂爬了過去。

“咴咴咴咴咴咴，”黏稠的惱人聲音響起，“教會的馬都會說話了，真是古神垂憐。”

“這匹馬還踩過你，”路德維希不鹹不淡地回敬一句，他忘記自己并不擅長吵架。

羅姆笑出了聲，她平時看見亞哈革的小孩兒們相互追逐、跌在泥地裏糊成幾個黑團的時候也是這麽笑的。密寇賴許把羅姆往後推去，開合的門板隐匿了她的身形，那位女獵人趕緊接住羅姆，從房間另一側門去了。

“來來，今天把你教會的賬本清一清，”密寇賴許抖開手杖抽了過去。

“你的餘生将在地牢裏忏悔度過！”

青色的月光突然消失，路德維希收了聖劍，趕在手杖擊中他之前抓住末梢、反向一卷，手杖在他手臂上繞了幾圈，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密寇賴許想放開手杖，已經來不及了，路德維希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來。

“呃，哎呀，開玩笑的，”密寇賴許咳了幾聲，“掐死我，勞倫斯就沒藥了，是吧？”

從路德維希的表情來看，這位憤怒的獵人在保持最大的克制。這個來回讓密寇賴許确信，教會一時半會還用得着他。不過也難說如果突然獸化會發生什麽事，用過血的人都有這個可能，尤其是教會的人。

密寇賴許引爆了星爆，一如羅姆先前預想的那樣。常規數量的宇宙奇跡僅僅逼退了路德維希，卻把密寇賴許反震進了羅姆逃離時的房間。幾個燭臺倒下，砸得他七葷八素不說，還點着了他的帽子。當密寇賴許扔了帽子圍巾，再看到他的對手時，只見破損的教會獵裝下，路德維希的肩臂胸膛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眼睛。